在我小时候，每到小麦拔节的四月，村中就会响起“卖小鸡嘞——卖小鸡崽儿”的吆喝声。这声音响亮，传得街坊四邻都听得见。
那年月，大伙儿在生产队挣工分没几个闲钱，想买鸡崽儿只好赊，等秋后鸡下了蛋再还账。卖鸡崽儿的老关跟周围村的人很熟，也乐意赊。
那年，妈听到老关的吆喝声，撂下手里活计，隔着秫秸栅栏，招呼东院的刘婶：“快去赊鸡崽儿。”看老太太小媳妇们说笑着围拢来，树荫下的老关才把蒙在鸡笼上的薄棉被揭开。一笼黄绒球般，“叽叽喳喳”欢叫的小鸡崽儿，立时撞进人们的眼帘。
老关按每个人所指，用粗糙的大手把鸡崽儿从笼里捞出，放到地上苇编笸箩里供大伙儿挑选。对讨价还价的，老关只一句话：“多好的鸡崽儿呀，快挑吧，手慢就买不到了。”他不时又吆喝一嗓子：“卖小鸡嘞——卖小鸡崽儿——”
妈帮东院的刘婶挑好看中的鸡崽儿，打听好包活多少只，眼瞅老关记好账，却见刘婶没带家什，便催我匀给她一个苇编笸箩。后来，我家盛鸡崽儿的家什不够用，妈干脆撩起衣襟，把用笸箩装后剩下的鸡崽儿宝贝疙瘩似的一兜，美颠颠地回了家。半道上，我问妈：“秋后大伙儿不给他钱咋办？”妈说：“咱现在没钱，人家好心赊咱，秋后再昧心赖账，那会被人戳脊梁骨的！”
卖完鸡崽儿的老关，临走时像同村里人告别似的仍扯嗓子吆喝：“卖小鸡嘞——卖小鸡崽儿——”渐渐远去的吆喝声里透着股子喜庆。
妈把赊来的鸡崽儿，放进两个旧纸箱里，上面蒙件破夹袄，搁在不凉不热的炕头上。每到晌午太阳足时，她便在院子里铺块塑料布，用浅瓷碟子盛上水，然后把自个儿舍不得吃的用温水浸泡好的金黄小米点撒在塑料布上。鸡崽儿见到阳光，先是愣怔一会儿，然后便扇动翅膀“叽叽”欢叫着四下觅食。妈和刘婶喂养得足够精心，可两家还是各死了六七只鸡崽儿。为此，刘婶掉泪，妈也牙疼了好几天。
秋天，母鸡下蛋了，也没见老关来收钱，听说他妈得大病了。妈和刘婶正要相约大伙儿把钱给老关送去，他却来了，胳膊上多了个黑孝箍儿。见老关进门，妈吩咐我拿烟倒水，她颠颠地端来刚下树的细皮酸梨。
老关刚掏出账本准备对账，东院的刘婶就和村里的三奶奶四大妈们带钱赶来了。瞅着一家一家按约定如数交上的赊欠款，老关一下皱起眉，还冷了脸。妈担心地问：“咋，身体不舒服？”老关点点头。大伙儿慌了神，有人就要拔腿去喊村里的赤脚医生。老关晃晃手：“你们全数给的欠款让我心里不舒服。我家也养鸡崽儿，每年都有损耗，没有保一个个全活的。”
旁边的我正要报出我家死的鸡崽儿数，被妈用手指捅了一下。妈说：“你说得在理，不过我们死的那几只鸡崽儿是被猫叼狗啃了，怨不上你。”老关吧嗒几口旱烟，扬起脸：“大伙儿心疼我，这好意我领了。这么着，我每家少收两只鸡崽儿钱，算是我的一点心意。”说着，老关就给大伙儿数钱。妈说：“这钱我不要，谁要你就退谁，我得给孩子们做饭去了。”听我妈这么一说，一屋子人像躲燃着的炮仗般“呼啦”一下全走光了。
晚上，妈扫炕焐被时，发现老关把退给大伙儿的鸡崽儿钱放在炕席下。
四十多年过去了，老关和乡亲们互助友爱、乐于奉献的做法，令我至今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