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花一开，夏老太太就知道孙女要回来过暑假了。夏天，夏家的花园格外热闹，太阳刚冒尖儿，牵牛花就开了，紫蓝白三色的喇叭顺着竹架往上攀。抬头往上瞧去，栀子花不动声色地呼吸着，吐出的香气够闻上一个夏天了。夏梦一早起来摘几朵放进竹筲箕里，让黄蕊里的小黑虫爬出来，在水里摆摆，用清水养在一个白瓷碗里，端进夏老太太的房间。夏老太太每天就在这花香里醒来。

说起这些花，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老伴刚去世的那年，夏老太太病倒了，整日望着街上的合欢树，躺在床上呜呜咽咽地哭，人瘦得像影子，飘飘忽忽，微微颤抖。夏梦不知从哪弄来些凤仙花的种子，撒在家门口的泥土里，次年就开了花，她把花瓣捣成汁敷在奶奶的指甲上，一双红酥手，真好看。

“爷爷以前就喜欢种花，奶奶你看这花多好看呀。”夏梦搀扶着奶奶出门看花。

“你爷爷以前总夸我绣工好，他种花，我绣花……”风一吹，那些花盈盈地笑。夏老太太的气色一天天好起来，有时夏梦带回一些花苗，祖孙俩在院子里一蹲就是半天。

别的老太太爱在门口刨块地种上辣椒、葱、姜、蒜，煮鱼炒肉蒸菜时做浇头点缀。夏老太太爱上了种花，只为饱眼福，解解愁。她不仅把门口种上了凤仙和栀子花树，还占了整个偏院来种各色的花，全家都由着她，十年间她把花种得远近闻名。

花园里有个攀了葡萄藤的凉亭，亭下有石砌的小桌子和三只小石凳，上面常摆着一个小篮子，里面有五色的丝线、顶针银圈、剪刀、鞋样子、白色锦缎和一沓子宣纸。午睡后夏梦在石凳子前支起画架，园里的花草，在她笔下栩栩如生。那些花更像是受到鼓舞似的，拼命地，发疯一样，嚷嚷着把自己开在她面前。夏梦画什么花，夏老太太就能照着绣出什么花来。若是早早吃过晚饭，出门去合欢街逛上一圈，经过夏家的偏院时准可以看到在浓密的绿叶与各色的花朵前，坐着一个穿中式白衫的白发老太和一个白裙的年轻姑娘。

夏老太太讲究，穿着月白色盘扣上衣，黑洋纱裤子，白头发在脑后梳成光溜溜地发髻，看起来不像七十岁的人。她正亲手给孙女做一件旗袍，要在旗袍上绣金合欢，等夏梦结婚回门时穿。

夏梦抿嘴一笑说，“还早呢。他还有三年才转业。”

她望了望门口的合欢树，“奶奶，你看合欢树到了傍晚花和叶子都闭上了，像睡着了一样。”

夏老太太抬起头眯着眼睛向远处望去，喃喃自语地说：“它们是在团聚呢。”

夏梦从小就爱听奶奶讲故事，夏老太太说一座山是一个故事，一条河是一个故事，一棵树也是一个故事，夏梦问：“那我们街上的合欢树有故事吗？”

“有，都是好故事。”夏梦让奶奶讲一个，“你爷爷当兵的时候，我在家天天望着这些树，盼着他回来。有年夏天合欢一开花，你爷爷就回来了，还给我带了块手表，上海牌的。”

“奶奶，这不是合欢树的故事。”

“怎么不是？”

“你和爷爷的故事我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晚上，祖孙俩在花园的石凳上坐着，摇着蒲扇，讲着故事，萤火虫在花间飞来飞去，流星悄悄从天上划过。夏梦在这幽幽的夜色里偷偷地想着一个人。

旗袍是第二年春天做好的，金合欢还没绣上去，夏梦就迫不及待地试穿起来，夏老太太打趣道：“闺女着急出嫁啦。”夏梦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锦缎旗袍贴着身子勾出了一朵盛放的百合。这旗袍做得素净温婉，夏梦十分喜欢。她也想学点绣活，便央着奶奶教她绣鞋垫，“奶奶，你教我最简单的花样吧。”

“你想给小淼绣啊？”夏老太太拿针在头上篦篦，斜眼看着孙女。

“嗯。”

“现在不时兴这个了。”

“我送什么他都高兴。”

夏梦刚学画画时，邱淼当模特，结果画出来的人脸五官比例失调，紧凑得像只拳头，邱淼仔细端详一番，说：“很传神，睫毛画得最像。”他笑嘻嘻地把画揣进怀里。

邱淼和夏梦从小一起长大，他住在合欢街的最西边，俩人分住在街两头，走得却很近。他家开小卖部，话梅、瓜子、水果糖只要夏梦爱吃都不收钱。

夏梦长得水灵，邱淼的爸妈从小就喜欢她：“你给我当干女儿吧，小卖部里好吃的都是你的。”

“那不行。”邱淼可不干，不是舍不得小卖部，他心里想着将来自己要娶夏梦当媳妇的。

他俩读书时在同一所学校同一个班还做同桌。邱淼调皮但不欺负夏梦，他把捉来的知了、蜻蜓、蝴蝶、天牛送给夏梦。天牛会咬人，夏梦不敢碰，他就用根细线缚住天牛的腿让夏梦“放牛”，那天牛很配合的张开翅膀“营营”向上飞，逗得夏梦咯咯直笑。

夏梦养蚕，邱淼就四处找桑叶；夏梦养蝌蚪，邱淼就四处找水草；就算夏梦想养彩虹，邱淼也会四处找一条能装下彩虹的河。

夏梦呢，安安静静地坐在课桌前替邱淼整理课本，帮他削好铅笔，纠正作业本上的错题，他俩的课桌上没画“三八线”。班上的女生都很喜欢夏梦，她们常常聚在一起说男生的坏话，但从来不说邱淼。街上的邻居、学校的老师、同学都觉得他们俩走在一起像是成全了自己的梦想。

长到十八岁这一年，邱淼决定去当兵，他不喜欢读书，想当英雄，每个男孩在年轻时仿佛都做过同样的梦。

他问夏梦：“你想我去当兵不？”

“想啊，我爷爷就当过兵，可威风了。”

“那你等我不？”

“等！”

邱淼一走，夏梦就后悔了，她不知道还要过多久才能再看到他，她想马上就看到他。不可能了，反悔不了了。邱淼一走，夏梦觉得所有的快乐都被带走了。

一个在部队里当着英雄，一个在生活里当着女战士，他们中间隔了数不尽的日子，用一封封信和一通通电话慢慢地填补着牵扯着。

夏梦给邱淼绣了一双鞋垫，左脚是“天干物燥”，右脚是“小心火烛”，八个字绣得工工整整，她还不会用顶针，手指被针磨出了许多血泡，紫红色的，夏梦竟觉得很好看。夏老太太一看就笑了，“哪有人绣这样的字？”

“他当消防兵，怎么不能这样绣？”

“绣平平安安，一帆风顺，多好。”

夏梦枕在奶奶的腿上，双手将鞋垫举得高高的，夏老太太摇着蒲扇，抚摸着孙女垂下去的头发，清风徐来，花香阵阵。

鞋垫还没寄出去，噩耗就传回来了。夏梦是从课堂上被突然叫回来的，她手上的粉笔灰还没有擦，夏老太太红肿着眼，整只手帕都湿了。清明节前有人在山上上坟烧纸，大风将火纸吹到坟边，引燃了周围的杂草，火舌窜进了林子里，浓烟滚滚。消防车开到山脚停下来，邱淼冲了下去。那天风大，火势不受控，邱淼没有活着出来，他被活生生烧死在了火里，光着脚，蜷成团，像一具木炭。

夏梦被吓傻了，她哭不出来，眼泪已经流到脖颈里去了，她想去箱子里找那双鞋垫，脚却迈不动。她几乎是跪倒在地上了，胃里的酸水直往外涌，哇哇地呕吐着，身子不停地颤抖，浑身的力气被抽干了。

“他还有两年就转业了。”

“他答应我回来我们就结婚的，他昨天刚打电话说的。”

“他身上全是水泡，他说他疼，浑身都疼。”夏梦举起手上的杯子狠狠地砸向灯管，“嘭”地一声碎片落得满地都是，她赤脚踩在上面却感觉不到肉身的疼。

夏梦晕过去又醒过来，反反复复，大病了一场。夏老太太也连着病了，不停地咳嗽，吃了很多药不见好，住进了医院。花园里的花一下子都谢了。

合欢花开的某天后半夜，合欢街的东边突然火光盈天，一个醉倒在街边呼呼大睡的酒鬼大喊着：“着火啦。”街上的灯全亮了，有的穿着睡衣，有的光着膀子，有的穿着裤衩光脚开门提着水桶飞跑过去。他们惊呆了，夏家门口的合欢树正在炽烈的燃烧，树下站着一个火人，浑身火焰的人。细细一看是夏梦，她疯狂地哭喊，憋了几个月的眼泪借着火势汹涌而出。她对着面前同样燃烧着的合欢树拳打脚踢，有人拿着灭火器朝她身上喷，她撕心裂肺地喊叫，她不断地叫着两个字：“邱淼”。

围观的人从生下来就从没见过自焚的人，他们颤抖着拿出电话，语无伦次地报警。救护车将夏梦拖走了，那棵合欢树被烧得面目全非。那叫喊声盘旋在合欢街的上空直到黎明才褪去。

合欢街上的人们自那一晚的火灾后，脸上都有了一丝说不出的忧愁，没有人谈论夏梦纵火的行径，更没人举报她，倒是有人给园林局打电话建议把合欢街上的树换成别的树。园林局没同意，合欢街上不种合欢树，那还能叫合欢街吗？得把街名也改了。

人们抬头看看那粉红的云天，看看夏家门前那棵烧焦的合欢树，心里酸酸的。他们忘不掉那个年轻姑娘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他们担心她出院时看到这一街茂盛的合欢，心是否又要疼一回死一回。

过了一天，夏家门前那棵被烧焦的合欢树突然不见了，不知是谁把它挖走了。

又过了一天，在原来的位置上不知被谁种上了一颗合欢树的新苗。

夏老太太的身子渐渐好起来了，她又出现在偏院的花园里，成天蹲在地里拔草松土，浇水施肥。第二年春天，花园里的花开得更加旺盛，玫瑰把树枝都压弯了，花头大，颜色好，杆粗，叶壮，夏老太太拿剪刀“咔嚓”剪下几枝，让儿子带去医院给夏梦。

夏梦过了快一年才出院。幸好那醉汉发现得早，她保住了性命，也保住了四肢，只是她的皮肤上留下了大面积的疤痕，像穿了一件浑身打着补丁的衣裳。她出了外科又进了精神科，她的情绪时好时坏，有时认不出自己的父母，有时把窗帘拉得死死的，一个人蜷缩在黑房间里。

一位姓杨的医生从别处听闻了夏梦的故事，路过她的病房时会特意来看看。他的爱人三年前死于癌症，即使有着丰富的专业知识，他从痛苦的沼泽里站起来也花了很长时间。没有一种痛苦是能够感同身受的，也没有一种痛苦存在着深浅与长短的差别，精神的修复与治愈更像是无期徒刑。对于有着相似经历的人，杨医生格外觉得亲切。夏梦呆呆地坐在床上，杨医生偶尔会来和她聊聊天，将她瘦成纸片的记忆一天天丰盈起来。

一天，夏梦在走廊里碰见杨医生，她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邱淼，你回来啦？”她把杨医生认成了邱淼，他站在那儿，顿了顿说，“嗯。”

从那以后，杨医生每天扮演“邱淼”，夏梦哭，杨医生来了，对她说，“我回来了。”她就不哭了。她半夜里闹，任谁也哄不住，护士给杨医生打电话，他开车匆匆赶来，安慰她一宿。天晴的时候，杨医生带夏梦下楼到医院的花园里散步，晒太阳，她走到一棵合欢树前痴痴地笑，眼泪从两颊留下来。他们肩并肩坐在木椅上，夏梦给他画了一副画，画上的人脸五官比例失调紧凑得像只拳头。

科室的一位医生有些不解，“你每天扮演员累不累啊？”

“当然累啊，但这也是工作，责任所在。”

“扮演她男朋友，她就能好？”

“让她情绪稳定，也行。”

那医生拍了拍他的肩膀摇摇头走了。

夏梦渐渐胖了起来，眼睛里的云雾消散了不少，话也多了些。夏老太太很感激杨医生，绣了一双鞋垫托儿子送来，绣得是“平平安安，一帆风顺”。

过了大半年，有天吃完午饭，夏梦突然喊“杨医生”，杨医生愣在原地。是的，夏梦好了。

夏梦出院时，杨医生没有去送她，他站在医院的阳台上看着她渐渐消失地背影，想起了他的妻子。

合欢又开花了，夏家偏院的花园一年比一年热闹，蝴蝶和蜜蜂都不愿飞去别的地方。夏老太太在八十岁上没能继续往前走，转身与山脚合欢树下的老伴团聚了。夏梦淡然地接受了这人间的生老病死了，她为爷爷奶奶各绣了一双合欢图案的鞋垫。她还教书、种花、画画，杨医生常常来看她，给她带些时鲜的水果，约她去看电影，去山里寻兰花看老鹰。他们在一起有很多共同的话题，但夏梦记不起自己将杨医生认作邱淼的那段了，杨医生也不提，他们成了很要好的朋友。

夏老太太去世后的第三年，夏梦嫁给了杨医生，她穿着夏老太太当年做的那件旗袍挽着杨医生回门时，合欢街上的邻里都夸夏梦还像从前一样好看。他们觉得他俩在一起像是成全了自己多年来的梦想。夏梦笑着看看杨医生，旗袍下摆上绣的两朵金合欢在一片粉合欢中闪闪发光。

每年七月，粉色的云雾如期飘至合欢街的上空，从远处的山上往下看，整条街被红云绿雾笼罩着，看不见车水马龙，只有鸟雀的鸣叫从树上窜至天际。

一个小女孩走进这片红云绿雾中来，回过头来对她的母亲说：“妈妈，你小的时候就有合欢街吗？”

“有，一直都有。”夏梦看着女儿，她想起小时候也问过奶奶同样的问题。这花开了许多年，还会一直开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