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坐在我们对面，起初我完全没有留意。闹闹嚷嚷中火车缓缓开动，车厢里渐渐平静。 

前面座位不停地传来幼儿的哭闹声，格外让人揪心。“那孩子穿得太多了，脸热得那么红，能不哭闹吗?”年轻人没有任何试探和过渡，径直对我说。他背对着那孩子的座位，我微微惊讶。年轻人不是那种时尚或鲜亮的男孩儿，略显腼腆、成熟。

我和曼云家长里短地聊天，她可能更没有注意对面的年轻人，一如既往地豪放，时不时慷慨激昂起来，大有要从椅子上跳出来的架势。和年轻人同座的是一位年长男人，衣着简朴，木讷而疲惫，一直打着盹，一副对什么都没兴趣也不想明白的样子。年轻人很安静，但眼睛警觉而明亮，藏着不易觉察的敏锐。 

中途停车，停的时间似乎比以往更长。我和曼云开始唠叨抱怨。年轻人又是没有任何试探和过渡，径直对着我们发布解释：“这是条地方线，要让车，但不会晚点。”没容我们点头“嗯啊”完，他接着问道:“你们是哪个学校的？我听着你们是学校老师……”一语未完，曼云窘急的高调门立刻压了上去:“你怎么……”

年轻人是钟祥石牌人，二十七八岁。简单的信息交换后，话题自然地转到钟祥的发展，文化的厚重，与荆门的休戚相关上。起先还讨论得客气又符合礼节，渐渐越聊范围越广，越多融入个人见解和情感，争论声时高时低。社会、家庭、文学、宗教、历史，像时光串起的珠串，被我们蜻蜓点水的一一掠过，又飞转回来。谈话变得激烈又有意思。

年轻人和曼云正就一个具体问题争论，曼云以“标准”答案侃侃而谈：“清，国号由来的两种说法，一是皇太极废族号‘女真’改为‘满州’，满语音近‘曼殊’，有‘清之帝王’之意；二是满语中清是金的谐音，于是改汉不改满，为使汉人易于接受……”我息事宁人地总结裁定：“第二种说法跟他说的差不多一个意思……”我指指已成为演讲者和辩手的年轻人，又赞高中历史老师曼云：“不愧是老师，讲得真好。”

隔走道和我们并排的一对夫妻，肯定早己关注着我们这边的高谈阔论，此时也附和起来。

年轻人说：“但你们刚才关于男人和女人的观点我不同意。”我和曼云稍有尴尬，那是我们私聊时的闲扯。“你不同意什么呢？”曼云说:“男人在家不干活，就是会影响夫妻感情……你问他俩是不是。”她看向那对夫妻。夫妻俩笑着说了些什么，他俩对面坐的老师傅就这个问题，也激动地发了言。

年轻人抓住众人发言的空隙，表达他的意见，新鲜也有趣:“男人是没有家的，而女人本身就是家，男人找女人就是找家。”于是大家七嘴八舌聊着具体家事、夫妻相处之道，似乎都想在年轻人这个观点中寻求落脚，像套用数学公式求解一样。

话题峰回路转地变着，一个话头会引出另一个方向。“什么是法律？”年轻人说他专门研究过，曾尝试用证明的方法去弄明白。如何证明他没有具体谈，可能也不是一言半语在火车上能聊得清的问题。“寻古雅典、罗马的源头，法本意指多数人的意愿。”曼云马上运用她历史老师的知识储备，指出将古雅典、罗马混淆一谈的错误，她纠正说：“一个是民主的源头，一个是法律的起源，但又是孪生的一对……”隔道的邻坐们也安静地听着，不再插言。曼云又说：“一直不明白西方科学技术那么领先，为什么虔诚地相信上帝的存在？宗教问题一直是我困惑、想探究又觉得没有智力探究的领域。”年轻人则没有为此困扰不解的样子，看得出他思考过。他打比方说：“中国古人崇尚义，但‘义’是什么？看不见摸不到，于是立个神。关老爷，他就是‘义’的化身，人们通过膜拜这个神表达敬畏与情感。”按照他的理解，上帝、神都是人把寄托由抽象空洞的概念转化到可寄托、可崇拜、可表达的具体形象上，赋予其意义。有他的道理吧，至少在广博浩大的宗教空间，打开着它众多窗口中的一小扇。

年轻人与他同龄人相比，更显老成深沉，像个哲人。而思想者在俗世中往往不那么合时宜，多是与世人相隔，在现实世界中踽踽的孤独者。不知道生活中他有没有可与之交流思想和见解的人。但这个下午，他感染了这节车厢，让我们暂时忘掉柴米油盐、一地鸡毛的生活，重拾已藏心底的文学艺术、家国情怀。他让这趟本来平常、单调的旅程，变成一次快乐的集体出游，大家亲切友好，充满活力。

火车快到钟祥站时，他和曼云正沉浸于《诗经》。此时两人终于非常合拍，甚至默契。他们一同诵读那些古老的美丽诗句，陶醉其中。他们一致同意《诗经》超越唐诗宋词的伟大和文学退行性规则，根本不顾我的略有微辞。车窗外天色渐暗，车速渐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年轻人在《诗经》古朴典雅的余韵中，背起双肩包。没有寒暄、话别。

一路的激昂文字随轰轰隆隆的火车逝远，如风如种子如阳光，沿铁轨自然扬洒于山林田野，任由人回顾或捡拾。与年轻人同座的那位无精打采的年长男人，不知何时已不再瞌睡，竟目光炯炯，与我们亲切话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