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您访问荆门图书馆网站 收藏本站 | 设为首页 | 手机图书馆 | 英文版
作家文库
您现在的位置:主页> > 自建资源 > 作家文库 > 作家文库

黄家山没有山

时间:2023-10-08 15:21     来源:荆门文学     作者:徐丽琴    点击:

黄家山没有山。

车停在路边,把我抛在烟尘里,四处平平,不过是几幢三层四层高的楼房。我怀疑下错了地方,校址不是黄家山吗?山呢?

踏着坑坑洼洼的一条沿湖的石子路,向学校进发。矮墙上,丝瓜藤精力旺盛地攀升,路边有静默高大的槐树,自行车声势浩大,丁零当啷按个不休。两个年轻人,抱着吉他,斜倚着,信手拂弦。生平第一次见到真的吉他,在一种奇异的陌生中,我匆匆走路,注意力却长久地落在身后,紫桐花从高树上落下,踏平湖的波纹粼粼不止,跃动着万千金光。

那年,为了让我上高中,父亲卖了两头猪。十六岁的年纪,我已发育长胖,圆脸短发。生于乡野,衣衫寒素,未来是惊疑不定的星辰,隐在遥远的夜空。我在教学楼的转角,经常遇到迎面而来的高年级陌生男生,我感到那种青春气息的压迫,我紧贴着墙,让他们过去。

教学楼后是一大片幽深的女贞树林,树与树繁密地挤在一起。一条近路,从正大门的水泥路边斜伸,向食堂和湖边延展,树叶绿出腊质,发出浓烈味道的黑色女贞子成团地抱在枝头,夜晚林子全黑,人不敢往里面走,树缝里漏出湖岸的灯光,弥散着湖里升腾而来的雾气。县政府附近的号声,早早晚晚,从不缺席。

日式的房子,经年历久,木檐的长廊在岁月里沉默。风起时,能闻见荷花的味道。蓝格子衫的男生和红裙子的女生来来去去,他们的影子在木门木窗下闪动。高音喇叭挂在教学楼顶层的外墙上,清晨和黄昏,无数身影在奔走。石榴树花在夏日里特别红,花萼小酒樽似的托着,花似烧着了一般。单双杠下的土皮溜得圆光光,草丛里蜻蜓和蝴蝶在飞。

不能忘记那个叫阿为的女生。学校里有的木房子很大,用来作女生宿舍,里外两间,相通相连,拥挤又热闹。阿为在我斜对面的上铺,她画淡妆,晚上不卸,清晨起来,略为洗洗,她的妆就清水出芙蓉,似有似无了。她随意地写信,她有喜欢的男生,在汉津街。她甚至会跳一种叫二十四步的舞,动作类似拉丁里的恰恰,她把“追四”“追八”之类的舞曲名称挂在嘴上,那个时候,她开始“混社会”了。她没能完成学业,读着读着就走了。我跟着她,偷偷地织过围巾,逃过课。和她切近的那些日子,我的内心充满了“罪恶”感。我距离她斑斓的城市生活太远了。我会在高坡上一块窄窄的却长达上千米的田里帮母亲割稻子,母亲说,考不上学,这田就是你的。汗水溢出来,口很渴,累到浑身乏力,我躺在田埂上望着高蓝的天空发誓:永远也不要这块地。阿为是我身边卷起的风,或许青春除了没命地苦读,还有另一种姿势。我不止一次地想,离开那些堆积的书本、发黄的纸页,我们在石榴树下来一场歌会或是舞会,会怎么样呢?

许多年后,我怀着热爱又畏惧的心情,回想起封闭而又孤独的高中生活,我想起我总是和男生一样,在大冬天穿着臃肿的棉军大衣,性别模糊地走过残梗横生的荷塘,或坐在教室的角落里,充满了自我放逐的怜伤。我记得湖边吹来的呼啸的风声,教学楼东边的一丛丛窝竹枝散叶披,冰雪落在它们身上,成了它们的样子。我眼神迷茫,行色匆匆,每天在竹林边数次来去。而内心里,我觉得我就是其中的某根竹,恰如写出《追忆似水年华》的普鲁斯特一样,迷失在永恒与时间之中。

我维持着竹子在冬天里的孤绝姿势,课桌里27分的数学试卷带给我绝望。我把所有的自习时间都拿来做数学,一边做一边流泪。终于有一天,下了数学课的时候,周老师走出教室,我追着出去。我问:“周老师,我数学很差,可是我还想考大学,您说怎么办?”周老师让我做课本,做基础题。我回到教室,重新又坐到位子,流泪。唉,那个时候,总觉得自己是推着石头上山的女英雄,好像一个人把整个世界的委屈与艰辛努力都扛着了,而周老师就在讲台上,拿着立体几何模型滔滔不绝,他从来不说一句涉及生活的废话,语言严谨又干净,他的眼睛不大,一笑就眯缝起来,单纯如同孩童。他笑,但不常常笑。我于是一次又一次地哈着手,摊开纸笔,听得懂听不懂都好好坐在那里,没有什么希望,却好像只要一天一天地走,就能到达什么地方。

我的师尊们,政治吴昌俊老师,英语邓呈武老师,语文邓应平老师,他们在外型上有些共通点。虽则身高不一,却都戴着大眼镜,瘦,十分年轻,像杂志上刊登的大眼镜诗人,面容很严肃,眼神会思考,内心里藏着忧虑和热情,特别符合文艺女青年们海子式的人物幻想。

武大毕业的吴老师踏入工作岗位的第一件事就是向校长呈递《沙中之十大怪现状》,这性质,有点像写《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埋首走在大路上,吴老师迎面骑车过来,“呼”的一下在面前把车刹住,这算作小小的玩笑。所有的老师中,吴老师个头最高,他在操场上教从来没有摸过标枪和铁饼的女生,在接下来的那个下午,就在运动会上拿了两个第二名。不知为着什么闹矛盾的事情向他哭诉,他蹙眉听着,后来拿手电筒将我送到宿舍门口。那一次,我突然就悟了,原来,女孩子还可以这样做,把乡下人的狂野收起来,沉静和婉更能得到尊重。

英语邓老师同学们都直称他为老邓。他的英语课几乎用全英文授课,一帮农村孩子听得死去活来,他不为所动,只是一遍又一遍地翻译,再讲,他是在课堂上流汗最多的人。他鼓动我们考外专,于是我们每天都拎着录音机到实验楼训练听力。我们又爱又恨地跟了他两年,我们不知道,他手上的这一只队伍很快就要在本市纵横无敌了。他曾经做我工作让我参加市里英语演讲比演,我再三逃避,我直到现在也不能理解当时为什么厌憎一切性质的抛头露面,是终日里穿着的棉大衣,还是因为胖了些?好在,青春总是自有道理,别扭和狂乱都不算什么。

起文学社真的是件有浪漫怀想的事情。语文邓老师是看老鬼《血色黄昏》的人,他也偶尔提到过名著《十日谈》,好奇地打听,他却断然挥手,说学生不宜。我有一篇《借鸡下蛋》的作文,他给了A+。朗诵课文呢,他喜欢喊小荀,说她语调好听。我不知道平湖文学社是怎么起的,算起来,我至少算是第一批会员,我们选了社长,油印了小册子。邓老师组织了活动,把我们一批人带到了他的家乡京山,瞻仰了张文秋烈士墓,游了崆山洞。洞里流水潺潺,有无数奇异的钟乳石,我们爬上石头合影,小芳的怀里还抱着吉他。回首往事,一切都像梦一样,文字的印迹在生命中原来还有这么清晰的一段,它勾连到我后来在师专当上圣风文学社的社长,勾连到生活的每一个阶段、人生的任何际遇,让我始终记得手里有一支可以写字的笔。有一次,我乘车路过后港,车在镇上停住,我在车里看见邓老师在车外,搬运着行李准备乘车。我没敢喊出声,我一直看着他,我的手每一秒都准备挥起来——如果,他碰巧也看见了我。

黄家山上的沙洋中学,就当时的学校规模来说,占地面积过份地大,有人说,它完全比得上一个大学。这让我有莫名的自豪感。其实,我更想说的是:有龙则灵啊!

珍和我来自一个镇,她家在离我外婆家不足二里的地方,我俩很要好。下大雪的日子,她不上早自习,躺在床上,说是在想化学公式,在脑袋里演练,和上早自习效果一样。她的班主任张老师不让她进教室,要她写保证。她不写,淡定地说,写了保证也不一定保证得了去上早自习。看她游荡了两天,我都为她着急,我找到张老师,想替她保证。张老师说,她自己都不保证,你保证什么?她和张老师的辩论有十八公里长,从不上早自习之前途有无到庄子太极八卦。唉。之后珍去了广东,学了石化,二十多年没见,后来联系上了,她第一件事就是向我坦白,当年……当年嘛,她发现我喜欢某位男生,又畏葸不前,干脆就替我给那男生写了封信。咦,写给谁了,为什么没有回信?她说很快穿帮了。关于写给谁了的问题她守口如瓶,至于为什么没有回信,不提也罢,伤自尊哩。

小芳的儿时朋友莉在校门口棉纺厂上班,她对象跟她吵架。小芳很生气,几个文科班的闺蜜凑在一起,帮着写分手信。从来没有过恋爱经历的人,扔起小飞镖来,“嗖嗖嗖”冒冷气,估计并没有帮上多少忙,反而令那姑娘更伤心吧。

小清的歌唱得比我好,那时候流行《黄土高坡》《走西口》《一无所有》,教室里没人时,我们就在那里吼。我和她合伙吃饭,食堂里允许买四两饭一个菜,我们就买来分着吃。女孩胃口小,可以给家里省钱。我们会站在窗台上边吃边讲街上关于可怖的艾滋病流传的谣言。

河边有照相馆,十八岁时很多同学去存照。我穿着绿毛衣,手里捧着塑料花,戴着黑框眼镜扮文雅,十八岁的脸红通通的,四十五度角,照了侧面。十八岁了,还从来没有拉过男生的手,十八岁了,记得很多席慕容的句子——“亲爱的朋友,今生今世,我只是个戏子,永远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泪”,十八岁了,偷偷看完沈从文的《边城》,结尾处说“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合上书心中已满是历经了千年万年的沧桑。

学校里的热血往事要说到围墙。沙洋师范和沙洋中学之间,原来有两堵长长的围墙,红砖夹着,有些荒僻。偶尔有人跳墙,这堵或者那堵,进或者出,都算不上什么事件。狂风起于青萍之末,即便是张三穿错了李四的鞋,争斗也可能由此而起,当然,还有可能涉及某个女生。青春有时如同一条夏雨后暴乱了的河流,浑浊有力,充满秘密,但它必须奔腾而下。围墙的夹道里,不小心就演了三国或五胡。课间,好事者推演了十兄弟的排名,保卫科又“请”满了人。男生们会写他们自己的《刺青时代》和《重庆森林》,青春是一本仓促的书,谁算作行差踏错呢?
汉江河堤长满了水杉,每年12月26日,毛主席诞辰,我们会举着旗帜在河堤上进行长跑比赛。一河如带,静水深流,缓慢从容,灰色的天空下有白色的鸥鸟,沙滩、黑羊、红马、篱墙和菜地全在淡白的雾气里,偶尔,我们遇见脸色黝黑、挑着“咿呀”菜担子的农民。

我们热闹而努力地朝前奔忙,为着不肯轻易实现的愿望倾尽心力,上一刻严防着任何一点可能影响成绩和未来的危险因素,下一刻又沉浸在绯色的幻想中不能自拔。生活与学习,现实与前途,理智与情感,自卑与骄傲,混乱而挤压。无力掌控自我,无力争抢未来。需要跑的时候,还在原地打转,哭泣,迈不开腿。

踏平湖的水日夜不停地哗哗前行,钓鱼的人奋力甩着呼啸有声的海杆,那些一定会涌进长江里的水,还在身旁静默,我的身影还在操场上,一圈又一圈地跑。涉彼高岗,我马玄黄,无论我如何地绝望或是充满英雄梦想,在前面不动声色地等着我的是一个铩羽而归的结局。

又圆又大的红日安静地落到雾气弥漫的青色树林里,一起消失的,还有我懵懂而忧伤的青春时光,以及操场上我那再也不见的十七岁的红蜻蜓。

黄家山没有山。可是——

我曾经那样地仰望,我曾经那样地生长。


版权所有:荆门图书馆 鄂ICP备05012537号 鄂公网安备 42080202000282号     
地 址:荆门市双喜大道 tel:(0724)2366359 Fax:(0724)2366359
网站美工:荆门中小在线 网站美工服务:0724-23344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