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来生，要做一棵树，站成永恒，没有悲欢的姿势。一半在土里安详，一半在风里飞扬，一半洒落阴凉，一半沐浴阳光。”五年前认识老树的时候，我的脑海里曾闪现过三毛的这首诗。彼时，我自以为懂得“老树”的洒脱，直到前不久，他将散文集《我的村庄》递到我的手中，我才明白了“北山有老树，老树在北山”的真正情结。

《我的村庄》貌似是老树所有文集中较为单薄的一本，就连他自己都谦虚地说，跟之前的创作相比，似乎轻巧了好多，我猜测他定是打算将这本集子“雪藏”起来，作为一份厚礼献给他那一直未曾走出的北山吧。

世界辽阔，16岁的老树从荆门子陵的北山走出来，24岁踏出国门，前往非洲援外，回国后从事文字工作。自那以后，他的足迹踏遍了祖国的大江南北，引用他在后记中的一句话：“去过了天涯海角、西藏高原，到过非洲和欧洲，最终，我发现自己的脚步依然在故乡行走”。应该说，是莽莽北山给与了老树最初与最终的文学理想。北山的四季变换，北山的树木与飞鸟，北山的村落以及村落里的乡邻滋养了老树的文人情怀，更赋予了他悲天悯人和对自然环境的忧患意识。

北山的栎树在《我的村庄》中出现过两次，1991年老树曾在一篇题为《栎树林》中为读者描绘出一幅大自然的美景，春天犹如一顶顶绿色的帐篷，画眉、黄鹂和阳雀们在林间跳跃歌唱；夏天则是避暑的好去处，孩子们在树林里举行“结婚典礼”的游戏，吹吹打打，热之闹之；而秋冬时节，栎树林又成了家家户户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暖冬宝地。更为有趣的是，野羊、野兔和野鸡，全聚集在栎树林中共度寒冬，北风萧萧，而栎树林里呈现出一片祥和景象。

十年之后，也就是2001年老树再次提笔，写下了《怀念栎树林》：“正月初九的上午，当我踏上老屋后面那片熟悉的土地时，只见满坡满洼都是树蔸和石头，栎树林已荡然无存。站在昔日栎树林葱茏的地方，我好半天挪不动沉重的脚步。抚摩着伤痕累累的树蔸，我心里不由得阵阵发酸。”读到这段文字时，我的眼泪簌簌滚落，我能强烈地感受到老树作为一名从北山走出来的作家，他内心对于家乡，对于大自然所怀有的那份厚重的牵挂与忧伤。

该文集的第二辑中《我的村庄》是作者用了大量的笔墨去抒写的部分。犹如封面上所描绘的那样，喷薄欲出的朝阳普照在村落的每一寸肌肤上，清澈的小溪从东向西缓缓流过，近二十户人家呈椭圆形散住在盆地四周的山脚下。这幅画面不免让我想起了《桃花源记》中的段落：“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可对于从北山走出来的老树而言，“故乡”除了带给他亲切与温暖的念想，同时也夹杂着一丝丝的苦涩与沉重。

老树当时所居住的村庄叫“刘家湾”：刘家湾坐西朝东，起初湾里有五户人家，后来变成四户，几户人家墙挨墙屋连屋。门前是个大稻场，稻场边有高大的杏树、桑树、李树和梨树。山坡上住着启定爷，他是个极其和蔼慈祥的老人，我们经常跟他上山放牛砍柴，听他讲故事，在集市上看到他，便找他讨钱买糖吃，他掏出包钱的手巾便让我随便拿。读到这里，我在想，时隔多年以后，童年里那甜滋滋的感觉应该依然弥漫在老树的心底，以至于他无数次地再回眸，家乡的温暖情愫从来未曾远离。

可村庄在老树的记忆中也并非就是世外桃源的存在啊：村里闹饥荒时，家家缺粮，大家把能吃的东西都吃了，最不好吃也不好出的要算糠粑粑了，母亲用纺线的铁签子给我掏，疼得我哭天喊地。村里最热闹的时候是在“文革”期间，先是造大队干部的反，把他们拉到台上斗了又斗，后是革地富反坏右的命，批斗，捆绑，游行，吊打......再后来村庄迎来了翻天覆地的巨变，襄荆高速公路从刘家湾后面的半山腰穿过。进村公路则打启定爷屋后的店子坡上进来，过矮子桥，直抵山冈上的村委会办公地。可随着变化带来的不仅仅是生活上的便捷与富裕，淳朴的民风渐渐逝去，传统道德一天天淡化，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日渐冷漠。故乡在老树的眼里，终于成为了“我想回村庄又怕回村庄，怕回村庄又想回村庄的村庄啊”！所谓的“近乡情怯”，说的也大抵就是老树心底的想法吧！

《我的村庄》里，老树不仅抒发了浓浓的乡情，更多的是对身边亲人无限的敬爱与思念。“母亲是在2004年4月2日清晨离开我们远行的。按照母亲的遗愿，我们将母亲葬在故乡的山坡上。我跪在母亲身边，我哭我纯朴善良的母亲，我哭我劳累了一生的母亲，我哭天下为儿女操碎了心却未享一天福的母亲！”这世间，还有什么比母亲的远行跟让人悲痛欲绝的呢？有母亲的地方才有温暖的家，失去了母亲的老树，只能借助于文字向母亲送去最后的思念与祝福，“衷心祝愿母亲在另一个世界不再受苦受累！”

在《我的村庄》中，我最敬佩的地方还是来自于老树对于自身的反省。众所周知，老树在荆门籍作家中是具有重要地位的风云人物，无论是在戏曲创作还是小说散文，以及诗歌方面，他都达到了极高的造诣与成就，可他对于自身的批评与反省却丝毫不留情面，这在让读者佩服的同时，不免也深感汗颜啊。他在《多面的我》中这样写道：“我用镜子照自己，越照越觉得陌生。在公众眼里，我是个文人，衣冠楚楚，谈吐文雅。而在很多时候，我却是个典型的粗人，不修边幅，满口脏话，跟贩夫走卒一个样。在台上我一本正经强调组织纪律，在台下我却喜欢自由散漫......阳奉阴违，口是心非，表里不一，我从镜子里看到的是一个丑陋的灵魂！”读到这里，我忍俊不禁，这老树，对自己下手可真够狠的啊，但透过字里行间，我们看到的却是一个从北山走出来的作家，他那最为本真的一面，不装腔作势，不欺上瞒下，质朴又坦诚。如果一个作家能把自己放到公众面前任其检阅，我们除了点赞，难道还能想到其他更好的词语吗？
   正如老树在《我的村庄》的后记中所说，之所以编辑出版这本文集，除了表达他对故乡的怀念与感恩之前，跟重要的是期望给家乡的后人留下一些有价值的乡村记忆。整本集子读下来，给我感受最深的莫过于他作为故乡之子所肩负的责任与担当。如果我们每个人都能像老树一样，不管前行的脚步走得有多远，若还能记得回头看看故乡山坡上的那棵曾带给你无限欢愉的老树，我想，那么你的生命就一定不会被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