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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屋坪

时间:2023-08-12 17:14     来源:荆门文学     作者:李诗德    点击:

一、曹洛安
 
   曹落安的芦花公鸡与百公里以外县城派出所的警车,风马牛不相及。但这天早晨,芦花公鸡与警车相撞,并且相当优雅地倒在了警车前面。
这天早晨与山坳里的许多个早晨绝无二致。曹落安披头散发地打开鸡笼后,第一个冲出来的就是芦花公鸡。肥硕的个子,高昂着头,率众走在前面,一个漂亮的展翅之后,在宽阔的禾场上开始检阅鸡群。叽叽咯咯,叽叽咯咯,一群母鸡具有色情意味的谄媚,让它笑逐颜开,兴奋不已。宠幸完毕,它略微张开翅膀,原地转上一圈,奋力一跳,单脚立在禾场的石磙上,扯长脖子,咯————通红的鸡冠如一面竖在风中的旗。
曹落安羞于偷看鸡群里的苟且之事。以她的经验,这种事都是见不得人的丑事,龌龊之事,即便是畜牲也得寻个僻静地方,光天化日之下,有失体统。
她把目光抛向远处。此时,血红的太阳卡在两片山坳之中,四周肃静,近乎等待分娩的一刻。两辆车闪着警灯,在山路上青蛙一样蹦蹦跳跳地向前跃进。她丝毫没想到警车和花屋坪会有什么牵连,撒了撮鸡食回屋。
警灯乱闪,警笛怪叫——声音比车先到,车比卷起的灰尘先到。一会儿工夫,警车“嘎”的一声,停在了花屋坪,停在了她家门前。
芦花公鸡哪见过这阵势,从石磙上纵身一跃,张开双翅飞出去,却一头撞向警车,身子一歪,倒在地上再没起来。
警车开到了自家门口,一准是家里人犯事了。曹落安根本无心顾及芦花公鸡,两腿发软,挪不开步。就在这时,后面车上下来两个警察,中间押着一个人。这人高个子,四方脸,高颧骨,小眼睛,一头硬炸炸的白发,双手戴着明晃晃的手铐,脚上拖着哗哗响的脚镣。她突然觉得有一束光从她眼前扫过,慌乱中,她看清了这束光来自一对小眼睛,不由心头一沉。
可以肯定,这个人不是她家里的任何人;不可否认,这个人又与她有牵连。
两位警察,神态威严地押着那人,在楼房周围转了一圈,几架相机“咔嚓咔嚓”地一阵乱响,然后进了旁边空着的那间老房子。
看热闹的还要朝里涌,被挡在了门外。
有胆大的问警察:这是在干什么呢?
指认犯罪现场!警察威严地回答,让听没听懂意思的人不敢再问。
私下交头接耳的声音,叽叽喳喳地铺满整个禾场:
这人是谁呢?不是我们花屋坪的人啊。
是啊,怎么和耿家有了瓜葛呢?
警察们在隔壁屋办完事后,找到曹落安,问:你和隔壁那家是什么关系?
曹落安战战兢兢地答:我丈夫的兄弟,我小叔子。
警察指着戴脚镣手铐的那个人:你认识这个人吗?你们最近一次见面是什么时间?
曹落安说:认识,见面的具体时间记不起来了。春上吧,我们正栽秧割麦时,他和我的小叔子一起,在我这边吃过一餐饭。
一个警察在问话,其余几个警察在她家里四处察看,表面上漫不经心,实际上看得很仔细,连鸡窝边上都翻看了。
问完了话,警察说:对不起,不小心碾死了你一只鸡,赔偿你一百元钱,请收下。
一个警察将钱朝曹落安手里塞。曹落安缩了缩手,不敢接。在推让中,她又看到了已经被押上警车的那个戴脚镣手铐的人。那人躲开旁人的目光,对着她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然后把头耷在胸前,睡过去了一般。
曹落安神情木然地送警察出门,脚迈过门槛时,绊了一下,差点摔倒。旁边的警察见状要扶,她自己站住了。

二、耿尚富
早前,花屋坪周围种有大片罂粟。罂粟开花的季节,山坳里像是半空中落下一团云霞,妖艳袭人。后来上面禁种罂粟,就没了那种好看的花,只留下这个好听的名称——花屋坪。花屋坪上的人家,原本也还热闹,随着出去打工的多了,只剩下老的牵着小的,像收割后的稻田里,稻茬上长出的隔代返青幼苗。
花屋坪的耿尚富是为数不多的没外出打工的人。有人说,他是因为娶了个看好的媳妇,才舍不得离窝;也有人把他和他弟弟耿尚贵比较,说一母所生,怎么一个这么笨,一个那么聪明呢?
笨的是耿尚富。一直囿在沉寂的大山中,很少出远门,就养成了懒得说话的性格,连与人发生口角时都掏不出几句话。读二年级时,他弟弟耿尚贵读一年级;等到耿尚贵读二级年时,他还在读二年级;耿尚贵读三年级了,他继续读他的二年级……
耿尚贵念着书,走出大山,一直朝远方走,走进了大城市。耿尚富虽然更有力气,却无法翻越四面围困的山,只好在花屋坪刨荒坡、搬石头,耕种责任田,守护责任林。
俗话说,憨人有憨福。俗话又说,有缘千里来相会。一个山里的憨头汉子居然娶了从平原来的如花似玉的媳妇,花屋坪的人想不通,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
耿尚富有个表舅伯是上一个坪的人。他们那个坪有户姓曹的人家,是从平原上逃难来的。那年,江汉平原发大水,人们拖儿带女地朝地势高的地方跑。大水退去后,姓曹的这户人家就在山里落下脚。姓曹的有一次走亲戚回来,对耿尚富的表舅伯说,他的一个表侄女,大概是个人的婚姻问题处理得不如意,和家里闹意见,有嫁到山里来的想法。那时耿尚富的父母正在为儿子的婚姻大事发愁,两下一拍即合,这事就成了。
曹落安的娘家在一个叫做罗家湾的地方。从罗家湾到花屋坪,乘车坐船,紧赶慢赶,少说也得两天时间。两个毫不相干的人,隔山隔水,就这样走到了一起。
山里和平原不一样,花屋坪和罗家湾也不一样。站在花屋坪,睁眼便是山,山后还是山,许多山挤在一起,将花屋坪挤扁了,压成巴掌大一块平地。山坳里的太阳是从山洼洼间拱出来的,多数时候灰头土脸,满身的不干不净;平原上就不一样,平原上的太阳从湖面升起,露头时水淋淋的,红得有丝丝甜味。傍晚时分,太阳渐渐隐身,平原上叫太阳落土,而山坳里却说是太阳下山。太阳落土,是要休息一宿,明日再从湖里醒来,光鲜亮丽;太阳下山,意味着太阳还在趁黑赶路,身心疲惫,因此山里见到太阳的日子少。
耿尚富怕媳妇过不惯山里生活,凡事都由着媳妇的性子。曹落安似乎并没有太多的不适,只是寡言少语,难得有个笑脸。有几次耿尚富看到她面对云遮雾障的大山在流泪,以为她是想家了,对她说:等收完这季包谷,回娘家去看看?曹落安反而不高兴了,谁说要回娘家?谁说要回?
几十年时间,一晃就过去了,日子丢在山坳里,结实得如同不挪窝的石头。
燕子斜飞,细雨飘洒的季节,山里开始忙着插秧。不是年不是节的,耿尚贵开着小车,带着两个陌生人,突然回到了花屋坪。
耿尚贵很少回家,即便是过年或清明节偶尔回来,也是露个脸就走。自从父母过世后,几年也不见回来一次。这次回家算是稀客。
耿尚富和曹落安忙着买菜做饭,耿尚贵带着客人在老房子周围转,以至于曹落安还以为,是不是耿尚贵要把老房子卖了。
耿家兄弟原本只有一间老土坯房,孩子们大了之后,耿尚富两口子又建了一栋两层的楼房。父母一去世,老房子便空在了隔壁,平时做杂物间用。
卖就卖吧,一间老土坯房,能卖多少钱?曹落安虽然对这个小叔子不大感冒,但表面上还是客客气气招待客人吃饭。
高个子客人一身城市打扮,落座后,也没摘下框去半截脸的墨镜。一碗蒸鱼端上桌,高个子客人这才摘下墨镜,站起身扑过去仔细看了看,用鼻子吸了吸,拿起筷子戳了一块送进嘴里,然后一脸惊讶之色,半天不吱声。
是不是鱼刺卡住了?耿尚贵问。
是那味道!是那个味道!高个子这才旁若无人地赞叹起来。地地道道的湖乡味道,地地道道的老母亲的手艺。高个子客人被一碗普普通通的蒸鱼给吸引住了。
这碗蒸鱼,是曹落安从娘家带来的手艺,是水乡特有的味道。
怎么样,不错吧?我嫂子的手艺!耿尚贵一脸骄傲。
曹落安正从厨房过来,被耿尚贵叫住了,嫂子,正夸你做菜的手艺呢。来,我来跟你介绍下——他指了指身旁的矮个子,这位是我们的“师长”,姓冯,冯师长,掌方向盘的。这位罗总,海南的大老板。
高个子客人本来已坐下了,看了曹落安一眼,比刚才看到蒸鱼时还激动,你是——你是——耿尚贵的嫂子?本来要说出的半截话吞了回去,变成了明知故问的客套语。
比客人更为震惊是曹落安,耿尚贵说出罗总两个字时,她用眼睛打量了一下高个子客人,一看之下,怔在那儿,满脸惊愕——四方脸,高颧骨,小眼睛,虽然满头硬炸炸的青丝变成了灰白,那副模样是改不了的。她认识这个人,只是当场并没说什么。
耿尚富望着一下子愣在那里的两个人,连忙说道:没什么好菜,请便,请便。
饭后,曹落安反复嘀咕着,他怎么到这里来了?他怎么到这里来了?
耿尚富不明白曹落安的意思,也并没往心里去。后来他才知道,曹落安之所以嫁到花屋坪,之所以毫不挑剔选择他,竟然与那个男人有关。

三、罗家旺
穿绿色制服,骑一辆绿色自行车的乡邮员,在罗家湾大队跑了几个来回,要找一个叫罗家旺的人。
他逢人便问,“罗家湾”住哪里?
乡邮员夹着个大舌头“湾”“旺”不分地问,大家也就众口一词地随意回答——这就是罗家湾。乡邮员一路问下去,一路都是这个回答。他还在那里发牢骚,见了鬼了,这个罗家湾未必不是个人?
一个湾子叫做罗家湾,一个人叫罗家旺。乡邮员在罗家湾一圈一圈地找人,找了两天也没找到。路上一个捡牛粪的半聋老爹告诉他:罗家湾?罗家旺?好像有这么个人呢,住村子东头吧。
乡邮员一偏腿,绿色自行车箭一般地朝罗家旺家飞奔而来。
这时候的罗家旺正在进行着一件只能做不能说的事。这事他从未体验过,也是到了想做该做的时候就得做的事。
罗家旺把曹落安逼到了自家的柴草房里。他说在县城买了个好看的发卡要送给她,要她到家里来拿,她就鬼使神差地跟着来了。
其实罗家旺只是想发泄一下。他开始没想找人,更没想找女人,如果没找到人,如果没找到女人,可能会是另一种发泄方式。可碰到曹落安,就有了一种挡不住的冲动。要是碰到另外的人和事他可能会有另外的举动。
高考结束之后,罗家旺一下子被掏空了五脏六腑,闲得心里发慌,就想做点什么。正巧曹落安从他跟前过,圆圆的脸,一笑两个酒窝;胀鼓鼓的胸部,无论缠得多么紧,一走几颤,颤得人心慌。他想象着,捆绑在胸前的一定是两只活泼可爱的野兔。他想亲眼看看那两只野兔。
罗家旺把曹落安逼到柴房后,很容易就解开了她的衬衣,胸前果然缠一块白布。他这时的兴趣已经不在野兔身上了,他一把将她的长裤扯到了膝盖下,露出了里面的花裤头。解开花裤头让他费了无比大的力气,甚至有那么一刻他都想放弃了。花裤头用一根小手指粗细的带子系成了死结,这是最后一道防线。他要突破这道防线。
他向她逼过来时,她只有向后退,退着退着就退到了柴草房,然后顺势倒在了一堆干稻草堆上。她看到他高高的颧骨像两块红膏药,小眼睛里射出的一束光,杀得死人。从他不断地咬着下巴骨的神情中,她知道今天必有重大事情发生。搞不得的,我妈会骂的,搞不得的啊,我爸会打死我的……
他根本就没听她在呢喃什么,两手一用劲,“扑”的一声闷响,裤腰带断成两截。这让他瞬间处于慌乱之中,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动作。他如同身处一片河坡,坡上青草萋萋,水底微波浮动,水草摇曳,这是鳝鱼藏身的绝佳之处。让他着急的是,他发现不了藏身的洞口。
被罗家旺压在身下,曹落安也许被恐惧所包裹,还在那里连声说道,等你搞,等你搞,搞出事来我是不管的……
正在焦急之际,“叮呤呤——”一阵急促的自行车铃声从门外闯进来,有人高喊,罗家湾,罗家湾,是罗家湾的家吗?
穿绿色制服的乡邮员终于找到了罗家旺,也许在此之前,他们曾擦肩而过,就是没对上眼,而在这个不该相认的时刻却撞在了一起。
罗家旺走出屋外,身上沾满稻草。从乡邮员手中接过一封信,瞟了一眼——录取通知书。他就知道,好事降临了。
我考取了!我考取了!我考取了!
得意忘形之中,他跑出门外大呼小叫,忘了柴房的稻草堆里还藏着曹落安。
曹落安躲在柴房里,大气都不敢出,想哭不敢哭出声。听到罗家旺的叫喊声,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慌忙跑出来。
听到罗家旺叫喊声的还有曹落安的父亲。曹队长这时正从门前经过,接上了罗家旺的话,问:是录取通知书吗?拿来我看看。
罗家旺赶忙把通知书递了过去。曹队长接过录取书的同时,突然看到曹落安衣衫不整,身上沾满了稻草,神情恍惚地从柴房里走了出来;再看看罗家旺,身上也沾着稻草,似乎明白了什么,把录取通知书朝地上一扔,扭头便走。走了几步,回头一看,见两人还呆呆地站着没动,吼了声:还不跟老子死回去!
村里考上个大学生,凤毛麟角啊。曹队长知道大学生意味着什么。曹队长知道了意味,就意味着罗家旺的事不好办了。
罗家旺家里的人都有外号,父亲——老鬼或死鬼;母亲——婆娘或臭婆娘;妹妹——债儿;他生得贱,给了个不堪入耳的代号——猪狗不如。叫那个死鬼来吃饭;债儿,还不死回来;猪吃了也会哼两声,你只吃不做,猪狗不如。旁人听了不知在叫唤谁、骂谁,在他们家绝不会有半点差错。
罗家旺对自己的这个外号颇为反感。他不愿干农活,扁担一上肩,针扎一样疼;腰弓背驼插秧割谷,想着就发怵。读书虽然辛苦,想到不读书就会干一辈子农活,就只能在一种虫豸堆里营营苟苟,如果不跳出这个圈子,要不了多久,就会被虫豸所伤,被虫豸所吞食。好不容易等到一纸通知书,因为一时兴起,把曹队长的姑娘给弄了。曹队长是什么人?不摆平曹队长,他这个书就读不成。
没想到事情解决起来如此简单,如此让人不可思议。这一关过得太顺利,以至于他怀疑这后面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曹队长说,我可以让你去上学,也可以让你去坐牢,你信不信?知道外面正在搞“严打”吗?就是捉“游子哥”,就是打流氓犯!
罗家旺没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头低到了裤裆里。他感到一阵阵尿急。如果是别的女孩儿,如果不是恰好被曹队长碰上,他还可以狡辩狡辩,等到远走高飞,这事便与他再无瓜葛。不该碰上的人撞到了一起,最后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谁也无法预料。罗家旺越往下想,越觉得在朝深坑里掉。情急之下,他双腿一软,跪在了曹队长面前,只要您让我上学,滚刀山,下油锅,我都认。
要不是看在你老头老娘勤扒苦做、累死累活地供你复读,要不是看在你考取学校的份上,我还真不得依你!曹队长说。
其实也很简单,你得在上学之前,把婚订了再走,曹队长轻言细语地说。
罗家旺的那么一丝不情愿,马上被满脸的喜悦所覆盖。这倒不是他硬装出来的。明白曹队长的用意后,忽然生出底气,嗖地站了起来,仿佛怕人见着似的,说:只要您不嫌弃,这是再好不过的事了,再好不过的事了!
四、债儿

对于债儿来说,哥哥罗家旺上学,与她关系不大,要说有那么点关系,是让她提前认了个嫂子。

每到秋天,湾里的姐妹们趁空闲,满地里砍柴。砍回的茅草、荆棘,曝晒几天,扎成把,堆成堆,在下雨下雪的日子,挑到镇上去卖,绝对是抢手货。

债儿年纪小,跟在大姐姐们的后面,气喘吁吁地赶。挑的柴少,卖不了几个钱,但她也得每天跟着跑,否则,她娘便饶不了她。

这天卖完了柴,债儿一转身便碰到了曹落安。其实,曹落安是故意离开人群等她。两人搭上话后,绳索系在扁担上,扁担扛在肩上,说着话并肩行走。

镇上的街道不宽,两边炸油条的、炸麻圆坨的、炸苕果子的,仿佛把脚下青石板路也炸过一遍,踩上去,香喷喷的。债儿只是站在油锅前,多吸几口油香味,手里卖柴的钱捏出水来,也舍不得买点什么。她那点钱,不知攒到什么时候才能攒够做一件新衣服。曹落安善解人意,出手大方,买了两根油条,塞给债儿。债儿接过,客气话都没说就往嘴里塞。她想,曹落安早晚是要做我嫂子的,吃自家人的东西用不着客套。

债儿和曹落安成了无话不说的好姐妹,应该说是姑嫂更为恰当。罗家旺上学之前,曹、罗两家忙着互换八字,请订婚酒,向左邻右舍、亲戚朋友庄严宣告了两家结亲之事,曹落安就成了罗家还没过门的媳妇。

债儿对曹落安与罗家旺之间的过节,是最知情的。在曹落安因为爱情万分忧伤的日子里,只有债儿听她吐露知心话。

订婚后的第二天,罗家旺就离开了家。

曹落安本来心里抱着希望,希望罗家旺走之前会避开众人耳目,来与她相会。虽说不是一别数年,可也得等到寒假才能回来,总得说几句贴己话吧。那天在柴房里,他一句话不说,急猴猴地抱住她,像发情的公猪一般乱撞乱拱。当时的半推半就,与他是不是大学生无关。他们两人行苟且之事在先,而录取通知书到来在后。她暗自庆幸,整个事情在朝好的方向发展。最多等到他毕业,他们便会喜结连理。她甚至羞涩地想,如果他走之前真的想要,她会安安静静地像新媳妇一样,给他一回,反正订了婚,迟早是他的人。可是,从早晨等到晚上,也没有见到他的人影。当得知他早已离开村子之后,她一颗火热的心就像掉进冰窟窿里,凉嗖嗖的没有了知觉。

罗家旺到学校后,给曹落安来了封信。内容极其短少,无头无尾几行字:学习紧张,请不要打扰我。我们的事以后再说。如你另有他图,我会积极支持。以曹落安的文化程度,看这样的信应该是没问题的,只有一词似懂非懂,“另有他图”是什么意思,我图他什么呢?她把事情朝好处想三遍,再朝坏处想三遍,像吞下一粒石子,一天到晚在心里磨。实在磨人不过,她便安慰自己,管它呢,订了婚,跑是跑不了的。和尚跑了,庙还在,要跑也得有个说法。

既然名义上已是罗家旺的未婚妻,不管这个未婚夫怎么样,曹落安的所作所为就得像个未婚妻的样子。能为他做点什么呢?得从他最为紧缺的事做起。这几年粮食不值钱,罗家又过得紧巴巴的,哪有钱接济他?曹落安把自己想象成戏曲中在家艰辛度日,苦等丈夫考取功名的落难人,她要靠雪中送炭,靠痴心不改来赢得他的心。

砍柴,砍柴,砍柴换钱。

说到砍柴,曹落安浑身都是劲。只有这条路走得通。要家里拿钱既说不出口,也不实际。她似乎看到,成片的杂草、枯藤、铁炸刺扑面而来,手起刀落,干枯得卡嘣卡嘣响的野草,成了抢手的烧柴。烧炉子既易燃,又熬火,小镇上开餐馆的、做生意的,无不争着购买。

傍晚时分,人们已收工回家,曹落安却挑起秧架,朝野外杂草丛生、枯藤缠绕的荒芜之地奔。她要在天黑之前,砍一秧架的柴挑回去,每日如此,乐此不疲。她把日头藏在枯草中,把夜色挑在肩上,把一丝光亮藏在心里。她甚至想象着,一担担柴变成了一叠叠钱,当她把钱送到罗家旺手上时,他会像当时在柴房里那样,在她胸前乱撞乱拱……有了这样的期待,她在砍柴时便觉得幸福缠身,想甩都甩不掉。手掌上扎了许多根刺,她也不觉得疼;胳膊上划出了横一道竖一道的血印子,她也不管不顾。她像一只小兔子在草坡上奔忙,在荆棘丛中出没,这是她最幸福的时刻。

和曹落安相处的时间里,债儿只是个忠实的听众,曹落安和她哥之间的事,债儿无论如何是插不上手、说不上话的。有时,债儿似乎成了罗家旺的替身,曹落安当着债儿的面,数落罗家旺,骂他不知好歹,骂他黑心烂肝,发泄心中的怨气。让债儿不可理解的是,她一面骂自己生得贱,一面又不停地砍柴、卖柴、攒钱。她说是说,做是做,说的和做的完全不一样。在做这些事时,曹落安是自觉自愿的,是心底快活的;到了说这些事的时候,她才恨自己恨别人,痛不欲生。

债儿知道,曹落安对这段叫做爱情的结果早已明了,她之所以死死地不肯放手,是为了在众人面前,给自己留点面子。

因为一个悬着的婚约,曹落安成了众人口中的话题,她的一举一动都得从众人口里过一遍,他们像嚼甘蔗一样,吮得只剩一口渣才肯吐出来。

已经是城里人了,当太太的坯子呢!

是啊,还这样拼命地做,整天日晒雨淋,晒黑了皮肤,磨糙了手脚,小心被大学生甩了啊!

大街上盛行女妖精,红头发,乌鸡眼,高跟鞋,露脐装。你的大学生被吃掉后,连骨头渣子都没吐的。

还有的话更恶毒,生成的相,沤成的酱,麻鸡婆再怎么也变不成金凤凰。不消做这个美梦啊,早点找户人家嫁了,免得出丑。

在罗家旺上学的几年时间里,曹落安是滚钉板滚过来的,这个钉板是爱与恨铸就的,两面都是寒光闪闪的朝天钉。

债儿是一块跳板,债儿在曹落安与罗家旺之间形成了一个奇特的关系。曹落安想对罗家旺说个话,由债儿的口说出;罗家旺有什么事,经由债儿的嘴传递。债儿两边传话,断断续续,打哑谜,猜心思,以至于到了后来,他们两人之间还没弄明白的话,债儿心里早就明亮了;以至于债儿在传话过程中,根据她自己的喜好,有意无意过滤掉了一些东西。或许正是有了债儿的掺和,他们两个的关系才维持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还有个秘密,在校的三年时间里,罗家旺每个月都会收到一个信封,信封里面除了一张用白纸包裹着的10元人民币,还有一颗晦暗的心。
 

五、罗家旺

当罗家旺横跨琼州海峡时,站在轮渡的甲板上,望着从天际滚滚而来的汹涌波涛,望着在白云深处翻飞的海鸥,心情如海浪起伏。那一瞬间,罗家旺意识到,他已把一切烦心的事都丢到了岸上,包括他公职人员的身份,他是赤身裸体地漂流在了无边无际的大海上。他感觉他就是浪尖上那滴水珠,虽然不知道下一刻将会抛向哪里,淹没在哪里,能在浪尖上站立一瞬也是一种极大的成功。对于这次行动,他没有丝毫迟疑,与其说是对婚姻的不忠,还不如说是对现有生活的彻底背叛。
毕业后,罗家旺分配在一所中学教书,让他有一种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的悔意。上课下课,循环往复。拿的钱不多,压力天大。升学率像一把利剑悬在头顶,大意不得。其时,校门外,卖复习资料、卖课外作业本,卖包子、油条、薯条、茶叶蛋的小商小贩已将学校团团包围……下海下海,只有下海,去搏击一番,才有可能先富起来。他不是一个容易受到怂恿的人,但也绝对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
正当罗家旺跃跃欲试之时,在曹队长的指使下,他父亲老鬼找到了学校。
罗家旺拿出三百块钱塞给老鬼,说:刚上班,先拿回去救急用吧。
老鬼说:你以为我是来讨钱的?我是为你的事来的!你今日推明日,明日推后日,如今毕业了,大事也该办了。定个日子,回老家成亲。男子汉大丈夫,说话三十六个牙印,应允的事,不得反悔。再说,罗家就你一根独苗,我们也等着抱孙子呢!
罗家旺一时不知怎么是好。老鬼坚决要定个结婚的日子,他含含糊糊地说,要定你们定吧。这是一个迫不得已的答案。他已设定好人生路线,至于家里怎么选日子已与他无关。
促使罗家旺仓皇出逃的直接原因,是曹落安竟然找到了学校。
门卫老头转了几圈,才找到罗家旺,说,你妹妹从老家看你来了。
罗家旺兴冲冲地跑到校门口时,才发现不是债儿,是曹落安。
曹落安已预感到三年的梦到了要醒的时候,她听到的却是模棱两可的话,让她感到此事已无多大希望,但又不死心,她就想听罗家旺亲口说句话,哪怕这句话是把杀人刀,她也要迎着利刃上,看刀上滴下的血。
曹落安跟家里人说要出门走亲戚。出门时,把压在枕头下的一双鞋垫拿起又放下,反复多次,最后像见不得人似的把鞋垫塞进了网兜底层。鞋垫是她亲手一针一线纳成的,上面两朵莲花,取并蒂莲之意。这么好的东西拿去垫脚,多么可惜。正如她一片真心,却被人无视一样。这双鞋垫,花了她不少时间,心如乱麻时,她就拿出鞋垫来纳,每一个针眼都填满了期望与担忧。
曹落安看着罗家旺跑过来时,还是有些激动,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等到了跟前,他的一句话,却让她恨不得吐血。
怎么是你?你来干什么?罗家旺说。
曹落安没有退缩,提高声音,想让周围的同学们都能听见:我来看看你。说着,大大方方地把手中的网兜朝他递过去。
罗家旺磨蹭着不动。
曹落安记不清那天晚上说了些什么,记不清那天晚上是怎么度过的。原以为三年的苦苦等待终将有个甜美的结果,真心虽然不是用钱可以计算的,但每个月10元钱,是她从牙缝中挤出来的,是她用血和汗换来的。这还不足以打动一个人吗?可他反反复复一句话,说是要去闯生活,根本没想过结婚。
曹落安本想送给罗家旺的鞋垫,原封不动地又带回来了。来见他时,她是豁出去了,想把自己心甘情愿地交给他算了,不管下一步怎么走,她至少听从了自己的意愿,和他做一回夫妻。谁知一张口便泪水涟涟,他的心已完全不在她身上。
这匆匆一别,要等到多年后,在一个山坳里才有一次意想不到的相逢。
 
六、耿尚贵
耿尚贵好不容易挤上火车,这时,看见一个大个子满头大汗地朝车门跑来,把一个行李包朝车上一甩,喊了声,兄弟,帮个忙!话音未落,飞过来的包裹落在了耿尚贵的头上,把他砸得有点发晕。转眼间,他看到高个子双手紧拉车门把手,整个人身子朝里一扑,火车便开动了。
这个大个子就是罗家旺。一交谈,两人竟是为着同一个目标南下,并且有着同样的经历,一样的年龄,一样的装束,一样的目标,尤其是兴奋之中略带一丝惶恐的神情。几句话之后,相互的信任,已经让他们引为知己了。
耿尚贵和罗家旺行色匆匆地奔走在海口市街头时,大街小巷都挤满了找工作的人。满以为这里的钞票是撒在海滩上的贝壳,弯腰就可捡到,满以为在这里找工作如同椰子树上摘椰子,随意挑选,不料现实却远非他们所愿。两人漫无目的、又信心满满地大街小巷跑,人才交流中心、广告墙,连电线杆上的小广告,都跑过去仔细看,认真分析,生怕错过良机。几天跑下来,跑得口干舌燥,跑得双腿发软,跑出来的尽是垂头丧气。
一个星期以后,罗家旺不再跟耿尚贵满世界瞎跑了,他在又热又闷、臭气逼人的旅馆里,着了魔一样,不停地翻阅一个电话簿。任耿尚贵怎么抱怨、骂人,他也不为所动。
这是本称之为“黄页”的电话簿,大开本,一指多厚。罗家旺神神秘秘地说,机缘巧合,天赐奇书,内里必有玄机。
那天他们照例满大街跑,罗家旺的一副皮囊不太适应水土,开始拉肚子。情急之下,他一仄身拐进了一个单位的大门。门卫老头儿把眼镜拉到鼻梁下,问,找谁呢?找谁呢?罗家旺一只手捂着肚子,一只手朝后扬了扬,我找局长,找局长。生怕被老头儿拉住,他脚步不停地朝里奔……返身出来时,想跟老头儿道个歉,说明原由。老头儿却不在,桌上摊着一本电话簿,一本印有“内部资料妥善保管”字样的电话簿,电话簿的一端用一根细绳拴着,牢牢地钉在墙上。罗家旺随手翻了几页,从首脑机关到下属单位,从办公室到业务科室,以及工矿企业、餐饮宾馆等等,一排排电话号码井然有序。罗家旺似乎看到了号码背后的某些东西,他想趁机记住几个号码,但要记的太多,一慌乱,记了前面忘后面。扭头看了看,门卫室周围不见一个人。心有所想,手上就有了动作,抓住电话簿用力一拽,拴着的线就断了,他敏捷地将电话簿揣进怀里,一阵风似的消失在小巷之中。
回到旅馆,罗家旺小心翼翼地翻开电话簿,越看越觉得这次屎急尿急乃天赐良机,无意间的顺手牵羊让他获得了一本成功秘籍。这些了无生气的阿拉伯数字,简直就是解读这座城市奥妙的密码。它是一张编制精密的蛛网,将城市的每个角落连在一起,上可通达首脑机关,下可连接基层单位。他敏锐地发现了其中奥妙——将电话号码作为资本,把看不见的关系搭建起来,然后产生效益。他挑了个号码,试探性地拨打了一下:是劳动局人事科吗?让你们科长接电话。哪位?呵呵,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是曾德明吗?少废话,快点。接下来他就以曾德明的口气开始聊天。你老兄混得不错啊,重要岗位呢。你呢?混得怎么样?来海口我请你吃海鲜……找工作啊,机关不好调,进企业嘛,现在企业工资高……他怕再聊下去露馅,匆匆挂断了电话。他记住了劳动局人事科科长姓汤,汤科长有个同学叫曾德明。当然这只是发挥号码作用的方式之一,比如要知道哪个局局长姓名,他会循序渐进,先问局长的姓,再从他的下属单位套出局长的名。没花太长时间,这个电话簿在他的脑子里已经长成了树,主干、枝干,分枝、分叉,甚至连树枝上的叶片也脉络分明。城市行政区划,行政单位设置,各部门,以及下属单位,他只要想到哪个部门,便有个相对应的号码浮现在脑海。
耿尚贵说,罗家旺,你是不是憋出病来了?背这些电话号码有什么用呢?能背出个招聘名额吗?
罗家旺露出燕雀安知鸿鹄志的笑,将劳动人事科汤科长的电话告诉了耿尚贵,叫他依计而行。
耿尚贵打电话约汤科长见面,编了一套说词,说是偶遇曾德明,曾德明得知耿尚贵来海口找工作,又是本科学历,就热情地介绍他来找汤科长。说汤科长人好,肯帮忙;说只要汤科长出面,应该是有把握的;说不管事成不成,都要好好地感谢汤科长的……耿尚贵走投无路之际,硬着头皮依计而行,说得汤科长一愣一愣的。没过几天,耿尚贵的工作还真的有了着落。市建委办公室急需一名写材料的人员,汤科长就想到了耿尚贵,做了个顺水人情。对于耿尚贵来说,这可是天大的喜事,自然千恩万谢,顺带给汤科长送了两条烟。
回到旅馆,耿尚贵又请罗家旺搓了一顿。酒至半酣,耿尚贵说,既然这个办法如此奇妙,你自己怎么不用呢?
罗家旺醉迷迷的小眼睛放着光,笑得有些玄奥,让人不明就里。其实,罗家旺是让耿尚贵用这种办法投石问路,既然效果显著,那就是天降大任于斯人的先兆了。
罗家旺在海口漂了好长一段时间。耿尚贵不时接济,让他免除了后顾之忧。在这期间,他练成了一个海口通。凭借一个电话簿,他对海口无处不知,无事不晓。
耿尚贵后来才明白,罗家旺之所以迟迟不动,是在等待一个属于他的最佳时机。在一拨房地产浪潮中,罗家旺摇身一变,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坐上了副总经理的位置。很快,自己开了家公司,顺理成章地当上了总经理。
七、冯根邦
冯根邦是罗家旺的妹夫。他跟债儿结婚后,在一家单位谋得了开小车的职位。虽说工资不高,还是个临时工,但给单位的头儿开车,把领导照顾好,转正的事还是有可能的。
就在冯根邦的小日子蒸蒸日上之时,他接到了罗家旺的电话,问他混得怎么样。冯根邦说还是老样子,给老板开车,混吃混喝。罗家旺说,跟哪个老板开车呢?冯根邦说,是单位领导。罗家旺在电话里哈哈大笑,我的妹夫哟,我还以为真的是傍上了个大老板呢,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不赶紧点,赖在单位混日子,那是浪费时光。这样吧,你到我这来,给我开车,怎么样?
冯根邦知道大舅哥在海南做生意,据说赚了很多钱,听罗家旺这么说,就半真半假地说,可以呀,那你开我多少工资?没想到罗家旺当了真,说这样吧,你回家跟债儿商量商量,尽快过来,我这里缺人手,急着呢。你来了,我先送你一辆小车开着,至于工资嘛,至少比你在单位强个十倍百倍吧。
我的天啦!开口就送一辆小车。冯根邦想,凭单位拿的这点工资,猴年马月,还不一定买得起一个车轱辘。
冯根帮二话没说,立马来到了海南。
这样,冯根邦就成了罗家旺的司机、秘书外加保镖。这是一个再合适不过的人选。冯根邦最大的优点是忠诚,作为自己的妹夫,唯他马首是瞻。一个人身上哪怕有诸多缺点,有此优点,便可弥补一切。罗家旺也就毫不吝啬地封了冯根邦一个副总经理的头衔。
来,准备开始。罗家旺找出一枚硬币,郑重其事地放在桌上。
字,代表东南方向;国徽,代表西北方向——硬币的两个面分别代表不同的两个方向。这是出行前必需的占卜仪式。罗家旺把这个仪式看得很神圣,一如古代战争,每次出征前,都得请巫师预测吉凶。
冯邦根搓了搓双手,熟练地让硬币在桌上快速旋转起来。
这是他们小时候最喜欢的一种赌博游戏。取一枚硬币,或桌上或地上,让立着的硬币快速旋转起来,看谁时机,一巴掌拍过去,将其压在掌心。周围的人开始猜硬币朝上的一面是字还是国徽,押对的,就是赢家。多数时候,都是罗家旺做庄。别的孩子在四处寻找猪菜,罗家旺坐在田埂上玩,等大家竹篮里的猪菜满了,他便吆喝大家来参赌。他手法熟练,眼睛看得准,巴掌拍下去,要字是字,要国徽就是国徽。
————罗家旺口中念念有词,一巴掌拍下去,大叫一声——开。翻开手掌,桌上硬币朝上的面果然是他要的字。
走,朝东南方向,出发!
罗家旺和冯根邦以这种占卦的方式来确定做生意的方向,屡试不爽,只是赚多赚少的区别,极少出现差错。仅就房地产而言,他信息灵通,胆子大,出手快,成功率高,靠的就是他精心编织起来的关系网。他像蜘蛛一样坐阵网中央,每根丝线极具粘性,半空中飘浮的钞票如蝴蝶般款款而飞,飞着飞着就粘在了网上,他只需去收捡就行。他自己都不敢相信,钱也是喜欢赶热闹的东西,哪里钱多它就朝哪里涌动。
罗家旺知道这种空手套白狼的做法,是非常危险的游戏。他曾经对冯根邦讲海南倒卖汽车事件——
那时,这里成了一座汽车城。当你横渡琼州海峡,来到海口时,整个城市已被汽车的海浪所淹没。密密麻麻的汽车停放在码头边、广场上、院落中、道路旁,一望无际,几乎覆盖了除建筑物以外的每一块空地。阳光下,成片的汽车在地面上反射出斑斓的光华。漆黑色的、乳白色的、天蓝色的、酒红色的、银灰色的……一大片强烈的反光物赫然扑入眼帘,如一波又一波汹涌的海水,铺天盖地。来自全国各地的单位和个人为争得一纸汽车批文,发疯似的涌向海岛。然而,潮水退尽,沙滩上残骸一片,很多人赔得血本无归。
接着是一拨房地产热,相比倒卖汽车事件,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炒房的各路人马中,有大的集团公司,也有各地企业组成的杂牌军。几天前还是一块不毛之地,还仅有一个四处漏光的烂厕所,转眼之间,这块地在图纸上就变成了几十层高的写字楼;整个城市成了一个大型建筑工地,挖掘机,推土机,打桩机……无数钢铁巨兽张牙舞爪,彻夜不息;炒卖地皮,炒卖项目,一纸土地出让的批文,转手就是大把大把的钞票。投资者手中的钱,多是从国有银行贷出来的钱,多得似乎可以在琼州海峡之上铺起一座浮桥。
冯根邦无法理解的是,罗家旺明明知道这种击鼓传花的可怕后果,但他为什么没有见好就收呢?后来他才明白,对利益的贪婪,使得每一个玩家都以为自己是游戏中最聪明的那一个,每个玩家都以为会在游戏即将结束的瞬间把手中的“花”传给下一个。

八、高馨梅
高馨梅是一名中学老师,耿尚贵的大学同学。耿尚贵来到海南之后,和高馨梅常有书信往来。耿尚贵一厢情愿地认定高馨梅是他的女朋友,因此不厌其烦而又锲而不舍地鼓动她到海南来。对于耿尚贵的劝导和爱意,高馨梅迟迟下不了决心。
耿尚贵有事无事在罗家旺面前唉声叹气,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别唧唧歪歪的好不好?瞧你这副德性。罗家旺听得都有点不耐烦了。
耿尚贵说,只有病上身子的人,才知道痛苦的滋味啊……
要不是看在你我兄弟的份上,真懒得理你。打电话,现在就打,我保证你很快能见到她。罗家旺的小眼睛眨了两下,似乎计上心头。
耿尚贵拨了个长途,喂,找高馨梅高老师。喂,高老师吗?是我哟,耿尚贵,你还好吗?耿尚贵又开始在电话里啰里八嗦起来。
罗家旺一把夺过话筒,我是耿尚贵的朋友,海天房地产公司的罗总,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一个星期以后,肤白貌美的高馨梅,疯疯癫癫地踏浪而来,加入了闯海的队伍。
高馨梅最佩服的就是罗家旺演说家的本事,他的话语里充满了不可质疑的煽动性。那天罗家旺在电话里并没讲什么高深的道理,他首先表明身份,说自己也是辞去了教师工作下海的,一下子拉近了和高馨梅的距离。然后他开始阐述一个事实,在内地当一名中学教师,勤勤恳恳一辈子,能搞到个高级教师的职称就不错了,可那要吃多少粉笔灰,受多少冤枉气?送走的是一拨又一拨学生,留下的是未老先衰的悲哀。我跟你说呀,我的人生哲学是,一眼能看穿底儿的事不要去做,一眼能望到头的路不要去走。不要再犹豫了,来吧,无边的大海,湛蓝的天空,你只需动一动翅膀,大海和天空就都是你的了。
也许正是这番具有浪漫情怀的劝说埋下的伏笔,一年后,高馨梅跟耿尚贵没走到一起,却成了罗家旺的妻子。高馨梅后来说过一句话:他天生就是个骗子,你明知道他的话不可信,但你收不住脚步还是得跟着他走。
那时,罗家旺的生意做得很野,像海面一样阔而无边。生意吞吐量大得吓人,楼盘、地皮还有别的项目,买进卖出,如同鲸鱼咧开的大嘴,吞吐着成群的鱼虾。金钱如椰风一样带着海水的咸味,将他吹得舒舒坦坦、晕晕乎乎。他还没来得及打造好装钱的器具,就已赚得盆满钵满。于是,他便如流水一般地花,海风一样地撒。
最让高馨梅受不了的是,他每晚醉在酒店的时候多,偶一回家,便要折腾她。他把从外面学来的各种性爱姿势在她身上尝试,花样百出,将她折磨得死去活来。以至于只要见到他,她就神情紧张,肌肉收缩,全身的鸡皮疙瘩豆米大小往外冒。虽然酒醒后,他也悔恨,保证下次不再,然而,只要喝了酒,他就依然如故。最终高馨梅不得不选择离开。
他们分手的地方,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高馨梅说,再请我吃一碗清补凉吧。
高馨梅来到海南的第一晚,冯根邦开着车,耿尚贵和罗家旺一起去接站。接到高馨梅时,已是傍晚时分,太阳落进了海里,把海水染得血红。对于初上海岛的人来说,一切都是带着咸味的新鲜。四人来到一棵古榕树下,一人一碗清补凉,罗家旺请客。这是高馨梅第一次吃清补凉。清补凉是海岛上的特产,内地没这种东西,又凉又爽的,吃一口暑气顿消。
榕树上粗细不一的气生根如老人苍老的发须,一缕缕垂到地上。做夜生意的人把一颗颗小灯泡缠在发须上。高馨梅来海岛的第一印象,是这里的树枝上都长根须,再就是坐在树底下喝的第一碗清补凉。
高馨梅说,你们把海南吹嘘得这么好那么好,我看这街道上脏兮兮的,房子矮塌塌的,还不如内地一县城呢。
罗家旺抢着说,正因为如此,才需要像你这样的人来改造嘛。如果都建设好了,哪还有什么赚钱的机会呢?
高馨梅明知道这话虚头巴脑的,但她还是愿意相信,至少能让人展望一个美好明天。
高馨梅想喝一碗清补凉,算是散伙饭。离婚时一切都很顺当,比小孩子过家家说散就散还简单。罗家旺给了高馨梅一套房子,将女儿的抚养费一次性打到了她存折上。无论这个人怎么不地道,最后分手时刻的表现,还是让高馨梅觉得没有枉和他结婚一场。

九、罗家旺
与高馨梅解除婚姻后,罗家旺经常出入各种娱乐场所,肆无忌惮地享受他所谓的生活。“我要遍尝人间美好的滋味!”他已经忘乎所以,却不知漂浮在海上的他已经身处险境。他骨子里并不是那种荒淫无度的角色,不知道是海水泡烂了他,还是海风撕裂了他,他完全处于一种寻找刺激的状态中,醉酒、嫖娼,甚至吸毒。只是在少有的清醒时候,他才对冯根邦说,其实,我是多么爱高馨梅啊!
当时,他们泡在奢华的卡拉OK的包房里,把一首《东方之珠》唱得如醉如痴。一副鸭公嗓子,开口就跑调,但罗家旺锲而不舍地唱,把这首本来略带感伤与怀旧意味的抒情歌曲,唱得刀砍斧劈一般,唱出了几分悲凉与豪壮。
“小河弯弯向南流,流到香江去看一看……”
每当唱到这一句,罗家旺就会把“香江”改成“家乡”,并且平地爬高八度,扯开嗓门吼出这两个字来。只有唱到“家乡”两个字时,才能从他随着光怪陆离的灯光而变化的情绪中,觉察出那么一丝感伤味道,好像那条弯弯向南流的小河,流过香江,流到了罗家湾。那些被他挤到了角落的一群人,那些连在梦里也难得一见的人,此时历历在目,面容清晰。死鬼、臭婆娘、债儿,还有那个自以为是的曹队长,尤其是被他逼到柴草堆里的曹落安。想到她,他的心就会针扎一般地痛。三年啊,36个月,在他异常艰难的大学生活中,每个月都能按时收到她寄来的10元钱。虽然如此,他也没有动摇过拒绝她的想法。他深知,他和她真的不是同路人,如果勉强结合,他带给她的伤害将会无穷无尽。他只是暗下决心,将来一定加倍报答这个女人。等后来有了钱,想要偿还她时,却已经不知曹落安的去向了。他问过债儿几回,债儿也说不清,只知道曹落安嫁到了很远的地方,但不知道那个远方在哪里。
“船儿弯弯入海港,回头望望沧海茫茫……”
罗家旺拿着话筒的手轻微地抖动,闭着眼,声带有颤音。这不是故意做出来的,而是情绪激动所致。眼下的奢靡时光和罗家湾贫瘠的日子无法比较,偶一回头,山高水长的远处,令人慨叹。“让海潮伴我来保佑你,请别忘记我永远不变黄色的脸……”他的感伤,他的愧意,他的期冀,全在歌词里了。
……
罗家旺是因为一次过多吸食大麻,断送了美好前程。预感到房地产将会崩盘,罗家旺想把手中的存货全部低价兜售,就在那个等着拿钱的夜晚,他被人引诱吸食大麻过量,失去了套现的机会。一夜之间,他手上的项目还原为一摞废纸,完成了从富翁到乞丐的快速转变。成群的债主拿着刀,四处寻找他的踪迹。他想找个可以投靠的人,找一处可以躲避的地方,把脑海里的电话号码过了一遍,竟发现没有一个可靠之人,没有一处栖身之地。金钱把他推到高处时,看到的都是笑脸,都是过命兄弟,而眼下只有琼州海峡可以接纳他。
罗家旺把冯根邦叫到跟前,递给他一个存折,说,你跟我跑了这些年,也吃了不少苦。这个你拿着,回老家和债儿安安心心种几亩田,不要再想做生意的歪主意。如果有可能遇上曹落安,能帮一下就帮一下,我欠她的、欠她家的怕是这辈子还不上了。
冯根邦说,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呢?我现在不叫你罗总,我叫你哥。哥啊,这个时候我要是离开了你,别的不说,我跟债儿怎么交待呢?那我不是要背一辈子的骂名?这种事我是不会干的,你再怎么赶我走,我也是要跟定你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何况我们是一家人呢。再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难道我们就不会东山再起吗?
罗家旺说,我现在连可以打个电话说说话的人都没有了,还谈什么东山西山啊!
冯根邦说,哥啊,有一个人的电话你可以试一试,看他能不能想点办法,他要是不帮我们,我们就只好回老家了。
罗家旺知道冯根邦说的这人是谁,他想了想,即便是要离开这个世界,也得和这个人做个告别。
罗家旺把电话打给了耿尚贵。
罗家旺在生意场上闹得风生水起时,耿尚贵老老实实地在机关做他的公务员,看着别人发财,虽然眼热,却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内心也便释然了。接到罗家旺电话,耿尚贵如约赶到了海边。
夜晚的沙滩边,海水正在涨潮,海浪声听得格外真切。白花花的海水耸着肩,从远处翻滚而来,伴随着一阵沉闷有力的低吼,带着极大的怨愤,藏着暴戾之气,不管不顾,直奔沙滩。随后,暴喝一声,像一只大而无形的手掌,砰——地拍在沙滩上,将一腔怒火拍成千万粒细沙。随后,怒气平息后的宽容与忍让摊在海滩上,如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罗家旺和耿尚贵在海滩边漫步行走,冯根邦悄悄跟着他们,以防两个人话不投机,动起手来,他得保证他们俩谁都不受伤害。
罗家旺说,来海南这么久了,还没有真正听过海的声音,你听这声音如牛吼,似雷鸣,带着一股怨气呢。
耿尚贵跟着他在黑暗中行走,海滩上除了一浪接一浪的撞击声,偶尔会有几声海鸥的鸣叫。也不管耿尚贵是否在听,罗家旺继续说道,你听这海浪,嘭————————这一声声的是在咒骂我哟。我要是纵身一跳,也许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耿尚贵的内心深处也是五味杂陈,如海水一样翻涌。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没有什么比夺妻之恨更让人怒火满腔。那段时间,耿尚贵想死的心都有,心里的血隐忍成黑色,表面上还要装着尊重各人选择的高姿态,为他们祝福。如今,看到罗家旺的惨状,耿尚贵原本是可以看笑话的,可他怎么也笑不起来。并非兔死狐悲的同病相怜,他为高馨梅担忧,为罗家旺惋惜,为自己没有能力拯救这一切而神伤。
耿尚贵知道,罗家旺这样的人,即便面临灭顶之灾,他也不会接受别人的施舍与怜悯。这种时候,能帮到他的,就是让他不要泯灭最后一丝求生的欲望。
耿尚贵冷冷地笑了两声,亏你还口出狂言,要遍尝人生美好滋味,这就不想活了,还怎么去遍尝滋味呢?我在机关里混日子,拿那么点死工资,属于饿不死、养不肥的那种,遍尝不了美好生活滋味,还等着你遍尝之后来说说那味道呢。当然,我也没有钱可以帮你,即便有再多的钱,也填不满你那个无底洞。最稳妥的一招,是回内地躲一躲,等过了风头再杀个回马枪也不是没有可能。对了,我老家花屋坪还有间房子,一直空着,躲到山里去,谁也寻不着你。
罗家旺本来是作好了准备的,赤条条地来,然后赤条条地去,丢在大海里的只是些青春时光。也许是因为耿尚贵劝导,他才没有纵身一跃,与大海拥抱。在无路可走的情况下,他只好偷偷地渡过琼州海峡,潜回内地。但他并没有躲进山里,而是混迹于闲杂人等之中,让时间把本来面目变得模糊之后,以另一种装扮出场。后来因为生意,交易物品要找个秘密存放的地点,才想到了耿尚贵,想到了耿尚贵在花屋坪的老房子。
在罗家旺人生落魄之际,在他面临生死选择之时,耿尚贵不记前嫌,给了他活下去的理由,这就让他口中的两肋插刀、涌泉相报的话,不再只是说说而已的一句空话。

 
十、曹落安
芦花公鸡一头撞向警车的那个早晨之后,曹落安明显感觉到山里的太阳变得刺眼,耳边老是响着脚镣手铐拖得哗啦啦的声音。她似乎在想着些什么,又不知从哪里想起?似乎在惦记着什么,却又是一片模糊的影像。
直到有一天,冯根邦来到花屋坪,跟她讲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才解开她心中的困惑。
警察把罗家旺带到花屋坪半年之后,冯根邦找到了曹落安。冯根邦说,嫂子,本不想告诉你那么多,这次恐怕是回天无力了,罗总想从里面出来已是毫无指望。这么跟你说吧,还记得债儿吗?他妹妹,我爱人。我是他妹夫。债儿跟我说起过你们两个年轻时的事,我也是后来才明白的。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受了那么多苦,遭了那么多白眼,是他对不住你啊!他对我说起过,这是他一辈子也无法还清的债。你们俩年轻时要死要活,时隔几十年之后还能相遇,这还真的是缘分。好多话,憋在心里,我没法跟别人说,我跟你说说他的事吧——
罗家旺在海南的生意一败涂地之后,冯根邦和他只好跨过琼州海峡,秘密潜伏到内地,回到了桃林县。在这个小县城里,好长时间,他们如地老鼠一般,过着不见天日的日子。跟罗家旺东跑西颠这么些年,冯根邦应该还是了解他的。罗家旺原本也是个好人,就是心太大,过于自负。
回到内地后不久,罗家旺已经不习惯于一潭死水的日子,他觉得他是条龙,龙怎么能久困浅水呢?他的心悬在了那座孤岛上,再也回不来了。房地产泡沫破灭,像挤干水分一样,他被挤出了海岛。时过境迁,岛上虽然已没有人叫着喊着要他的项上人头,但他想再回到他日夜所思的海南岛,再回到他颐指气使的领地,已是痴心妄想。
罗家旺是个闲不住的人,想试着在内地发展,他要蓄积力量,必要时再拼死一搏,重铸当年的辉煌。他唯一可以亲近的人只有冯根邦,妹夫这层关系不说,跟他做了多年的司机,跟他跑过无数项目,在他最落魄的时候也没有离开他,他不相信冯根邦还能相信谁呢?再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冯根邦不帮他谁还能帮他呢?
罗家旺把自己包装成资产雄厚的大老板,回到内地来寻找投资项目。冯根邦作为他的助手,在一旁为他帮腔,说罗总在海南的房地产数不胜数,只是因为东南亚经济危机,才转向内地发展……那些地名、位置只能用来在不知情的人面前夸耀,那里早已没有一寸土地属于罗家旺了。
罗家旺给自己安上了一个名头——桃林县经济开发区项目顾问。为了与身份相匹配,冯根邦通过朋友关系,租了一辆半新不旧的桑塔拉,经常拉着罗家旺在小城的街道上跑得屁股冒烟。
桃林县政府经济协作办公室所办的公司撤销后,丢在海南的烂摊子无人去处置。罗家旺既是本地人,又有在海南那边做生意的背景,县领导多次请他为家乡经济发展助一臂之力,他没有理由推托,才揽的这桩事——对别人陈述时,罗家旺总是这番言词。
冯根邦也添油加醋地将罗家旺在海南那边的辉煌成就,不厌其烦地四处宣扬。罗总海南那边的资产,不是你们能想象的,只不过现在碰到了东南亚经济危机。比如说秀英那边的一大块地,龙华那边的两个楼盘,天涯海角那边的一片山林,只要一开发,那可不是一个钱两个钱的事,罗总现在委身内地,是在等候时机。
内地投在海南的钱,尤其是那些以经济协作办公室名义开办的公司,把一捆捆的人民币丢进了琼州海峡,泡都没冒一个就不见了踪影。想要把这些钱从海里捞上来,比猴子捞月亮还可笑。猴子捞月亮还有个影,这是连影儿都没有的事。人家要罗家旺干的就是这些没影儿的事,也是没当一回事的事。
罗家旺又开始忙碌起来,在开发区的一间小办公室里,成天抱着电话打。北京上海深圳海南,似乎山南海北都是他的生意合作伙伴。喂,几时到货?钱不是问题,老规矩,先交押金,货到付款。喂,钢材、煤,都有货。先打钱,打钱,明白吗?动手迟了,我就给别人了……
作为经济开发区的项目顾问,很长一段时间,一个项目也没问成。开始的时候,大家对罗家旺是仰视,继而是疑惑,接下来便是鄙睨。他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逐渐沦落为卖狗皮膏药的,或者行骗者。那些不屑一顾的眼神如太阳的光芒,似乎要把他的冰雪故事就地融化。日常开销更使他狼狈至极。小超市拿烟拿酒的欠账,大小酒店吃喝后的账单,虽然钱不多,要账人的话却极不中听:一个穷叫化子,偏要装富人!一餐饭钱都付不起,还充什么房产老板,丢人啊!一看就是个卖狗皮膏药的。就连冯根邦,跟在他后面都恨不得钻到地下去。
冷嘲热讽,恶言狠语,这些罗家旺都还能接受。他说,一个成功人士的奋斗过程中,哪会不吃尽千般苦头,不受尽万般凌辱呢?最让他不能容忍的是经济开发区的那些大小主任们,他们根本不懂经济,毫无作为,并且鼠目寸光,只盯着眼下的一点蝇头小利做文章。他要是在他们的位置上,不要说项目,十个这样的经济开发区,也早就建成了。他把谈不成项目,引不来投资,找不到机会,归结为人们对他的不识货。对现状不满,对自己怀才不遇,更为焦虑的是他用尽了心思,竟然赚不来一分钱。
正在这个节骨眼上,罗家旺的父母亲双双病倒,躺在了医院里,等着拿钱去救命。一个曾经叱咤风云的房地产老板,沦落到如此下场,令人何等悲哀!他必须在短时间内做成一笔生意,赚到钱,扶正自己的影子,修补被损坏的名誉,挽救将要被病魔吞噬的父母的生命,否则他在这个小县城将难以生存下去,他在这个世上也难以为人。
一段时间,罗家旺在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了,他在亲人的呼喊中消失了,消失得连冯根邦也不知他去了哪里。他只是叮嘱冯根邦说,有人问起,就说海南一个房地产项目要启动,他得回去参加奠基仪式。
耿尚贵带他们一起来花屋坪的那次,就是罗家旺消失了一段时间后,重回内地,为了寻找一个稳妥的存放毒品的地方,才找到这里。曹落安的一碗蒸鱼,让罗家旺吃得百感交集。也许是天意,两个二十年未见面的人,两个曾经死缠乱打,撕扯不清的人,两个彼此心中隐含怨气与悔意的人,在一个山坳里陡然相遇,这是要比同船共渡要修五百年更为难得。
曹落安记起了那次偶然相遇。
曹落安第一眼认出罗家旺时,由于惊愕,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僵在那里。她觉得那仿佛是一场梦,罗家旺只是梦中幻影。一旦确认他就是罗家旺,真真实实地坐在那里,她倒觉得他更像是缠绕着她的鬼魅,阴魂不散。
曹落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吃完那餐饭的。好长一段时间,她的手心手背上有刺扎一样地疼。那刺深深地扎进肉里,长时间没挑出来,长成了肉刺,裹成一个肉坨,你不动它时,它无事一样,一旦触及,那种痛是一种报复性的痛,钻心的痛。她已经把这根刺里三层外三层裹进肉里,走出很远之后,埋进了大山,无人能知晓。原以为躲进山坳之后,原先的一切就与她毫无瓜葛,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在一个没人知晓她的山里,老老实实相夫教子,如山中野草一般过完一生。为什么他阴魂不散呢,居然寻到这里?是上天对她的惩罚,还是孽缘未尽呢?
罗家旺的出现,强行唤醒了曹落安的旧梦。从相遇柴房到订婚,从商议结婚到订下日子,让她难以承受的是,这场闹剧居然以他一走了之而告终。罗家旺从学校辞职后,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债儿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所有的美好想象如同肥皂泡破灭后,曹落安成了罗家湾的一个笑话。怜悯的叹息,鄙夷的眼光,幸灾乐祸的嘲讽,让她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她一时间六神无主,甚至没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是躲避也是为了遗忘,为了跟父亲赌气,她自行决定,把自己嫁到了远离是非、远离流言、远离亲人的山坳里。她把她的痴心,她的眼泪,她的痛恨与羞愧,全部扔在了江汉平原上。她用一座大山堵死了退路,用另一座山供自己攀爬。
二十多年前的那段往事,依旧留存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并没有因时间久远而消失。在曹落安心里,那就像是一坛腌菜,放好盐,封好坛口,埋在杂草堆里,只是暂时的遗忘。一旦陈年的腌菜坛被打开之后,酸溜溜的一股薰人的气味,还是让人透不过气来。
冯根邦讲完这些,天色渐渐暗淡,远处的山折叠成厚重的窗帘,徐徐合拢,花屋坪便黑了下来。
冯根邦说,罗家旺要我把他从海南带回的货藏在花屋坪的时候,我就知道那不是一般的货物,要不是相当贵重,不会搞得这么神秘。如果一开始就知道他是在做毒品生意,我不会允许他这么干的。
冯根邦说得很确切,语气却轻飘飘的,缺少底气。
干这种事,也跟当初在海南炒房那样,事情一开头,就不可逆转。总以为这么多人在做的一个游戏,未必那朵灾难之“花”最后就落在了自己手上。海南是有过教训的,人要是能吸取教训,所有事情都会十全十美。冯根邦来往于花屋坪,一趟趟接货送货,眼前钞票翻飞,四周平安无事,早已忘记了危险正猫在路旁某个角落里等着呢。
事发之后,冯根邦意识到他和耿尚贵都脱不了干系,肯定要受牵连,搞不好要一起蹲监狱。但罗家旺真是条汉子,关键时刻显示了一个男人的骨气和担当。无论怎么受审,无论清醒还是迷糊,他一口咬定,所有的事都是他一人所为,与冯根邦和耿尚贵没有任何关系。冯根邦说到这里,言语已不如先前那样顺溜。
冯根邦让自己平静了一会儿,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包裹,递给曹落安。说罗家旺进去前托他转交的,请曹落安务必收下。罗家旺说人生一场,活得值不值,并不是以活在世上的时间长短而定;相遇一场,是不是真情义,并不只是两个人在一起就可以判定。钱既不能抵消罪恶,也不能买回谅解。用不着悔恨,用不着懊恼,把日子朝前过就行……

十一、尾声
得知罗家旺被关在一个叫做沙洋农场的地方,曹落安的心思便逐日加重。
曹落安左想右想,也想不出惦记这个人的理由。罗家旺早已和她没有半点关系,他或病或灾,或生或死,用不着她来操心。一次纯属巧合的猝然相遇,让她远走他乡,所吃的苦、所受的罪,刻骨铭心。但就在知道他的下落后,那个高个子,四方脸,高颧骨,小眼睛的形象,总在她眼前晃来晃去,晃得她不安神。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睡梦中,她仿佛回到那间柴草房,总是在和他的撕扯与扭打中突然惊醒。
耿尚富看到曹落安整天心神不宁,脾气也一天天变坏,动不动就发火。他心里明白,知道她是在为一个人劳神,为那个蹲在监狱里的人劳神。耿尚富想不出安慰她的更好办法,等到她情绪略为安稳些时,才凑到旁边,小声小气地说,去看看他吧。
曹落安顺着接了一句,去看看?去看看……
在耿尚富善意的催促下,曹落安开始做出门的准备。她不经意地在衣柜角落里,找到了当年的那双绣花鞋垫。鞋垫的颜色虽已老旧,上面的荷花、游鱼依然清晰可见,一针一线的针脚,成排成行,看得出当时的用心。离开罗家湾时,她没留下一点旧时痕迹,唯独藏了这双没送出去的绣花鞋垫。那是对罗家湾,对罗家湾的人和事留下的仅存的念想,也算是对她一段痛彻心肺的恋情偷偷留下的物证。
睹物思人,曹落安终于定下了去沙洋农场的行期。她只是想在罗家旺根本没想到她会来看他时,像一阵风,像一道闪电,意外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她没想要在他落魄时,在他行将离开这个世界时,把从前那些事摊开,找他说个青红皂白,她只是单纯地想看看他,只是想让他知道,在人世间最后的一段路程中,还有个曾经惦记过他的人现在依然在惦记他。她觉得只有她才能略为安抚他万劫不复的戴罪之身,才能让他在人世间还存有一份感念。
此后,每年春冬两季,曹落安都要在耿尚富的陪同下,从花屋坪起身,到沙洋农场走一个来回,如同探望一个远房的亲戚。
第一次填写探监登记表时,登记室的同志说,亲属一栏必须填写,只有亲属才能探视。她不知道填什么好,怯怯地问,前妻算亲属吗?
后来,来的次数多了,狱警都认识了她。只要见到她,就会朝里面喊: 403,你前妻看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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