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债儿
对于债儿来说,哥哥罗家旺上学,与她关系不大,要说有那么点关系,是让她提前认了个嫂子。
每到秋天,湾里的姐妹们趁空闲,满地里砍柴。砍回的茅草、荆棘,曝晒几天,扎成把,堆成堆,在下雨下雪的日子,挑到镇上去卖,绝对是抢手货。
债儿年纪小,跟在大姐姐们的后面,气喘吁吁地赶。挑的柴少,卖不了几个钱,但她也得每天跟着跑,否则,她娘便饶不了她。
这天卖完了柴,债儿一转身便碰到了曹落安。其实,曹落安是故意离开人群等她。两人搭上话后,绳索系在扁担上,扁担扛在肩上,说着话并肩行走。
镇上的街道不宽,两边炸油条的、炸麻圆坨的、炸苕果子的,仿佛把脚下青石板路也炸过一遍,踩上去,香喷喷的。债儿只是站在油锅前,多吸几口油香味,手里卖柴的钱捏出水来,也舍不得买点什么。她那点钱,不知攒到什么时候才能攒够做一件新衣服。曹落安善解人意,出手大方,买了两根油条,塞给债儿。债儿接过,客气话都没说就往嘴里塞。她想,曹落安早晚是要做我嫂子的,吃自家人的东西用不着客套。
债儿和曹落安成了无话不说的好姐妹,应该说是姑嫂更为恰当。罗家旺上学之前,曹、罗两家忙着互换八字,请订婚酒,向左邻右舍、亲戚朋友庄严宣告了两家结亲之事,曹落安就成了罗家还没过门的媳妇。
债儿对曹落安与罗家旺之间的过节,是最知情的。在曹落安因为爱情万分忧伤的日子里,只有债儿听她吐露知心话。
订婚后的第二天,罗家旺就离开了家。
曹落安本来心里抱着希望,希望罗家旺走之前会避开众人耳目,来与她相会。虽说不是一别数年,可也得等到寒假才能回来,总得说几句贴己话吧。那天在柴房里,他一句话不说,急猴猴地抱住她,像发情的公猪一般乱撞乱拱。当时的半推半就,与他是不是大学生无关。他们两人行苟且之事在先,而录取通知书到来在后。她暗自庆幸,整个事情在朝好的方向发展。最多等到他毕业,他们便会喜结连理。她甚至羞涩地想,如果他走之前真的想要,她会安安静静地像新媳妇一样,给他一回,反正订了婚,迟早是他的人。可是,从早晨等到晚上,也没有见到他的人影。当得知他早已离开村子之后,她一颗火热的心就像掉进冰窟窿里,凉嗖嗖的没有了知觉。
罗家旺到学校后,给曹落安来了封信。内容极其短少,无头无尾几行字:学习紧张,请不要打扰我。我们的事以后再说。如你另有他图,我会积极支持。以曹落安的文化程度,看这样的信应该是没问题的,只有一词似懂非懂,“另有他图”是什么意思,我图他什么呢?她把事情朝好处想三遍,再朝坏处想三遍,像吞下一粒石子,一天到晚在心里磨。实在磨人不过,她便安慰自己,管它呢,订了婚,跑是跑不了的。和尚跑了,庙还在,要跑也得有个说法。
既然名义上已是罗家旺的未婚妻,不管这个未婚夫怎么样,曹落安的所作所为就得像个未婚妻的样子。能为他做点什么呢?得从他最为紧缺的事做起。这几年粮食不值钱,罗家又过得紧巴巴的,哪有钱接济他?曹落安把自己想象成戏曲中在家艰辛度日,苦等丈夫考取功名的落难人,她要靠雪中送炭,靠痴心不改来赢得他的心。
砍柴,砍柴,砍柴换钱。
说到砍柴,曹落安浑身都是劲。只有这条路走得通。要家里拿钱既说不出口,也不实际。她似乎看到,成片的杂草、枯藤、铁炸刺扑面而来,手起刀落,干枯得卡嘣卡嘣响的野草,成了抢手的烧柴。烧炉子既易燃,又熬火,小镇上开餐馆的、做生意的,无不争着购买。
傍晚时分,人们已收工回家,曹落安却挑起秧架,朝野外杂草丛生、枯藤缠绕的荒芜之地奔。她要在天黑之前,砍一秧架的柴挑回去,每日如此,乐此不疲。她把日头藏在枯草中,把夜色挑在肩上,把一丝光亮藏在心里。她甚至想象着,一担担柴变成了一叠叠钱,当她把钱送到罗家旺手上时,他会像当时在柴房里那样,在她胸前乱撞乱拱……有了这样的期待,她在砍柴时便觉得幸福缠身,想甩都甩不掉。手掌上扎了许多根刺,她也不觉得疼;胳膊上划出了横一道竖一道的血印子,她也不管不顾。她像一只小兔子在草坡上奔忙,在荆棘丛中出没,这是她最幸福的时刻。
和曹落安相处的时间里,债儿只是个忠实的听众,曹落安和她哥之间的事,债儿无论如何是插不上手、说不上话的。有时,债儿似乎成了罗家旺的替身,曹落安当着债儿的面,数落罗家旺,骂他不知好歹,骂他黑心烂肝,发泄心中的怨气。让债儿不可理解的是,她一面骂自己生得贱,一面又不停地砍柴、卖柴、攒钱。她说是说,做是做,说的和做的完全不一样。在做这些事时,曹落安是自觉自愿的,是心底快活的;到了说这些事的时候,她才恨自己恨别人,痛不欲生。
债儿知道,曹落安对这段叫做爱情的结果早已明了,她之所以死死地不肯放手,是为了在众人面前,给自己留点面子。
因为一个悬着的婚约,曹落安成了众人口中的话题,她的一举一动都得从众人口里过一遍,他们像嚼甘蔗一样,吮得只剩一口渣才肯吐出来。
已经是城里人了,当太太的坯子呢!
是啊,还这样拼命地做,整天日晒雨淋,晒黑了皮肤,磨糙了手脚,小心被大学生甩了啊!
大街上盛行女妖精,红头发,乌鸡眼,高跟鞋,露脐装。你的大学生被吃掉后,连骨头渣子都没吐的。
还有的话更恶毒,生成的相,沤成的酱,麻鸡婆再怎么也变不成金凤凰。不消做这个美梦啊,早点找户人家嫁了,免得出丑。
在罗家旺上学的几年时间里,曹落安是滚钉板滚过来的,这个钉板是爱与恨铸就的,两面都是寒光闪闪的朝天钉。
债儿是一块跳板,债儿在曹落安与罗家旺之间形成了一个奇特的关系。曹落安想对罗家旺说个话,由债儿的口说出;罗家旺有什么事,经由债儿的嘴传递。债儿两边传话,断断续续,打哑谜,猜心思,以至于到了后来,他们两人之间还没弄明白的话,债儿心里早就明亮了;以至于债儿在传话过程中,根据她自己的喜好,有意无意过滤掉了一些东西。或许正是有了债儿的掺和,他们两个的关系才维持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还有个秘密,在校的三年时间里,罗家旺每个月都会收到一个信封,信封里面除了一张用白纸包裹着的10元人民币,还有一颗晦暗的心。
五、罗家旺
当罗家旺横跨琼州海峡时,站在轮渡的甲板上,望着从天际滚滚而来的汹涌波涛,望着在白云深处翻飞的海鸥,心情如海浪起伏。那一瞬间,罗家旺意识到,他已把一切烦心的事都丢到了岸上,包括他公职人员的身份,他是赤身裸体地漂流在了无边无际的大海上。他感觉他就是浪尖上那滴水珠,虽然不知道下一刻将会抛向哪里,淹没在哪里,能在浪尖上站立一瞬也是一种极大的成功。对于这次行动,他没有丝毫迟疑,与其说是对婚姻的不忠,还不如说是对现有生活的彻底背叛。
毕业后,罗家旺分配在一所中学教书,让他有一种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的悔意。上课下课,循环往复。拿的钱不多,压力天大。升学率像一把利剑悬在头顶,大意不得。其时,校门外,卖复习资料、卖课外作业本,卖包子、油条、薯条、茶叶蛋的小商小贩已将学校团团包围……下海下海,只有下海,去搏击一番,才有可能先富起来。他不是一个容易受到怂恿的人,但也绝对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
正当罗家旺跃跃欲试之时,在曹队长的指使下,他父亲老鬼找到了学校。
罗家旺拿出三百块钱塞给老鬼,说:刚上班,先拿回去救急用吧。
老鬼说:你以为我是来讨钱的?我是为你的事来的!你今日推明日,明日推后日,如今毕业了,大事也该办了。定个日子,回老家成亲。男子汉大丈夫,说话三十六个牙印,应允的事,不得反悔。再说,罗家就你一根独苗,我们也等着抱孙子呢!
罗家旺一时不知怎么是好。老鬼坚决要定个结婚的日子,他含含糊糊地说,要定你们定吧。这是一个迫不得已的答案。他已设定好人生路线,至于家里怎么选日子已与他无关。
促使罗家旺仓皇出逃的直接原因,是曹落安竟然找到了学校。
门卫老头转了几圈,才找到罗家旺,说,你妹妹从老家看你来了。
罗家旺兴冲冲地跑到校门口时,才发现不是债儿,是曹落安。
曹落安已预感到三年的梦到了要醒的时候,她听到的却是模棱两可的话,让她感到此事已无多大希望,但又不死心,她就想听罗家旺亲口说句话,哪怕这句话是把杀人刀,她也要迎着利刃上,看刀上滴下的血。
曹落安跟家里人说要出门走亲戚。出门时,把压在枕头下的一双鞋垫拿起又放下,反复多次,最后像见不得人似的把鞋垫塞进了网兜底层。鞋垫是她亲手一针一线纳成的,上面两朵莲花,取并蒂莲之意。这么好的东西拿去垫脚,多么可惜。正如她一片真心,却被人无视一样。这双鞋垫,花了她不少时间,心如乱麻时,她就拿出鞋垫来纳,每一个针眼都填满了期望与担忧。
曹落安看着罗家旺跑过来时,还是有些激动,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等到了跟前,他的一句话,却让她恨不得吐血。
曹落安没有退缩,提高声音,想让周围的同学们都能听见:我来看看你。说着,大大方方地把手中的网兜朝他递过去。
曹落安记不清那天晚上说了些什么,记不清那天晚上是怎么度过的。原以为三年的苦苦等待终将有个甜美的结果,真心虽然不是用钱可以计算的,但每个月10元钱,是她从牙缝中挤出来的,是她用血和汗换来的。这还不足以打动一个人吗?可他反反复复一句话,说是要去闯生活,根本没想过结婚。
曹落安本想送给罗家旺的鞋垫,原封不动地又带回来了。来见他时,她是豁出去了,想把自己心甘情愿地交给他算了,不管下一步怎么走,她至少听从了自己的意愿,和他做一回夫妻。谁知一张口便泪水涟涟,他的心已完全不在她身上。
这匆匆一别,要等到多年后,在一个山坳里才有一次意想不到的相逢。
六、耿尚贵
耿尚贵好不容易挤上火车,这时,看见一个大个子满头大汗地朝车门跑来,把一个行李包朝车上一甩,喊了声,兄弟,帮个忙!话音未落,飞过来的包裹落在了耿尚贵的头上,把他砸得有点发晕。转眼间,他看到高个子双手紧拉车门把手,整个人身子朝里一扑,火车便开动了。
这个大个子就是罗家旺。一交谈,两人竟是为着同一个目标南下,并且有着同样的经历,一样的年龄,一样的装束,一样的目标,尤其是兴奋之中略带一丝惶恐的神情。几句话之后,相互的信任,已经让他们引为知己了。
耿尚贵和罗家旺行色匆匆地奔走在海口市街头时,大街小巷都挤满了找工作的人。满以为这里的钞票是撒在海滩上的贝壳,弯腰就可捡到,满以为在这里找工作如同椰子树上摘椰子,随意挑选,不料现实却远非他们所愿。两人漫无目的、又信心满满地大街小巷跑,人才交流中心、广告墙,连电线杆上的小广告,都跑过去仔细看,认真分析,生怕错过良机。几天跑下来,跑得口干舌燥,跑得双腿发软,跑出来的尽是垂头丧气。
一个星期以后,罗家旺不再跟耿尚贵满世界瞎跑了,他在又热又闷、臭气逼人的旅馆里,着了魔一样,不停地翻阅一个电话簿。任耿尚贵怎么抱怨、骂人,他也不为所动。
这是本称之为“黄页”的电话簿,大开本,一指多厚。罗家旺神神秘秘地说,机缘巧合,天赐奇书,内里必有玄机。
那天他们照例满大街跑,罗家旺的一副皮囊不太适应水土,开始拉肚子。情急之下,他一仄身拐进了一个单位的大门。门卫老头儿把眼镜拉到鼻梁下,问,找谁呢?找谁呢?罗家旺一只手捂着肚子,一只手朝后扬了扬,我找局长,找局长。生怕被老头儿拉住,他脚步不停地朝里奔……返身出来时,想跟老头儿道个歉,说明原由。老头儿却不在,桌上摊着一本电话簿,一本印有“内部资料妥善保管”字样的电话簿,电话簿的一端用一根细绳拴着,牢牢地钉在墙上。罗家旺随手翻了几页,从首脑机关到下属单位,从办公室到业务科室,以及工矿企业、餐饮宾馆等等,一排排电话号码井然有序。罗家旺似乎看到了号码背后的某些东西,他想趁机记住几个号码,但要记的太多,一慌乱,记了前面忘后面。扭头看了看,门卫室周围不见一个人。心有所想,手上就有了动作,抓住电话簿用力一拽,拴着的线就断了,他敏捷地将电话簿揣进怀里,一阵风似的消失在小巷之中。
回到旅馆,罗家旺小心翼翼地翻开电话簿,越看越觉得这次屎急尿急乃天赐良机,无意间的顺手牵羊让他获得了一本成功秘籍。这些了无生气的阿拉伯数字,简直就是解读这座城市奥妙的密码。它是一张编制精密的蛛网,将城市的每个角落连在一起,上可通达首脑机关,下可连接基层单位。他敏锐地发现了其中奥妙——将电话号码作为资本,把看不见的关系搭建起来,然后产生效益。他挑了个号码,试探性地拨打了一下:是劳动局人事科吗?让你们科长接电话。哪位?呵呵,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是曾德明吗?少废话,快点。接下来他就以曾德明的口气开始聊天。你老兄混得不错啊,重要岗位呢。你呢?混得怎么样?来海口我请你吃海鲜……找工作啊,机关不好调,进企业嘛,现在企业工资高……他怕再聊下去露馅,匆匆挂断了电话。他记住了劳动局人事科科长姓汤,汤科长有个同学叫曾德明。当然这只是发挥号码作用的方式之一,比如要知道哪个局局长姓名,他会循序渐进,先问局长的姓,再从他的下属单位套出局长的名。没花太长时间,这个电话簿在他的脑子里已经长成了树,主干、枝干,分枝、分叉,甚至连树枝上的叶片也脉络分明。城市行政区划,行政单位设置,各部门,以及下属单位,他只要想到哪个部门,便有个相对应的号码浮现在脑海。
耿尚贵说,罗家旺,你是不是憋出病来了?背这些电话号码有什么用呢?能背出个招聘名额吗?
罗家旺露出燕雀安知鸿鹄志的笑,将劳动人事科汤科长的电话告诉了耿尚贵,叫他依计而行。
耿尚贵打电话约汤科长见面,编了一套说词,说是偶遇曾德明,曾德明得知耿尚贵来海口找工作,又是本科学历,就热情地介绍他来找汤科长。说汤科长人好,肯帮忙;说只要汤科长出面,应该是有把握的;说不管事成不成,都要好好地感谢汤科长的……耿尚贵走投无路之际,硬着头皮依计而行,说得汤科长一愣一愣的。没过几天,耿尚贵的工作还真的有了着落。市建委办公室急需一名写材料的人员,汤科长就想到了耿尚贵,做了个顺水人情。对于耿尚贵来说,这可是天大的喜事,自然千恩万谢,顺带给汤科长送了两条烟。
回到旅馆,耿尚贵又请罗家旺搓了一顿。酒至半酣,耿尚贵说,既然这个办法如此奇妙,你自己怎么不用呢?
罗家旺醉迷迷的小眼睛放着光,笑得有些玄奥,让人不明就里。其实,罗家旺是让耿尚贵用这种办法投石问路,既然效果显著,那就是天降大任于斯人的先兆了。
罗家旺在海口漂了好长一段时间。耿尚贵不时接济,让他免除了后顾之忧。在这期间,他练成了一个海口通。凭借一个电话簿,他对海口无处不知,无事不晓。
耿尚贵后来才明白,罗家旺之所以迟迟不动,是在等待一个属于他的最佳时机。在一拨房地产浪潮中,罗家旺摇身一变,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坐上了副总经理的位置。很快,自己开了家公司,顺理成章地当上了总经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