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是“次要诗人”的春天，他们乘火车、坐汽车、骑摩托，一路奔波，只是赶在繁美丰盛的四月“给漳河写一首诗”。诗人刘敏从监利驱车而来，熄了引擎，按下左侧的玻璃窗，早春的空气遂扑进窗来，把他深情的拥抱。窗外人和事，恬静柔美，温暖祥和。他拔出钥匙，将头向后靠去，闭起眼睛，仔细冥思为漳河留下一首什么诗。直到人声沸鼎，他推开车门，跨出驾驶室，投入四月的春意酥怀中。

四月的春风，清新而又婉约，暖暖地拂过，打开了每个人的心扉。

我和刘敏走近漳河水库，耳边雀跃着漳河的声音，豪侠潇洒，快人快语，机智又深情，以致我们不愿停下脚步，生怕她的声音断线。一路走来，漳河似穿着一件白色绣花上衣和一条碧绿百褶裙的美女与我们形影不离。清冽的河水，是她的皮肤；水光涟漪，是她的笑靥，湖中岛屿，是她的峨髻；潺潺泉眼，是她的明眸；逶迤两岸，俨然她的曲线；其倒影之摇曳，亦见美人之绰约……

船行水中，不时有飞鸟人跃过，我四处寻找着桃花水母，希望她似氤氲云气，沿着岩壁折缝，一个个的走了出来。桃花水母原名“桃花鱼”，形如桃花，艳如桃花，并与桃花开、谢同步。它透明的伞状身体中，有着桃花瓣形分布的触角状物体，就像一朵桃花在水中表演着“花样游泳”，薄纱轻绸，几乎和水一样纯净透明。《荆州府志》云：“形如榆荚，大小不一，蠕蠕然游水中，动则一敛一收，若人攒指收放之状，不知避人，取贮盂中亦然。离水取视，不过如涎一捻，绵软无复形体。”

站在船头，风依然是凉爽的，是舒适的，是湿润而洁净的。我则像个怀春的少女，有了初恋的憧憬与希冀。当诗人们惊呼“寻桃花水母不遇”，我则像个思君的窈窕少妇，终于打探到爱人不归的消息，那柔软如绸的桃花水母似四月的晨风，带着几分腼腆，几分矜持，几分神秘，吹散了我心中的梦。

船泊观音寺大坝，这个粘土斜墙土砂石组合的大坝，威威严严、霸霸气气，横卧在漳河之中。

旧时漳河，两岸高山耸立、河道滩险流急，“水在河里流，人在岸上愁，天旱地冒烟，十年九不收。”没有大坝的拦截，上游山高谷深，坡陡流急，每遇暴雨，滔天之水如猛兽下山，奔泄山川原野；人为鱼鳖，丰稔成厄运；屋为浮屿，稻菽化汪瀛。而在水患频繁的漳河东岸，水源奇缺，十年九旱，人们流落他乡，逃荒度日。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大兴劈山截水筑平湖。十万余荆楚儿女背起背包，挑起土筐就上了工地。没有工资，自带口粮，割茅草盖工棚，凭着一把锄头、一把洋镐、一条扁担，冒严寒，战酷暑，披星戴月，肩扛手抬垒出中国水利工程奇迹！

站在观音寺大坝上，仿佛看到当年开工情景，一声炮响、震荡山谷，导流隧洞开凿，没有挖掘机，没有大铲车，没有风镐电钻，靠的是手推肩扛，挖土筑坝，开山凿洞，民工们唱着号子，“哟嗬嘿，钎子要把好，大锤下来了，岩石真叫硬，再硬也得凿……”那时条件虽然艰苦，但人们充满了激情，往工地运送物资多是肩挑背扛，民工喊着号子接二连三地往前奔。“哟嗬嘿，大伙加把劲哟，腰杆子往上顶哟，脚板子要踩稳哟，工程要尽早啰……”

曾记得，刚开始用水泥灌桨的石坝被凶猛的河水冲垮了。在那缺钢筋少水泥的时代，改用竹条网住石料在岸边堆垒起来，水把下面淘空了，沉下去，再加上，三番五次，坝就在河床中间生了根。

曾记得，漳河水库工地积雪盖地，雷朝友带领18个突击队员清除死水角，连续几天泡在冰水和淤泥中，皮肤冻得已呈紫红黑色，腿部渗出血丝两脚开始麻木，但他一直咬牙坚持到底。雷朝友在大坝回填时，先用箢箕挑土，后改用木轮板车，他加高车箱，一次拉一千斤，故称“千斤大力士”。

曾记得，吕明英在水库建设中，担任“七女战斗组”组长。她将独轮车改成双轮板车，后又将双轮板车改成自制卸土双轮斗车，创造新式“排桩崩土法” 和“双车囤土法”，解决了运土挖土的窝工问题。

曾记得，“能工巧匠”巴炳辉仅用一年的时间就革新了14种水利施工工具，解除了卸土滞慢，使用不利索的弊端。他发明的“转盘式囤土器”，转盘器边各安上个囤土器装完一车转一下，循环转运，工效明显提高好几倍，为漳河水库建设缩短了时间。

豪情是一种光明的精神力量，能使人不畏艰难，勇于开拓创造。我们的祖先就是筚路蓝缕、披荆斩棘地完成了拓荒工作，走过那段遍地荒芜艰辛岁月，而后建立起自己的家园。漳河水库之所以能快速建成，他们凭借的不是别的，正是一股豪情，一股支撑理想，鼓舞希望的豪情。经过八年的艰苦奋战，终于根治了几千年的水患。漳河东岸再也没有出现逃荒的现象。

我站在莾莾群山万壑间，一坝锁住百里之作业桥上，看到汹涌湍急的漳河水变得平缓而温厚，似四月的天气，格外温柔。我顺着大坝坡子往下走，地上开满了无数的野花，就像那些建设者的眼睛，他们一生中最好的年华，大都被犁入泥土，化作粪土、肥料。至今很多英雄的名字都无从知晓。

太阳晒得草地蒸出恍惚的热气，我站在已软而寒的地上，芳草已占据春的每一个角落。山坡上那些可爱的地丁草，几乎一夜之间在几根如丝的细茎上开出如钟、如玲、紫色动人的小花，在微薰的风中绽放春天！

据史书记载，方山脚下，淯溪河与漳河一小一大，两河交汇处，座落着淯溪古镇。淯溪河在漳河的左岸，发源于荆门的尹家湾，水库鸡公尖大坝将其拦腰堵截，上游段被水库淹没，下游自坝后东南方向流至当阳淯溪镇入漳河。晋武太康元年（280年）杜预“又引沮、淯浸田万余顷。”“沮”是“江汉沮漳，楚之望”中的沮水，“淯”就包括淯溪河。一条河的命运，似四月那些疯狂盛放的花，就那么短短的一瞬，完成了她的使命，重新开始孕育另一个生命的过程。

这让我想起了漳河水库烈士陵园那些无名英雄，他们活着似乎是为了明天都比今天更胜一筹。范全国牺牲时31岁。他在抗美援朝战场上立过特等功。1957年复员，次年参加漳河水库建设。1959年3月29日傍晚，因建筑工地搭建的几座临时桥被洪水冲垮，仅剩一座桥可以通行。民工们豪情万丈加班至深夜回工棚，因人多超重，桥梁坍塌，数百人落入水中。情况万分紧急，范全国置生命于度外，跳入水中抢救工友，第一次救王贵香、董兰英两人时，右腿被桥上铁钉刺破，鲜血直淌，来不及包扎伤口，继续扑向漩涡，将邓万英托出水面，抢救上岸。第三次跳入水中，将罗全宝、聂润妍顶出水面，用力拖到岸边。第四次下水救人时，已经精疲力尽，沉于水底。

连续三、四次下水救人的还有吴中玉、郑志炳、徐德柱、田胜玉、童家昌等，他们英勇牺牲时年龄最大的24岁，最小的年仅18岁。我为他们合葬在一起，没有墓碑，感到扼腕、叹息。英雄是一个民族最闪亮的坐标，是民族精神的重要来源。我们尊尚英雄，是一个民族自强的价值取向。杜甫在诸葛亮祠中所叹：“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以及明代张溥写的《五人墓碑记》“扼腕墓道，发其志士之悲”，探讨了生死价值这样重大的问题。我在烈士陵园，行行走走，走走停停，久久不愿离去。

重返游船上，有一种温暖，一种清气，游走在肺腑之间。86岁的特等劳动模范吕明英参观漳河工程历史文化展览馆，忆起当年劳动场景，情不自禁喊起了劳动号子。刘敏儋仰当年工程总指挥饶民太的铜像，在诗中写道：“他们用这一湖清水淬你的骨头/做成你/让我们敲出铜的声音”。

是的，饶民太性格似水，为了水利建设，可以随时随地而变化自己，不会固执在某一个形态上，而绝不会执着于某个不变的境地。他这一辈子，屡屡历艰险，处处系深情，不是在修库修渠、防洪防旱，就是筑路筑桥，豪情荡荡，壮志凛凛。即使去逝后，也长眠在漳河水库，与他淹没的山峰为邻，庇佑着一方百姓。

走出舱外，只见船与水的碰撞，飞溅着碎玉般的水花，晶莹而欢快。突然，一滴落到脸上，刹那间，我似乎触到了漳河的血脉！古老的漳河，从楚国发源地荆山一路跌跌撞撞，杀沮水、吞淯溪，目睹伍子胥突破防线，灭楚；屈原沮丧地乘着扁舟流放汉北；关羽走麦城。也见证了大历三年（768年）杜甫泛舟来看他的胞弟杜观，并作有“自汝到荆府，书来数唤吾。”

漳河啊漳河，你不知饮过多少英雄的血难民的泪，淹过多少次庄稼啊发过多少次泛涝，更不知淹死了多少顽童。江汉平原，哪一年没有你浊浪的回声？几曾见你像今天这样纯净与温顺。溅到我脸上你已经奔波了上千年，那么长的生命我不过是触到你一息的脉搏。你奔腾不息，能屈能伸，遇到山你就是小溪，遇到陆地，你就是波光浩淼的湖，遇到海，你就是宽广无边的海洋。随着季节的不同，你会幻化成风霜雨雪，每一个季节都给世界呈现一个不一样的自己。

水高了，山矮了。弃舟上岸，游人席地而坐，亦饮亦歌。我在嘈杂的氛围里，分明还听到一种响声，挟着一股湿润、清新的气息，隐隐袭来。环顾左右，凝神谛听，真真切切，是满山壁的虫鸣。

那声音此起彼伏，就像受到了指挥一般，一浪接一浪，让人听着丝毫不觉得烦乱，反而想仔细听清晰都有哪些虫在鸣叫。它们交织在一起，像激流，形成一种声音的波澜，打着漩儿，汇集在烟波浩淼之中……

漫步湖心岛木桥上，两边一泓汪洋，明瑟可爱。游艇驰过，似泻洪口奔腾不息，一阵微风习来，如片片翠玉，清流湍净。我俯下身子，捧起水，放入口中，润喉甘冽。登上太一阁，花香迎面扑来，雪白雪白的梨花挂满枝头，微风拂过，宛如穿着缟素的玉女翩翩起舞。灰白色的燕鸥，在花丛中飞来飞去，一会停在石头上，一会歇在树枝上，翘动着尾翼，叽叽啾啾，还回过头来瞅瞅漫山遍野的游人。偶尔有鸟儿在水中掠过，捕捉到小鱼之后在空中盘旋，也有想不劳而获的家伙在空中打劫，它们在空中打斗、争抢，成为漳河水库的一大自然景观。

回到旅舍，漳河层层激荡，慢慢散去。“江上旗亭，送君还是逢君处。酒阑呼渡。云压沙鸥暮。”诗人刘年从湘西骑行摩托疾驰而来，他将像水一样，顺着弯弯曲曲的河流离开，众诗人“一次次，像落日一样”挥手告别：去吧，祝愿你一路平安，桥都坚固，隧道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