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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三年的仓库

时间:2023-08-02 10:45     来源:荆门文学     作者:徐丽琴    点击:

 
我爸我妈在一九八三年搬了他们人生中的第二次家,从拾桥镇边儿上,搬到十里铺镇边儿上。中间相隔了二十多里路,步行需要小半天。
搬家的时间有点儿不对,正月初十。
为了这个,我妈念叨了很多年。她说,年轻时真的太不懂事了,竟然敢在正月里搬家,犯忌讳了,多不顺呀。那些年,她总抹眼泪:为了生产队活路的苦,为了大家庭里的矛盾,为了缺钱,或者她身边早早就潜伏的、各种来路不路的焦虑和抑郁。她所经历的一切,她无处归因,于是她就认为,那几年的磨难,全都是因为在正月里搬了家。
那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土墙砌的仓库。因为分田到户,公家的仓库忽然赋了闲,就借给我们家了。
我家的床,有两张,一张大红床,是木匠爷爷亲自打的,三道檐子,木雕的人物,描金,那种样式,我常常在民国的电视里看见,地主家常有的。我们家赤贫,唯有在木器这一桩事情上比较奢侈。树是自家园里长的,种下去几十年,长到几人合抱那么粗,枝叶蔽日。爷爷有力气,有手艺。大红床是爸妈结婚时,他亲手打制的家具。
红床放在仓库最里面,南向放着。
还有一张木床,靠背的,样式比大红床简单,放在东向。
另外,用两张木板搭了一张床,放在离门不远的地方。
仓库真是大,我家的东西全搬进去了,里边还是空荡荡地,宽阔得很。
灯一关,黑乎乎的地方浓得好像把人沉在无边的海水里。耳朵里会有各种细碎到极点的声音:远处的狗叫,过路人说话、咳嗽,风拍打着窗户的塑料纸,虫子的鸣叫,灰尘挤动灰尘,血管里血液流动的轰响。团团黑影中,好像还有鬼的脚步。
我那个时候十一岁了,晚上我一定要点着灯睡觉。
大仓库的另一边,堆着很多什物,模糊不清地,一团又一团,一堆又一堆,还有一个很深很大的谷仓。厚厚的灰尘罩着,极大的霉味儿从里面散发出来,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总是会有老鼠从里边窜出来。
白天,老鼠们一只二只地出来。灰灰的,长尾巴,褐色的眼睛,它们长得毛光水滑的,行动非常敏捷。一开门,它们被门口的光照着,愣一愣,跟你打个照面,忽闪一下窜入阴影。等你回过神来,顿足,四面张望,却找不到一根棍子,只好干干地暴喝一声“打死你”。可它们哪里会在乎,它们早早地就跳回洞里,抖着长胡子笑了。
到了夜晚,它们出来了,一群群,一阵阵,如群妖巡山,弄得四处轰隆响。拍床板,拿鞋底砸地,那些老鼠猛地停下来,黑暗中,感受到它们警觉的、竖着耳朵随时要冲回洞里的那种样子。几个呼吸起伏,它们等不到实质性的危险发生,又开始作妖,啃东西,或练跑步,跳远,空中飞鼠。
在大仓库里住上一阵子,霉味闻不到了,习惯了。
等到雨季来临,霉味再次冲入意识,它浓重到超过任何味道,那些霉味不单是鼻子可闻,而且视力可见,绿霉小小的,长在桌子残余的油渍上,长在碗里,墙缝,木棍上,满墙满地,无处不在。
门只有一个,窗子倒是有好几个,可是又高又小又远,一束二束,三束四束,光从窗口射进来,灰尘在光里疯狂地跳舞,一刻也不肯停,它们哪里来的力气?大仓库的门和一般人家的门是不同的,又宽又厚又大,沉沉的推不动,里外都有生满锈的大铁栓子,使一般力气可拉不动。必须握紧了,上下摇动,发出“嗝吱嗝吱”的声音,再用力拉,边摇边拉,铁栓子就被拉开或关上了。
大仓库边挨着墙,贴着一个半斜顶的小屋,叫“蒲壳子”。那是我家的厨房了。厨房里堆着高高的草把子,灶门口会煨着一个大黑罐,里面有饭,半燃的草渣子冒着青烟。从草灰里扒出黑罐,里面的饭带着厚厚的焦黄的锅巴,散发着烟香味儿。伙食好的时候,可以在饭里寻到一二片腊肉。一般情况下,只有白饭,没有菜,就着红辣酱或是腌萝卜。
家里空荡荡地,也没一个人,筷子叩击着瓷碗发出单一、清亮的声音,呼啦啦三下二下吃完饭,洗净碗,丢在灶台子上。把厨房用大铁锁锁上,再转回大仓库,拉开门,转几圈,再关上门,上学去。
大仓库配着大稻场,四面高高地都堆着草垛子。一个叫娴的女孩来学车,我们彼此打量,她掌把不稳,朝草垛子直冲过去,歪倒在地,呼痛。我发笑,把她从地上扶起来,于是,终于有了一个朋友。
我和娴钻到稻场边的大槐树上。大槐树枝叶参天,青碧的叶子密密匝匝,圆圆地在天空中倒贴了一层又一层,阳光和蓝色天空从叶缘里露出一点点,一线线。槐树有刺,娴手里抓着菜刀,她一边爬一边轻轻重重地砍那些刺。我怕她砍坏我家的刀,刀口卷了,我要挨骂。
槐花又香又白。我们爬上去,把整串整串的槐花投掷到树下的篮子和大竹匾里,像在大丰收。槐花可以凉拌,炒韭菜,炒鸡蛋。
大仓库前的槐树斜歪歪地长着,在稻场的东北角,它们是野生出来的,比灌木丛的其他植物高出很多,有点张扬成精的意思。
我后来梦到它们时,它们就变形成梵高画里的样子,扭着身子跳舞,手样的枝条像水袖在空中飘。我们摘了它的花,它似乎也没有让我们随便离开,拾取了我们失落的快乐和心魂,不断地,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人的脑海里。
围着稻场的河沟里好像有虾。
我于是找了个“虾搭子”,就是一根很长的竹竿上,绑上一个半圆的撑子,再用撑子撑住一个网子,远远地伸到水里,往岸上扯,可以网起些小鱼小虾。
我一个人,提着个竹篮,围着稻场的小河道,一直捞一直捞,一会儿一小瓢,一会儿一大瓢,在完全不记得日月的某个上午,我静默无声地,晒够了阳光,也捞了满满一篮虾。我后来,再也没有经历过那种收获了,因此,我一直怀疑那是一个梦,要是有一个人能帮我证明一下该多好啊!
父亲偶尔会邀约朋友来喝酒。喝酒的人挑剔菜,如果炖了鱼,就喝半斤,如果杀了鸡,就喝八两。酒会从张家喝到李家,男人们攀比,谁家菜好,酒喝得多,谁脸上就有面子。他们相互调侃,甚至做好被生气的“烧火佬”赶下餐桌的准备。有人来家里喝酒时,仓库里显出一派热闹景象。端碗坐在门墩儿上,碗里也会有鱼有肉,红油涂在白米饭上,辣香可口,非常幸福的感觉。
仓库边有个长方形的大池塘,塘里满是黑乎乎的水草,拿两根长竹竿,并排插下去,再重重地搅上几圈,就可以把水草搅扯上来。腥腻腻地,切碎了,拌上米糠喂猪。有一天天黑,我拎上水桶出门,取水,回转时,母亲在稻场边接到我,她用手电照着我的脚下。光柱子里,一条又肥又粗的金黄菜花蛇,摆着灵活有致的身躯,从我面前游到旁边的菜花地里去了。它身上绚烂美丽的金黄色令我惊悚,一眼难忘,这种有毒的蛇,我想,它们有多少次在我不知不觉的时候与我擦肩而过呢?
外来户根基浅。这并没有什么问题。我在春天里看见农人种柳树,砍根杆儿一插,一根柳枝就会在黑泥里,经风历雨,生根发叶。我妈,她做了好几个媒,有家里的,也有家外的。一天晚上,家里来了客人,想必是我妈在龙尾巴蛇尾巴那种又窄又长的地里干活时,和哪位妇女又聊上了,替人保媒了。那天,我第一次见到三姑父,他由着他的姐姐陪同来,坐在我家大红柜前大电灯泡的光里,光把他的脸照得极分明。他成了我的三姑父后,我妈开玩笑,为啥迎着光坐。他说:“反正长得丑,让你们看清楚点。”三姑父是实诚人,这是他第一次出现时表现的,也是后来无数个生活事实证明了的。我家也慢慢地在当地有了亲戚,老家里的姑和叔也慢慢地和我们一样,开始在同一个地方落根生长了。
爸妈在仓库里大吵一架。那时候,我们盖新房。房子做得很慢,妈每天招待工人,很快,家里没有菜了,她又问爸要。于是,他们大吵,一个说,没菜了,房子做不下去了。另一个说,交给你一整头猪,这么快就吃完了,你会不会当家?我缩在大门栓背后的阴影里,我不知道他俩谁是对的。他们吵完了,就各做各的事去了,大仓库在激烈的争吵后,寂寞得可怕。我于是拿出扫帚拼命地扫地,我打开所有的灯泡,一个角落也不放过。
后来,又过了半年,我们就搬家了,我还是经常跑到仓库里去,我觉得那个大仓库,本来应当是我们家的。我家的牛就绕着大仓库一圈又一圈地吃草。我警惕着所有开油菜花的田地,我提防着菜花蛇,好在,我从此再也没有遇见过任何一条了。
再后来,我家搬离了镇子,到了县城里。再回去时,只站在铁轨上望。大仓库已经被推倒了,原地起了两幢房子,说是河南来的移民住着了。其中一家主人叫精卫。精卫站在铁轨上和三姑父说话,精卫不知道,我原来是这里的“主人”,精卫更不知道,三姑父曾经在这里相过亲。
“那个仓库……”我好像有什么话要说。
精卫性急,他不认识我,也不明白我想说什么,一提到仓库,他抢走了我的话头,他说:“咦,破成什么样子,到处漏雨,拿推土机,一个下午就轰光了。”
我们后来搬了几次家。每一个地方我都想重新回去住。
大仓库现在没有了,说到底它是一间公家的最终会被遗弃的土屋。
可是我记得。
那种黑,那种静,那种四面无人、鼠虫嘈杂、霉气横生,那种一个人在,只能任由思绪四面无主流动、身体也随之飘荡的空荡……所有在大仓库里滋生的感觉一直在,它们被我带着穿越时空,贯穿了我和整个人生和精神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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