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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姨

时间:2023-07-25 10:08     来源:荆门文学     作者:廖陈俊    点击:

认识八姨,是2015年12月在南京小糯米家,那天小糯米还揣在她妈肚子里,她妈准备第二天进产房。

我是一名月嫂,负责产妇和新生儿一应事务。大姐姓潘,是家务阿姨,比我早十天进门。糯儿妈语速快,“潘阿姨”三个字从她舌尖滚过,成了“八姨”,“廖阿姨”也给改了姓,叫“那姨”,我俩“哎哎”应着,默认了。

被大家一致叫作八姨的潘大姐是安徽六安人,这个地名多次出现在发音纠错题中,八姨也不例外,把本该发“陆”的“六”说成了“六六大顺”的“六”。相对于古怪的闽南语、温州话,与湖北近的六安方言本该亲民得多,但这个八姨硬是让我感到了一种隔膜,比如她把“洗衣机”说成“狮子”,把“勺子”叫“刷子”,而把“刷子”叫“梳子”,至于把“梳子”叫作什么我就没往下刨了,我怕把自己绕进去。更使我一头雾水的是,尝尝菜“咸不咸”,被她说成“照不照”。

头个把月,她一开口我就紧张,盯着她的口型,五官六感高度警戒,大脑飞速运转,闻声、意会加联想,企图得出我的某种结论,事实上总是驴唇不对马嘴。八姨极有耐心地重复,加上双手比划。我还是茫茫然,她只好使出最后一招——安徽版普通话——翻译一遍。

交流这般艰涩,以致我生出些悲观情绪来。入行母婴护理以来,游走在各个城市,自以为多了些阅历,不曾想连个六安口音都搞不定,应了那句“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八姨是个话唠,一开闸就刹不住,为了避免纠缠不清,往往趁她转身洗涮赶紧走人,让她跟哗哗的水声对话去。

有一回不怀好意地想,我也甩几个土罐子给你瞧瞧(我老家把说本地话叫板土罐子)!这念头刚一冒头就给摁了下去,并非我仁慈。离乡背井,那些土得掉渣的乡音只能在梦里说与乡土人。

后来熟了,听八姨痛说家史才知道,她的拼音真不是体育老师教的,语文老师长啥样都不记得了,她自嘲,我只认得扁担倒下来是个一字。安徽人重男轻女是出了名的,六安又是大别山腹地的贫穷地区,六十年代出生的女孩没几个进过学堂,她是长姐,好歹读完一年级就辍学了,洗衣做饭,背着妹妹牵着弟弟放牛打猪草。想起她把糯儿妈新买的护发素当洗发水,没拆封的海盐和绵白糖也傻傻地分不清,我信了她的话。大字不识几个,也敢闯荡江湖,这个六安女人可不简单!

我忍不住问,八姨,你过年是怎么回家的?实在纳闷,地铁站、高铁站、火车站都是标识引路,上过学的也大意不得。就说我吧,公交乘过站、地铁坐反向、候车室误点都不是新鲜事。小学一年级学历的八姨是如何从诺大的南京辗转几趟回到六安乡下的呢,我颇为好奇。那天,她把个中秘密透露给了我。儿子先在网上订好票,回家前早早去排队,轮到自己取票时让身后的人先操作,然后请人家顺带替她取了,不耽误别人时间,自己也省事。儿子还跟她交待,车票上什么记号走左边,什么记号走右边,照着来错不了。她说的左右莫非指候车厅A区、B区?我翻出一张旧车票,横看竖看硬是没看出个究竟。

八姨是糯儿家的“灶王爷”,一日三餐,客来客往都是她操持。她可不懂八大菜系是什么,也说不好自己做的菜跟金陵菜、淮扬菜有啥区别,只知道让东家的胃舒服了,“灶王爷”的日子就好过。因此她总是用心揣摩一家老少的口味,全方位地将好味道调进每一道菜里,并融入他们的感官。

八姨认一条死理,人不吃盐就没力气,这一理念正好对了糯儿家人的重口,以致她烧的菜我都是偷偷用开水涮过才下筷子。也不怨这厨子手重,南京盐水鸭皮白肉嫩,看一眼就勾起人几多食欲,可一口下去像咬到一团盐巴,盐水鸭名符其实。她做菜不只咸这么单调乏味,而是擅用大手笔。就说秋冬季常吃的大白菜吧,一般拿来红烧,干尖椒甩一把,生抽、老抽、白糖各几勺,咸肉香肠占去半壁江山,集咸、辣、甜、重油于一锅,浓油赤酱,乌漆麻黑(南京人口语)。别怪八姨下手狠,南京人对红烧菜爱得那个深,从鸡鸭鹅到土豆萝卜大白菜,无所不烧,无烧不欢,好比湖北人热衷于一锅炖一样。

 

八姨的理厨经验不时让我耳目一新。比如吃牛肉不养人,蛋羹不能多吃——老了会拉肚子,坐月子要多吃鸡蛋,理论依据是她隔壁婶婶生下头男那天一口气干了五十个荷包蛋,之后二十多年为国家生了一个班的娃。我坏笑,难怪我们这代人独生子女多,一天吃个把蛋,怎孵得出一窝鸡娃?糯儿七八个月时,八姨慎重地提醒我,得给小家伙吃鸭舌头了,以后包管能说会道。我反问,学走路时是不是要多啃啃兔子腿呢?八姨怔了两秒,果断地点点头。从她发愣的一瞬,我断定她还没深度思考过这一问题。

来南京做家政前,八姨在温州鞋厂干过十年的鞋底模型工,这是个纯力气活,把上百度七八十斤重的铸件模型从地上搬到工作台上,从双手到口唇都经受了耐高温训练,厨房里这丝烟火在她是毛毛雨。有时见她徒手在滚水锅里拣茶叶蛋,我的手都跟着一跳一跳地疼,她呢,完全无关痛痒,好似那皮肉长在我手上,或者,是我的手探进了开水锅。八姨总说油烟闻多了败胃口,这点我毫不怀疑,我现场观摩过她的厨艺展示。菜烧至一半,她揭开锅盖,用筷子夹起一坨肉放在砧板上,停留小半秒,右手大拇指和食指迅速拈起投入口中,两只肉“筷子”飞快地在围裙上蹭蹭,盖上锅盖继续焖,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一个菜从入锅到装盘,这套动作要重复四五遍,一顿饭至少五六个菜,光是尝尝都大半饱了。她毫不避讳我在一旁,更不在意我作何感想,一副“目中无人”的架势。厨娘不尝菜怎知咸淡,怎知是七分熟还是九分烂?我这样与她换位思考。

十个厨子九个肥,剩下那个不肥的就是八姨。糯儿妈不爽,我喝水都长肉呢,八姨你吃的饭哪去了?确实,八姨属于喝猪油都不长肉的另类。糯儿爸妈外出应酬剩我俩在家时,她就用红烧肉的剩汤汁炒饭,她就好那一口。五常大米蒸出来的米饭珠圆玉润,饱蘸浓汁后更是油光可鉴,刺激食欲。她先盛一锅铲,几筷子扒完,再结结实实摁一碗,堆得冒出头。就凭这点,我得出一个结论,八姨年轻时要么上过水库工地,要么得了上过水库工地的老一辈真传。她吃饭不需要菜,也不坐,就在厨房靠案板边站着,交叉着两腿闷声不响扒她的油炒饭,只听得节奏紧凑的“吧嗒”声和“咕噜”作响的吞咽声。再看八姨,只见她嘴角流油,鼻尖冒汗,两只灯笼大眼下的眼泡胀红着,似乎也饱吸着油汁。当筷子头拨打碗底的脆响传来,碗里已空空如也。她打着幸福的饱嗝,右手摸着前胸,像是要把食道里的东西快些擀进肚子里去。

红烧肉汤汁炒饭固然美妙,八姨念叨最多的,还是她老家稻草谷烧的饭。不就是柴火灶锅巴饭吗,农家乐多的是,我不以为然。她脖子上青筋一梗,不不,劈柴烧的饭哪能跟稻草谷比,稻草谷火铺得开,火力匀,炕出来的锅巴黄灿灿,米饭香喷喷,几时休息请你去我家,保你能吃几碗!八姨的热情比她家稻草谷灶膛还火热,我欣然应许。怕我不信似的,她又说,我婆婆八十多岁一顿能吃三大碗稻草谷饭,那碗比你这个大一圈!同时拿双手虎口在我的碗上一套,那只随我吃百家的不锈钢碗在她面前低到尘埃里去了。

老天爷胡搭乱配,把两个习性迥异的家伙扣在了一口锅里。“宁可居无竹,不可食无蔬”是我这俗人的原则。早餐一锅白米粥,午饭是正餐,可以挑肥拣瘦,最怕八姨喊吃晚饭,瞟一眼桌上各种烧肉咸菜就没了胃口。早些年一碗猪油炒饭姐弟仨分着吃的情景历历在目,如今……哎,并非吃刁了嘴,也不是顾虑长成水桶,一旦这儿疼那里痒,求医问药没人心疼不说,革命的本钱怕都没了。自个儿默默洗几片菜叶,开水焯焯,生抽拌拌,捞一把面条,就是一顿晚餐。八姨像看怪物似的看我嚼着菜叶,开始是愕然,后来见怪不怪。一个本没有个性的人,在吃饭问题上不肯将就,确有几分矫情。

没指望把我的饮食观念灌输给八姨,那无疑鸡同鸭讲。她扒着她的油炒饭,我嚼着我的青菜,井水不犯河水。不可否认,八姨的精力体力强我几倍——那些盐巴、油炒饭真没白吃。长期的睡眠不足削弱着我的身体机能,危机感不时提醒我:不要拿健康换金钱。而生存问题摆在那儿,使想法和现实总是背道而驰,只能一边羡慕着八姨的好胃口好身板,一边继续我未竟的事业。

月嫂是个吃百家饭的行当,人上一百,形形色色,遇到通情达理的客户是月嫂的福分;碰上刁蛮古怪的,或患有产后抑郁的,惟有小心谨慎,不出差池熬到平安出户才算功德圆满。江浙沪一带,产妇坐月子的时间长短没有定数,根据各自需要和经济能力,少则26天、42天,多则78天、100天,请月嫂超过半年的也有。糯儿妈话语不多,待人和气,逛商场都不忘给我们带点小礼物。糯儿爸也没有大老板的架子,对阿姨也挺尊重。日子过得飞快,眨眼100天就到头了,等糯儿办了百日宴我就可以开心回家了。不曾想,晚上糯儿妈躺在床上享受产康按摩,聊着聊着说到合同期快满,希望我留下来做育婴师,把糯儿带到三岁,待遇不变。我想了想说,先和家里商量一下。出门时她回头看着我,那姨,糯米舍不得你哟!

一时难以取舍。我明白签长期合同意味着什么。我是个本性散漫的野马,可这年月散漫也是要付出高昂代价的。自由,我所欲也;面包,亦我所欲也。有面包的地方得放弃自我,有自我的地方少不得那口面包。他乡能收留肉身,唯独放不下灵魂。世间安有双全法,不负自由不负金?我茫然四顾,千万遍地问,也找不出一个两全之策。看着怀里一天天摸大的小肉团,捏一把急待充实的口袋,我心一横,留下,再熬几年!这一留就是三年多,直到把糯儿送进幼儿园。

生养过儿女的人都知道,婴儿的日常活动是吃、玩、睡,三者中以睡眠为重中之重,也最闹心。对百日哭的宝宝,南京爷爷奶奶一辈的口头禅是:小孩子嘛,猫一天狗一天。年轻爸妈们则说:白天是天使,晚上是魔鬼。不外乎表达同一个意思:宝宝睡眠的无常。无常宝宝是猫是狗,是天使还是魔鬼,只有看护人有数。夜深人静,她哼一声,动一下,打个嗝,放个屁,阿姨都会条件反射地惊醒。把某人睡眠质量高形容为有着婴儿般的睡眠,那是他不懂婴儿这个怪物。吃饱饱后一觉睡三小时是理想,黑白颠倒是常态,夜闹也是天经地义。半夜小人儿醒来,换尿不湿、冲奶、喂奶、哄睡、放下、洗奶瓶,一套流程下来月嫂阿姨就睡意全无了。刚躺下还在数羊呢,耳边听得哼唧声。抬手抚拍,抚着拍着动静越发大了。不理试试?马上给你来个高八度,吵醒别人事小,上高中的姐姐早上五点多就得起床呢。于是起身抱起下床,哼催眠曲,一会儿,挺着的身子渐渐软下去,呼吸也匀了。这时千万急不得,继续漫步哼曲,巩固战果。估摸着进入深睡眠了,摸到床边,从脚到头依次落下,右手轻抚,缓缓抽出左臂,把卷起来的毛巾垫在背后,挨着她躺下,熟悉的气息、温温的身体使她感知阿姨就在身边。满圈的羊还没数清,又听到吭吭唧唧声。如此这般,几个回合,眼见窗外发白,小人家才沉沉睡去。酸软着身子躺下,听到外面开灯的声音,是八姨起床了。我小声发出一条语音:八姨,吃早餐别叫我。

俗话说,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我和八姨度过最初的磨合期,成为一对合作伙伴。饭点到了,她来陪糯儿,让我去吃饭;我要洗澡洗衣服,扯起嗓门叫一声“八姨——”她放下活儿屁颠屁颠就过来了。看得出她是真心喜欢我的宝宝,她的小外孙刚满周岁,抱着糯儿的感觉跟搂着自家娃娃差不多吧。人心换人心,她帮我,我也帮她,吃完饭顺手把锅碗拾掇拾掇,手把手示范花样面食,趴在地垫上教她练瑜伽,告诉她怎么做月子餐,什么是科学育儿……身边有个伴儿说话解闷,相互帮衬,是可遇不可求的事。糯儿爸妈事业顺利,后方安定,过一阵就把家和孩子交给我们,行李箱一拉,周游列国去了。

有一件事使我甚感欣慰。之前八姨的微信只用来发语音和抢红包。我是个快嘴,你铁公鸡啊!她苦着脸说:那些小蝌蚪,它认得我我不认得它啊!低头一想也不怪人家小气,那一刻,我决定给八姨开展微信“扫盲运动”。晚上,等糯儿睡熟了,八姨拿着手机来到我房间。她很用心,记性也好,复制、粘贴、转发、群发、收藏……没几天,硬是记住了微信里那些胖瘦不一的“小蝌蚪”。然后学发圈,很快,她的朋友圈有了生机,不再是寸草不生。又过一个多月,她可以根据前后字连猜带蒙大致看懂一句话。按这个速度,过年购票取票不用再麻烦别人了。我弹出一条信息:八姨加油!争取多识几箩筐字,以后咱们结伴到上海挣大钱去!她很快回过来一句:感谢有你!后面还跟着一串红彤彤的爱心。

任何事物都有它的正反面,八姨学会了一些常用汉字,把微信耍得滴溜转,也在我的“教唆”下学会了烧钱。阿姨住家有个好处,吃喝住包括洗漱用品都是东家开销,碰到豪爽的客户,姨妈巾也是福利,手紧的人基本可以不花钱。在南京做家政几年,除了过年来回路费、给外孙带点礼物,八姨的工资几乎都进了“国库”,她的目标简单专一——攒钱在合肥买房,给儿子娶媳妇。我不是清教徒,也不想当守财奴,常网购商品犒劳自己。水果、零食到了塞些给她,也要推搡好半天。大概是不想吃“白食”,她要我教她怎么购物。第一次收到一小箱六安产的锅巴,她悄悄留了几袋在我桌上,后来照我的路子买澳洲奶粉、麦片。有一天我取回快递,是一件天蓝底竹叶花的裙式泳衣(糯儿妈计划给糯儿报游泳课,我是理所当然的三陪),晚上试穿让八姨看合身与否。没想只一眼,她与泳衣就撞出了火花,一连声嚷:“哎呀我也要!一模一样的!”我疑惑:“你?你穿?你哪有……”我倒不担心撞衫,我和她压根儿就没机会撞,我是不愿意一百多元的漂亮泳衣被她压箱底。她看出我的心思说,你别管,我回家穿!我又好气又好笑,好吧,过年穿回家吓死你老公!收货当晚,来不及过水,她穿上新泳衣就来了,我顿时眼前一亮!明亮的天蓝色把她的暗黄皮肤衬得白亮了几度,塑身设计勾勒出一束楚宫腰,荷叶裙摆下大腿到脚踝圆润修长,分明是一朵出水芙蓉嘛!我“哇哇”的惊叹化作一股气流就要冲出胸腔,赶紧掩嘴,回头瞅一眼床上的小肉肉。我转着圈欣赏,面前的美人还故作姿态,像鲁迅先生笔下的中国留学生,“将脖子扭几扭,实在标致极了”在八姨的怂恿下我也换上自己的泳衣。二人踮着脚夸张地扭捏着,从房门口走到窗边,又从窗边走到门口,上演一场既是演员又是观众的泳装秀。要是让糯儿妈发现,她会笑话这两个老家伙的。殊不知再丑的女人也会自恋,哪怕如我们成天穿着家居服,系着围裙,哪怕顾不上抹个雪花膏,某些时候,爱美的天性依然如初春的野草,在一场雨后悄然破土,让我们记起坚硬的铠甲下还有一个女儿身。

我和八姨都是家政人员,不能吃苦、没有好心态做不了这行,更别说干得长久。啥叫家政人员,往大了说是为人民服务,狭义地理解就是侍候人的保姆。做保姆又怎样,习近平总书记也说自己是人民公仆呢。客户需要我的服务,我需要一份收入,各取所需,两厢情愿。拿着白领的工资,干着保姆的活,我从不自轻自贱,而是以不卑不亢之心与客户同行相处。看护宝宝是一份良心活,客户放心地把最为宝贵的孩子交给我,足以说明这份工作的特殊性。每天的耳鬓厮磨最能激发母性的温情,使陪伴不仅仅停留在责任层面。事实上,我对糯儿的疼爱远远超出年轻时对孩子的付出,这是一份兼有月嫂责任和母亲情感的工作,哪怕在与糯儿分别后,每每看到与她相仿的孩子,心里都会下意识地唤一声——糯儿。

月嫂体力上相对轻松,但一天24小时不打烊,随时待命;家务阿姨可睡个整觉,但工作量大,工作时间长,比如八姨,早上五点起床,晚上十点多把下晚自习回来的糯儿姐安顿好后才能休息。话说回来,世上谁活得不辛苦?糯儿爸为拿项目把自己喝到胃出血,喝出痛风,糯儿妈贤惠温良,百般体谅老公,容忍他的坏脾气,不累的只有混沌无知的糯儿们。眼看孩子大了要花钱,老人要赡养,奔五的我还得把自己当铁姑娘用,贾宝玉那厮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那是因为他身在花丛中,我和八姨白天是水泥铸就的,晚上是泥巴和的——关灯后把一身疲累丢在床上,不是一摊烂泥是什么?腰疼、胳膊疼,显然是月嫂职业病;八姨呢,总喊膝盖疼,那是长年跪地板跪出来的,条条蛇都咬人啦!

八姨每天早上五点准时起床,给糯儿姐做早餐,锅贴、馄饨、灌汤包、扬州炒饭......一周不重样。送走高中生,她开始做一楼清洁。有人做卫生如写行草,几撇几捺划完了事;有人蜻蜓点水,一蹴而就;八姨不是。糯儿妈有洁癖,而且火眼金睛,别说地板上半边瓜子壳,就是一根头发她都要捡起来。八姨住家前,保洁阿姨如走马灯地来去。在糯妈的高标准严要求下,八姨被锤炼成五星级——不,是七星级酒店保洁员。她做清洁时随身带一只桶,桶里装十来条半干的洁净抹布,桶随人走。擦地时双膝着地,左手撑着地板,右手掌摁住抹布,一寸寸密密地推过去。地板、门窗、家具、壁柜、壁炉,甚至花盆花架、沙发底下,角角落落,一尘不染,糯妈夸她,八姨比扫地机器人还给力。她悄无声息地做着这些时,全家人还在睡梦中。

八点左右听得楼上有了动静,八姨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进厨房。白米粥早就文火炖在那,一边煎着水饺(糯爸是个水饺迷),一边准备二三碟咸菜,水果削皮切块,摆好碗筷餐巾,把糯儿爸的营养补充剂放在一只小盖里,给糯儿妈泡好枸杞菊花茶。有时饺子都等在锅里了,主人探头冲楼下喊,八姨,给我下碗香肠面,卧两个鸡蛋!——哎!楼下爽声应着,立马折回厨房点火。我暗想,要是把我和八姨对换一下位置,很可能我干不了她的活,当然她也没法取代我。主人夫妇下楼吃早餐是她上楼清理的时候,铺床叠被,收拾垃圾,清洗果盘奶杯,吸尘扫洒,最后搂着一筐衣服下楼。洗晒、熨烫、收纳是下午的活。就着咸死人的萝卜干把一大碗稀饭倒进肚里,马不停蹄开始准备午饭。

下午三四点钟,家务活暂告一段。八姨做事仔细,但速度实在不敢恭维。家政行业摸爬滚打七八年,她深谙业内规则,态度端正,老实勤快的阿姨最容易博得客户信任。她干起活来一板一眼,从不慌急火撩,哪怕打雷下雨去院子里收衣服,也不肯快跑几步。见她那般温吞,糯儿奶奶面有愠色,放开音量说:“几个碗一洗个把小时,整天磨洋工,一个月拿的比我还高!”我和八姨是人类命运共同体,自然不会帮腔,我说,奶奶,八姨是老牛拉磨——慢工出细活呢,楼上楼下里里外外还不都是她吗!糯奶奶不再喷,但不满分明挂满一张脸。八姨心里明镜似的,奶奶嫌她工资高是一方面,在婆媳关系中,她只是一颗棋子,也是奶奶的出气筒。这个家话语权在谁手里她心知肚明,在奶奶那怄了气,就红着眼圈去找女主人。也不知糯儿妈跟她说了些什么,不一会就听她哼着黄梅戏下楼了。

八姨心里的小九九我是知道的,与其说她忠厚老实,敬业爱岗,不如说这份收入有多诱人。六安是安徽省外出务工大市,老人带着孩子种一二亩口粮田,青壮劳力都去了浙江和广东。八姨很得意自己及时调头来了南京,还留在温州鞋厂的老公的收入都比不上她。虽然保姆有保姆的心酸和劳累,但比起在气味刺鼻高温难耐的车间拼了命地干活,她已经很知足了。经过这些年的打拼,早先的茅草屋变成了两层大楼房,一楼客厅可一口气摆六桌酒席,妯娌姐妹只在电视上看到过的空客和波音,她都随客户飞了好几回,更别说过年回家了,老公伺候着,姐妹们眼红着,那颗心啦,像是在红烧肉的浓汤汁里浸着一般滋润。

回到开头,下午三四点,楼上楼下窗明几净,衣物鞋帽各就各位,做晚餐还早,八姨就靠在楼梯上打个盹。刚来时,她在暗处冷不丁发个声把我吓得够呛,心说干特工的料吧。楼梯斜对着我和糯儿房间,她坐在那,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嘴巴半张,口水滴在围裙上,伴以和畅的微鼾,糯儿很快就被她催眠了,比我哼《摇篮曲》还管用。这样撑个十几二十分钟后她就醒过来,用手背揩去嘴角的口水,伸个懒腰,长长舒一口气,立马又精神了。我是满腔的羡慕嫉妒恨,没本事见缝插针地眯一会,是我这月嫂的短板。八姨,我墙都不扶,就服你。

起先,八姨每天下午来我和糯儿的房间擦地板。看她佝偻着的干瘦的身板我心戚戚,毕竟五十岁的人了。可也不能怂恿她偷懒——有的家务阿姨为谄媚主人不惜出卖月嫂,这点我在上海领教过——便找借口调虎离山。八姨,麻烦你去打一瓶开水。八姨,请帮我递个口水巾。八姨,替我看着宝宝我去下洗手间……打个岔说说话,擦地的事就敷衍过去了。平心说,我对她绝无半分呼喝之意,只是心疼她的膝盖和老腰。后来,我直接对她说,我们的房间和卫生间你别管了,我自己来。她咧嘴笑了笑,表示接受。

跟八姨极少红脸,却也为她生过不少闲气,这气里掺着一丝丝恨铁不成钢的怨。晚上常有客人到访,他们歪在沙发里天南地北神侃。倒好茶水,八姨并不走开,而是垂手立在沙发边,面无表情一动不动,似乎随时听候宾主召唤,又像是在听他们聊天,聊着那些她听不懂的话题。她的木讷与客厅里的谈笑风生形成鲜明对照。不用过去,我就知她傻乎乎地杵在那儿,这使我很难堪——她在那丢人现眼,丢家政阿姨的脸。我恨不得变一只毒虫飞过去狠狠叮她一口,迫使她走开。转念一想,我在这边痛心疾首,她却浑然不知,生哪门子气呢!她爱杵杵去,又没占你的地盘!一狠心,索性掩上门,眼不见为净。过了一会,有人敲门,叫着糯儿,是八姨。我有些幸灾乐祸,是腿麻了,还是听不懂觉得无聊了?不管怎样,她终于识趣了。可我的气还没消,我不想理她。见我没动静,她干脆推门进来,不,她的身子还在门外,只探进半个脑袋朝里张望。看见夹在门缝里的二只眼白占去三分之二的大眼睛,我忽然记起那个古老的对联:太窥门夹豆,丫洗盆漂姜。不禁莞尔。门里的那张脸也嫣然回我一笑,露出一口油黄的大龅牙,她压根儿不知刚才发生了什么。

转眼年关将至。自从吃上家政这碗饭,我就没在家吃过一顿团年饭,和边防战士一样坚守着哨卡,想家的潮水滚滚而来,又悄然退去。虽然糯儿爸妈通情达理,不会剥夺我们与家人团聚的机会,但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们也不会丢下一家子一走了之,客户需求至上是我们的职业操守。家事可以停摆,吃饭可以叫外卖,保洁阿姨却没法点,更要紧的,晚上谁带糯儿睡觉呢,她妈好像还没学会,她奶奶嫌娃吵,糯儿爸开玩笑说,那姨,你把糯米打个包带回家吧。于是三人六面协商好,我和八姨错峰休假,她腊月二十八走,正月初八回来接替我,我过完大年再返岗。

腊月二十七夜,临睡前和八姨说好,我早上做汤圆为她送行,祝她与家人团团圆圆甜甜蜜蜜,她也乐呵呵应下。第二天我起了个老早,搓、炸、拉丝,将一盘汤圆端上桌,楼上楼下屋里屋外却没了她人影。推开她的房间,行李箱也不在了。唉,八姨,你怎么一声没吭就走了呢?(廖陈俊,京山作协会员,当过工人、会计,做过母婴护理师,视文字如婴儿。入世出尘,乐于以谐噱之笔记录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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