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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煞

时间:2023-07-21 16:39     来源:荆门文学     作者:吴成义    点击:

 
“这还有完没完啊!”
尤奇在食堂吃罢晚饭,刚走到院长办公室,就听到半开的门里传来潘小刚暴怒的声音,接着是茶杯用力蹾在桌子上的一声脆响,这响声在冬天的夜晚格外清晰,格外刺耳。他以为是有人在吵架,急忙抬手敲了一下门板,推门进屋,只见潘小刚一个人叉腰站在皮靠椅前,办公桌上的茶杯溅出一摊水,茶叶都跳出来几片。“天塌了?”他惊问。潘小刚脸上急得通红,他刚才接到学院纪检组打来的电话,说又有一封匿名信,明天下午市纪委又要来学院调查。
“我才来了大半年,每月都有一封匿名信跟着告,这叫我如何干工作!”潘小刚说完双手一摊,然后用右手把左手背狠命打了一下。左手一阵生疼,好像是那只手得罪了他,活该挨他一巴掌。
“走走走,到湖边去,醒醒你的糨糊脑子。”尤奇上前拉了潘小刚一把。
瓦子湖职业教育学院坐落在瓦子湖畔。月亮从湖水里爬出来,在东边湖岸露出一张弯弯的脸。潘小刚匆匆走在前面,一到湖边,他就左右摇头,甩着屁股扭着腰。明天上午省教育厅厅长要来学院调研,他改完一堆材料,又接了那个搅动心神的电话,头脑胀痛。大楼里还有一帮人在加班,等会儿他还要请大伙吃宵夜。尤奇缩着脖子,默默地站在一边跺脚。潘小刚从市教育局局长的位置提拔到这里任院长后,尤奇这个副院长几乎每晚都陪潘小刚到湖边快走。小雪刚过,北风像无数双冰爪子,频繁地抓挠着人的颈脖和脸颊,人到了湖边,都会像缩头乌龟一样把脖子缩进衣领。潘小刚可不,他是个冬泳爱好者,几乎每个冬天的中午,他都会跑到瓦子湖的冬泳基地,跳进刺骨的湖水,玩命游十多分钟。对于“冰寒”的感觉,他跟常人的体验不同,如果出差几天不能冬泳,他必定日思夜想“寒彻刺骨”的体感。所以,这点北风的扰袭,对于他就像挠痒痒。他在湖边来回疾走,高挑的身影投射在月光笼罩的水中,波浪把他的影子拉得歪七扭八。他的长颈端得直直的,长腿迈得轻快还略带弹性。五短身材的尤奇,在他后面一路小跑着,只二十多分钟就浑身发热,有了微微冒汗的感觉。这时,潘小刚停下脚步,捡起一块片石,甩开长臂在水面用劲打了一个水漂。那块片石像从他手中发出的一颗子弹,贴着水面一路“啾啾”疾飞,只一小会儿就听到远处野鸭“嘎嘎嘎”的抗议声。潘小刚会心一笑,满足地向学院方向回转。
爬上岸坡,在冷月的清辉里,潘小刚望一眼瓦子湖,禁不住长叹一声,像是有心事要与湖水诉说。
“别烦了,几封匿名信翻不起大浪的。”尤奇边喘气边说。他掏出烟,递上一支给潘小刚。尤奇自己不抽烟,但每次陪走时,他都要带上一包。他俩是大学睡上下铺的同学,尤奇读完硕士就考到省教育厅上了班,提拔职教处处长两年后,到现在的学院任副院长。尤奇是党外人士,厅领导的意思是把他放到基层锻炼锻炼,等条件成熟再择机提拔。瓦子湖职教学院是省厅在汉江市办的高等职业教育试点示范学院。尤奇到这里时,院长只一年多就要退休,尤奇刚好可以踩着点接任副厅级的院长位置。可是,世事难料,居然被人掐空占了位置。而这个占位置的不是旁人,正是他上大学时的死党潘小刚。
“我来这里是一张白纸,我招谁惹谁了,啊?”潘小刚瞅着尤奇问。尤奇目光散乱地望着湖水,他还在回想过往。老院长退休后,尤奇被指定主持教学工作,工作大半年,表现不俗,已被纳入院长候选人考核名单。偏偏这时,有两个学生在瓦子湖游泳时溺水而亡,他受了严重警告处分,要等一年半才能提拔。市里明白省厅领导心思,一直没安排院长人选。又等了整一年,只差半年尤奇就可顺利升迁了,谁料学校又出了大事故——对外承包的学院食堂,五一节放假前的晚餐,学生大规模食物中毒,两百多人上吐下泻。这事把市委、政府的一把手吓出一身冷汗,学院书记刚退休,院长空缺,近两万学生的院校,没个一把手当家,出了事谁来负责?他们不再瞻前顾后,赶急提拔教育局局长潘小刚接任了院长,并任命为党组副书记,主持全面工作。原本市委组织部是想让潘小刚当书记的,在征求意见时,他却强烈要求只当院长。他是个工学博士,喜欢做教学工作。他真没想到,自己这个决断,打了伸长脖子翘首以盼当院长的尤奇一闷棍。
“你这是麦糠擦屁股——自寻烦恼,身正不怕影子斜,怕啥!”尤奇回过神来劝潘小刚。潘小刚听了一愣,心想,我怎么自寻烦恼了?他知道尤奇平素说话有屋檐下吊石磙——言(檐)重的特点,就没跟他计较。平心而论,潘小刚的确没啥好怕,即使写匿名信的人编神怪小说,也不可能将自己妖魔化到什么程度。一个清清白白的人,不怕别人用污名化的下三烂手段。潘小刚的烦恼在于,匿名信像个鬼魅的影子,你不在意它,它却屡屡纠缠你,让你一次次陷入烦躁不安,干起事来都有些“草木皆兵”了。
“对呀,我怕啥?有你陪我来瓦子湖散步,我就啥事都忘了。”潘小刚边说边离开瓦子湖,往学院方向走。
这瓦子湖的名字有种低调奢华的味道,乍一听字面意思,似乎很小很小,只不过是一片瓦的大小。但是,当你身临其境时,就会发出“面朝大海”的惊叹,它的水面弯弯绕绕有三百多平方公里,学院从西部招来的几名老师,放下行李就来到湖边大喊:“哇,大海啊大海!”
学院坐北朝南,就建在瓦子湖边,瓦子湖两岸相距近二十公里,一眼望不到对岸,只见得着湖中间三五座清幽的小岛。
别看这湖的名字土气,湖水可是品质上好,可以直接饮用。
宵夜定在十点。潘小刚从超市买了两瓶本地产的白酒,又在紧挨学院的湖畔酒楼订了一个单间。尤奇睡眠不好,又有些胃痛,明天厅里的老首长要来,他对潘小刚说不参加宵夜了。潘小刚爽快答应,叫他早点睡觉。办公室的两位笔杆子两天两夜没怎么合眼,今天他们终于可以交差了,潘小刚得请人家小酌几杯,回家好借微醺补觉。被邀吃宵夜的还有办公室主任丁晓晓,和文印室的一位小姑娘。基建办的李姚石是学院里出了名的“闻香到”,只要是同事有酒局,请不请他,他都会未卜先知,不请自来。他的做派是,人没到,几声大哈哈就抢先破门而入,请客的不得不大叫一声“坏了,忘了请他”,然后急忙起身相迎。李姚石其貌不扬,但叫人过目不忘,颈粗、腿短、肚大、脑肥,一颗眉心肉瘤,像粒小葡萄趴在鼻梁上方,加上小眼睛小鼻子,混迹于肉乎乎的脸上,有些模糊不清,那颗盘踞眉心的深黑色肉瘤就更显跋扈。这个世界很小,小得叫潘小刚都不敢相信,一个地级市的职教学院,就有他的两个同学,除了大学同学尤奇,还冒出个高中同学李姚石。潘小刚到任院长时,李姚石的屁股坐在工会副主席的椅子上,是个闲职。学院基建频频,需得用放心的人,潘小刚就点名让李姚石当了基建处处长。学院上上下下很快就知道了他俩的同窗关系,潘小刚晓得这是李姚石自己广播出去的,便背地里批评李姚石:“管好你的大嘴巴,关掉你的大喇叭。”
今晚办公室吃宵夜,不知李姚石从何处弄来的情报,反正在大家刚刚举起筷子时,他一脚踏进了小酒馆的门,而且还夹杂着他尖利的大哈哈声,精准地洞穿了餐厅的木门。
“谁请的你?这都是加班的人。”潘小刚说。李姚石搓着一双肉乎乎的手说:“哈哈,我是不请自来,不请自来。”办公室的美女主任丁晓晓见状灵敏起身:“李主任坐我这里。来吧,不就是加双筷子的事吗?”李姚石坐下,潘小刚又自言自语说了句:“还真是个‘闻香到’啊!”他的声音很小,但是大家还是听到了。小厅响起一阵哄堂大笑。李姚石也跟着哈哈大笑。学院许多中层干部都晓得,但凡有李姚石在的酒席,会格外有生气,通常情况下不放倒一个,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可是,今天有些为难,明早要接待厅长,潘小刚有言在先,今晚只准小酌,每人二两以内,也就是一玻璃杯。李姚石哈哈点头,一玻璃杯倒进肚里,没找到半点感觉。他还要倒酒,潘小刚举起右手摆了摆。丁晓晓拿起酒瓶说:“院长,李处长酒量大,就给他来点特殊,加一杯吧。”潘小刚没吱声,丁晓晓趁机给李姚石倒了一杯。他觉得自己一个人喝太孤单,要拉上丁晓晓作陪。丁晓晓碍于情面,说:“我半杯,你一杯,一口干。”李姚石最喜欢这般海喝,特别是跟女人喝酒。他一口喝完,丁晓晓也不示弱,一口喝下半杯。酒杯刚放下,潘小刚就站起来说:“今天就这样,明天早点来,散了!”李姚石正在兴头上,说:“这才刚开始,咋就散席了。再来一杯吧。”丁晓晓说:“这顿宵夜是潘院长私人请的。”李姚石敲着桌子喊:“私人请,端碗就要说个多谢,更要喝好哇。”潘小刚站在上首,越听越恼火,他踢开椅子,扬起手照着李姚石的后脑勺不轻不重拍下一掌,然后扬长而去。这一掌击出,就像给一台高音喇叭扯断了电源,李姚石立马闭嘴,脸红得像泼了血,他瞪眼坐在原位半天没吱声。直到丁晓晓喊“散了吧,各回各家”,他才狠狠地迸出一句,“你敢打我?还真打我!”潘小刚已经走远,大家对这个“酒疯子”说的话,也只当是窗子里漏进来的一丝冰凉的风,感觉到了凉意,但没记在心头。
 
 
第二天上午八点,李姚石在睡觉,突然听到手机响,他懒洋洋地拿过手机看了看,是尤奇的电话。他李姚石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这个分管院长。他一骨碌爬起来,坐直了接电话。尤奇问他在哪里,他当然不敢说还在睡觉,就说在基建工地。尤奇要他马上赶到办公室。从工地到办公楼,需要走一刻钟,但是,他从宿舍走到办公楼内,仅仅十分钟就够了。他就用这可怜的五分钟时差洗漱穿衣,连大号也忍了。出了门,李姚石就像有人追杀,拔腿就往尤奇办公室猛跑。
李姚石是个大大咧咧的家伙,没怕过任何人,却从内心惧怕尤奇。尤奇平时话不多,但说出来的话,很多时候能砸出一个大坑。刚开始,他跟尤奇撞见时都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还与尤奇嘻皮笑脸。他在工会与尤奇打过几次照面。尤奇对李姚石的酒量印象深刻,有次还戏谑说:“李姚石呀李姚石,每次喝那么多酒,真是个‘李要死’!”尤奇分管基建后,李姚石第一次正儿八经去见尤奇,他以为跟尤奇混得很熟了,就甩着膀子上楼。见办公室的门虚掩着,就打了一声哈哈直闯进去,一进门就一屁股“塌”在沙发上,喊:“你好啊!”尤奇盯着他静静看了足足五秒,然后问:“你?谁是你?你是谁?”李姚石糊涂了,他惊异:“我跟你在一起喝酒多次,怪哉,不认识了?”尤奇端起右手食指向外一撮:“请出去,重新敲门,等准许了再进来!”李姚石坐在那里不自在地傻笑,尤奇站起来,猛拍一下桌子,夹了公文包就走。李姚石双手慌忙撑起胖墩墩的身子,连忙说:“尤院长,我失礼了,失礼了!”说完,像个胖鸭一样“歪”出门外,“咣”一声带上门板。接着李姚石恭恭敬敬站在门外,右手轻轻敲门:“尤院长,我来汇报。”门内悄无声息。他接着轻轻地敲,依然没应声。他连敲了九次,里面才传来一个冷漠的字:“进。”他进去了,尤奇翻着文件夹,头也不抬。李姚石站在那里,两只脚不停地抠地板,过了几分钟,尤奇才把埋着的头略略抬高几分:“你是想用双脚,在我这里抠出个三室一厅吗?”李姚石停住脚,似懂非懂地“呵呵”笑了两声。尤奇并不喊他坐下,望着他节俭地迸出一个字:“说。”李姚石口干舌燥:“我说啥?对,对对,我汇报、汇报。”他不知自己说了些啥,只记得最后浑身冒汗,头脑沉沉地走出尤奇的办公室。这是他平生最掉价的一次。想他李姚石在职教学院是为数不多的几个元老,人际关系根深蒂固,原来的书记、院长都敬他三分,他却栽倒在了一个“外码”的名下。他在心里嘀咕,这真是一物降一物,我这个狐狸精怕了张天师啊。
李姚石跑到尤奇办公室门前,深吸了一口气,才举手轻轻敲门:“尤院长,我是李姚石。”里面传出一字“进”,李姚石在外面乱摆头,自问:“我,我这还是我吗?”摆完头,才推门进去。
他照样恭敬地站在那里,两只脚依然在轮换着抠地板。尤奇说:“坐。”李姚石站着没动,他学着尤奇说话的简约做派,问:“您,啥事?”尤奇仍然说:“坐。”李姚石这才落座,然后两眼望着尤奇。尤奇翻着报纸,像是跟那张报纸对话:“给我备四条烟,中午要。”李姚石问:“啥烟?”尤奇丢下报纸,端起茶杯呷一口,又缓缓低头找到纸篓,吐出一片碍事的茶叶,才将目光射向李姚石:“猪啊,管基建的,这么笨?”李姚石忙点头嬉笑:“我懂了,买最好的,最好的。”他双手撑起身子,一脸假笑退出尤奇办公室。
李姚石前脚走,潘小刚一阵风闯进尤奇办公室。尤奇见来人没敲门,一脸愠怒,刚要发作,抬头见是潘小刚,脸上立马晴转多云:“原来是院长驾到啊,请坐,喝茶。”他的动作迟缓,从起身拿茶罐、抖出茶叶,到拿开水壶、倒开水、盖上茶杯盖,又端到茶几上,每样都做得慢慢吞吞,潘小刚明显感觉尤奇背负着一身沉重的疲惫。他坐下后说:“厅长九点钟到,我来跟你合计合计,我们还需要准备些啥,注意些啥呢?”尤奇来到沙发旁,与潘小刚坐在一起,说:“没啥呀,你当局长时跟他接触也多,他这人没架子,好招待。”说完,他接连打了几个哈欠。潘小刚见状,拍拍尤奇肩膀:“看得出你很累,又没睡好吧,脸色好差。”尤奇说:“唉,失眠,好长时间都这样子,习惯了,死不了。”潘小刚说:“这话说的,还是要看看医生啊。”尤奇脸色暗黑,特别是“熊猫眼”更甚。以前,他也有张白白净净的脸,自从得知自己提拔无望,潘小刚要来任院长的那天起,他的脸色就变了。他与伍子胥相反,老伍过韶关一夜白了头,他是提拔无望一夜黑了脸。从那时开始他深度失眠,每夜难以入睡,能睡两个小时算是老天照应,多半都是天快亮了,才能入睡个把小时。时间一长,那张小白脸就变成了乌黑脸。
潘小刚和尤奇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说到后面都陷入了沉默。尤奇在想,潘小刚这家伙,总是比自己要强一截,虽然他们考的都是985重点大学,但是在向上走的路途中,自己真不如潘小刚。尤奇在大学寂寂无名,潘小刚却是学生会主席;潘小刚一路顺风读完博士,尤奇止步于硕士。他的处级也比潘小刚晚几年,人家可是地方大员。后来,命运安排他俩在一个学院再次交会,潘小刚当了头儿,他却还是个副职。潘小刚此时没想那么多,只觉得这个同学对自己真不错,把他双眼直勾勾盯着的位置占了,他还帮衬自己做事,每天晚上陪着到湖边散步。潘小刚常常感慨: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到门口去迎候吧。”潘小刚说。尤奇点点头,二人下楼径直到了门房。
市长陪着教育厅厅长,在学院整整调研了半天,还开了座谈会。会上,厅长满心欢喜地对学院评价了三句话,这三句话概括起来就是:高质量发展,准确把握了职业教育的办学方向;问题导向,找到了破解制约发展的金钥匙;改革创新,类型教育特色十分鲜明。厅长还加了一句分量很重的话:“潘小刚这大半年劳苦功高,省厅在这里办点,地方选对了。”
下午,厅长还要去几所中学调研。吃完午饭,厅长在学院宾馆休息,潘小刚去礼节性地问候厅长。敲开门,见尤奇站在门边,潘小刚说:“你小子来,怎不喊我?”厅长在内室喊:“来来来,你们两个都在更好。”潘小刚说:“厅长,您单独给我讲讲不足,别总是说好听的啊。”厅长说:“好就好,差就差,不搞遮遮掩掩那一套。”潘小刚说:“我们都要向您看齐。”厅长说:“你们两个是大学同学,要好好配合,好好干事创业。”潘小刚说:“尤奇很配合,我很感谢他。”尤奇说了一句:“不配合,你不整死我呀。”厅长接过话:“尤奇呀,学生溺水事件和食物中毒,这都不是简单的小问题,你要反省工作中的失误。潘小刚如果任书记,你有当院长的可能,你就要好好配合。”尤奇说:“当然当然,您放心。”
潘小刚和尤奇起身离开。潘小刚上了一趟洗手间,在等电梯的当口,见尤奇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包过来。潘小刚的眼光转了几道弯,先低眉瞄瞄那包,再扫一下尤奇盯着电梯顶的双眼,抿嘴一笑,把想问的话,生生地吞进了肚子里。
 
 
周六早晨起来,潘小刚发现外面白皑皑的,夜里无声无息下了今冬第一场雪,场地、路道、车顶、树冠,全被白雪覆盖。他在窗前怔怔地盯着那片银白,瞄了又瞄,看了又看。他非常喜欢这晶莹剔透的世界,人在纯白色的环境里,会有一刻迷失,也许就是一种陶醉吧。只是这个被白雪塑造的纯洁世界,多少有些虚幻,而且短暂,让人心生叹惋。放下窗帘,潘小刚对缩在被子里看手机的老婆龙菊说:“你看看,世界一夜就变得让你不认识了!”龙菊问:“啥意思?”潘小刚笑而不答,径直去了卫生间。三下五除二洗漱完,穿戴整齐拎了公文包准备出门。龙菊问:“你去学院吗?外面怎么了?”他侧身一笑:“你自己看吧。”龙菊好奇地走到窗前,她没喊“好大的雪”,却甩出一句:“哇塞,潘小刚你个大坏蛋!”潘小刚咣当拉上门,开了车往学院进发。
潘小刚前脚进办公室,后脚就有人在喊“院长好”。他吓了一跳,赶忙扭身回头,见是新近提拔的那名副院长,他没好气地说:“你跟这么紧干啥?”
进门,落座,副院长说:“有人写匿名信告您,纪委找我问了情况。”潘小刚看他一眼:“这事我知道了。”副院长说:“纪委问我有没有给您送过五万元钱,我说没送过。我妻子患肺癌动了手术,老爹得了尿毒症,要每周透析,还要供孩子上大学,我哪来的五万元送礼,就是五千元我也拿不出来呀!”潘小刚说:“提拔你,是因为你在教务处处长的位置上干得出色,不提拔你当副院长提拔谁?”副院长说:“给您惹麻烦了,要不我辞职算了。”潘小刚腾地站起说:“你怕啥,啊?匿名信是针对我的,管好你的教学,别胡思乱想!”
送走副院长,小妹打来电话,说母亲的冠心病越来越重,上周刚出院,今天又犯了,马上要送医院。潘小刚说:“你们先把母亲送市一医院,我把文件处理完就来。”放下手机,他把那个装着急件的红色文件夹拿到面前,心急火燎地阅签。这时,李姚石来了,在门外喊:“院长,忙啥呢?”话音未落人就闯进来了。他站在那里自顾自地傻笑,潘小刚抬眼看了一下他,张了一下嘴,却没吐出一字,又低下头阅览文件。李姚石搓着肉乎乎的双手说:“我来给你道个歉。那晚不该闹酒,你打我没错。”潘小刚似乎并不领情,他头也没抬地说:“我忙呢,你没看见吗?我母亲在等我,我急得要死。”李姚石坐在沙发上说:“阿姨怎么了?”潘小刚没回答,李姚石转换话题,“听说又有人写匿名信告你,哎呀,这是谁在死缠烂打呀,你难道心里没底?”潘小刚翻看着文件,依然是头也不抬地说:“我忙得很,你没看见啊。”李姚石起身来到办公桌前说:“你提拔的要是我,就肯定不会有匿名信了。”潘小刚抬头看一眼李姚石,摆摆头又低下双眼看文件:“我真的很忙,我还有急事!”李姚石连声说:“好好好,你忙吧。”然后知趣地退出办公室。离开时他弓下腰,连点两下头,还挤出一脸笑。潘小刚屁股都没抬一下,只歪着头瞄了一眼。他在心里感觉有些好笑,他讨厌李姚石这样,但又不好明说,说多了怕伤他的自尊。读高中时,他俩算是铁哥们。那次提副院长,李姚石缠着他不放,说机会难得,自己资格老,若不提怎么也说不过去。他还叫高中的班主任打来了电话。潘小刚对老师说,李姚石没站过一天讲台,现在就是个酒囊饭袋,连在键盘上打字都不顺溜,他真的能不配岗,还有点德不配位啊!后来,提拔了别人,李姚石给潘小刚发来微信:“你好绝情!”这则微信只寥寥四字,外加一个感叹号,看得潘小刚一时心惊。他没想到,李姚石如此看重提拔,又如此自不量力。
“唉,不想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了。”潘小刚起身关紧办公室的门,心里记挂姆妈的病,一目十行地快速阅文。
潘小刚见到母亲是在ICU,他跟主治医生很熟,医生对他说,要有心理准备啊!潘小刚下午要飞北京,明天上午要去教育部,这是人托人拐了若干个弯,才跟一位司长约定的时间。他叮嘱妹妹和妹夫要日夜守候在ICU的走廊长椅上。
潘小刚是与政府分管教育的副市长和学院的一名处长一同飞往北京的。飞机刚落地,广播里提醒“飞机还在滑行,请大家系好安全带,别开手机”,他就急不可耐地打开了手机,他担心母亲安危。果然,手机里蹦出一大串未接来电,有妹妹、妹夫的,还有妻子和女儿的。他给小妹打电话,电话一接通就传来她撕心裂肺的哭喊:“哥,母亲走了,母亲走了啊!”他强忍着悲痛,恍恍惚惚走出机舱,又泪流满面地走到候机楼。他找到一个角落,双膝跪地喊一声“老妈”,便号啕大哭起来。副市长见状问他如何这般,他只好实言相告。副市长要他立马返程,他没听。擦干泪水,到教育部与几位领导会晤,谈妥了项目,他才买了连夜返程的机票。
瓦子湖职教学院办公室里,几个人在争论一桩事,话题是院长母亲病故,要不要去随人情。有的说必须的,有的说这是违纪,不能给领导添乱。李姚石一步跨进来说:“这是起码的人情世故,不去不像话的。”后来有些中层干部去殡仪馆行了礼,人情钱都交给了李姚石。潘小刚的妻子龙菊拒收礼金,李姚石把装钱的大信封,硬生生地塞进她的背包,一转身跑掉了。尤奇后来赶到殡仪馆,龙菊把推不掉同事礼金的事,给他一五一十说了。他说“这是人之常情,没事的。”尤奇一直待在殡仪馆帮忙料理丧事。潘小刚赶来,见了尤奇,他感叹:“到底是睡上下铺的同学,感情不一样啊。”龙菊把学院同事来行礼,李姚石强塞人情钱的事说了。尤奇在一旁说:“多大的事,以后人家有事,还礼就是了。”潘小刚摆摆手,没说话。第二天将母亲的骨灰安葬后,他就找来学院纪检组组长方文和丁晓晓,还有司机,要他们三人见证,一一将份子钱退还原主。
 
 
瓦子湖职教学院的南门面朝大湖,是学院进出的正大门。尤奇的叔伯表弟东方正在这里当保安。此人身材高大,性格率真,是名退伍军人。他时常不厌其烦地给人解读,说这“东方”,是汉族的传统复姓,伏羲氏“出于震,位于东方”,子孙就以东方为姓氏。西汉文学家东方朔后代以东方为姓,封其为始祖。到了唐朝,东方姓已经成为平原郡大姓望族。这姓氏多分布在北京、山东、山西和台湾。东方正说:“太阳每天从东方升起,看看我这姓,多阳光,要多好有多好。”
东方正到学院当保安,当然是尤奇推荐给保卫处的。尤奇来这里落脚人生地不熟,就从山东农村老家把东方正弄来。东方正心疼在家种地的老婆,将她一并带来。尤奇经常有事无事地来看东方正,有时还一起喝喝小酒。这天他又来门房闲聊,东方正告诉他市纪委又来人了,他有登记。尤奇像是没听见,过了一会儿说:“你别操心这些事啊,管好你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东方正点点头,不再言语。
学院纪检组组长方文来到潘小刚办公室,告诉他市纪委的人今天又来了,说是收到匿名信,举报潘小刚给母亲办丧事,收了学院很多同事的份子钱。方文把事情的原委说给他们听了,还写了证明,份子钱是他和丁晓晓一一退还原主的,纪委的人又找当事人作了笔录。方文问潘小刚:“这个‘影子杀手’怎么就不肯放过你呢?”
潘小刚双手抱在胸前,苦着脸,目光无神。他嘴巴动了动,那句原本要慢吞吞爬出来的话,又顺着喉咙有气无力地滑回去了。
市政府决定将三所中专学校整合进职教学院,市长要学院拿方案,潘小刚连续熬了两个大半夜,这天又加班到凌晨。改完材料,他坐在办公椅上眯着了。紧邻隔壁办公的丁晓晓,给潘小刚泡了一杯咖啡端来,没想到他坐在办公椅上睡得香甜,她心疼院长这般辛苦,把潘小刚的呢子外套给他披上。正准备离开时,看到办公桌上一支打开的红墨水笔,弄脏了潘小刚白净的脸。她笑了笑,打算用手指揩他脸上的墨点,刚伸出手,又担心惊醒了院长,把手收了回来。这一幕恰巧被李姚石从虚掩的门口看到。他掏出手机拍了一张,轻手轻脚离开了。
第二天,他去给尤奇汇报工作,为了讨好他,就把那张照片给他看。尤奇瞄了一眼,又把他狠狠批了一顿,说:“你无聊,还无纪,怎能拍领导这样的不雅照片,嗯?”李姚石说:“我是觉得有意思,好玩。”尤奇站起身来一声吼:“什么好玩,你找死啊!立即,马上,删掉!”李姚石胡乱点着头,慌忙掏出手机:“好好,立即、马上删!”
李姚石回到自己办公室,关上门,他照着自己的右脸举起手,甩了一个大巴掌,嘴里还自言自语:“你找死啊,真找死!”
元旦快到了,学院首届冬泳邀请赛迫近。潘小刚对丁晓晓说:“这段时间别安排我出门,冬泳比赛我不能缺席。”汉江市年年在瓦子湖办冬泳邀请赛,潘小刚是冬泳协会的灵魂人物,名誉会长。这次学院办首届,报名呈井喷状。他读大学时爱上冬泳,拿过全省冬泳赛蛙泳的冠军。到学院当院长后,他迅速拉起一支冬泳队,渐渐地扩展,不少老师也参与其中。他说:“在冰寒的水体中游泳靠的是意志,练的是体魄。敢冬泳的人,眼中就没困难。”这次新年冬泳赛,除了本院的冬泳爱好者,还有市内外、省内外的爱好者组队参赛,很多带队的都是潘小刚的老朋友,报名人数已超过一千人。
一晃元旦到了。这天微风,天上飞舞着雪花,如期而至的冬泳健儿们,欢呼于梦幻般的瓦子湖冬泳广场。一百多支冬泳队伍排着纵队,跟随舞台上的健身教练,喊着叫着大展拳脚做热身操。开幕式很浪漫,在满天飞雪、满眼银白中进行。这些不怕冷的水鸭子兴奋地融入雪花飘飘的世界,密密匝匝地拥向瓦子湖冬泳岸线,依照播音员的喊号,在用彩带划定的水域,依序展开竞技比赛和群众游渡。
沿湖围观者近万,呼喊声一阵接一阵,寒冬里竟然春意泛滥。
潘小刚是这座城市里的蛙王,他参加蛙泳竞技赛毫无悬念地拿了冠军。从冰冷的湖水里上来刚刚焐热身子,他又脱了衣服,带着一支几百人的超大队伍,第一个冲下水去。仅仅八九分钟,潘小刚与穿着三点式泳装的丁晓晓一前一后到岸。丁晓晓喘着粗气来到潘小刚身边,她左手搭在他的肩上,右手打出一个胜利的V,笑着让岸上的同事拍照。潘小刚身材高挑,标准的国字脸盘,凸出强健的胸肌,块格分明的腹肌,中年的帅气应有尽有;丁晓晓如芙蓉出水,精致的脸,圆鼓鼓的胸,高挑的身段,加上笔直的大长腿,是那种火辣辣的美。有人指向他俩一声尖叫,把人们的注意力一下子全拉过来了。李姚石跟在尤奇后面当啦啦队员,他们也抢拍了几张丁晓晓与潘小刚的特写。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尤奇请下班后的表弟东方正到湖畔酒楼喝小酒,刚进店屁股还没坐稳,东方正就低声说:“纪委今天又来人了!”尤奇严肃地说:“你少管这些闲事,更不要议论!”东方正嘀咕:“我是个退伍军人,懂纪律。”酒至半酣,尤奇放下杯子自言自语:“会不会是李姚石呢?”东方正问:“是他告院长的状?”尤奇像是猛然醒来,用手打了一下表弟的脑袋,瞪着眼说:“别瞎说!”
又有人写匿名信到市纪委,说潘小刚乱搞男女关系,情人一大堆,特别提到与办公室美女丁晓晓长期有染,还把冬泳时她与他的“亲密照”附在信里。纪委来学院调查的人刚走,丁晓晓人高马大的丈夫朱海山,跑到潘小刚办公室“大闹天宫”,把他办公桌上的文房四宝砸得稀烂。李姚石正好来找潘小刚说事,他把朱海山抱住,喊:“你再闹,我就报警!”朱海山说:“你报吧,你知道老子是干什么的?公安我都熟!”正好龙菊开车路过学院,来接老公回家吃饭。龙菊进到办公室,正看到朱海山满脸胀红,在大骂潘小刚“大流氓”。她问清原委后,有点不屑地说:“你个大男人咋这么小气。那天我也在现场,不就是照张相嘛,你居然跑来兴师问罪了!”朱海山说:“有人都告到纪委去了,还把照片发到我手机上了。”龙菊“啊”了一声,脸上有一小会儿的乌云密布,随后,她用那双漂亮的大眼睛盯着朱海山说:“晓晓虽标致,我也不输她。我老公爱我都爱不够,哪里还会拈花惹草。别闹了,再闹我可对你不客气了!”朱海山盯着潘小刚看了一眼,摇着头“唉”了一声,走了。
李姚石也不想久留,跟着他出门,前脚刚迈出,潘小刚就在后面喊:“李姚石,你整天不务正业,又跑来干啥?”李姚石回过头说:“我这不是来、来拉架吗?”潘小刚心有不快地说:“哎呀,你真是来得巧啊,那我还得谢谢你!”李姚石边侧身退出边摆手:“谁跟谁呀,还客气。”
 
 
三所中专合并到职教学院的方案通过,潘小刚主持召开承接新生的会议,商定开建一万平方米的学生宿舍楼,这活儿当然由基建处承担。李姚石的团队很快发布了招标公告,潘小刚在尤奇的陪同下,专门到基建处叮嘱,要求把新宿舍楼建成廉洁工程、安全工程、样板工程。一屋子人都点头、鼓掌。招标公告发出的第三天晚上,尤奇对李姚石说:“晚上有个酒局,你和小山东来参加。”这个小山东搞基建是半个专家,尤奇接手分管基建时,给潘小刚提了个额外要求,说搞基建,李姚石他们都不怎么内行,建议从外面聘一个内行来协助处长,潘小刚觉得他说的在理,就同意了。尤奇从省里一家大型建筑公司聘了个年轻人,他说此人是他的山东老乡,还与他同姓,叫尤小云。小伙子管预算,精明、机灵,为人有亲和力,且出手大方,大伙都喜欢他,直接管他叫“小山东”,倒把他的真名尤小云给忘了。
与“小山东”喝了一场酒后,尤奇对李姚石说:“还早,到我办公室有事与你聊聊。”
李姚石没直接跟在尤奇屁股后面进办公室,而是等尤奇进去了,仍旧站在门口,然后敲门报告。尤奇说:“你这是脱了裤子放屁。”李姚石进屋了。他酒喝多了,胆子也粗了,不再站在那里抠地板,而是甩了一句“我真有点怕你”,就直接歪倒在长条沙发上。尤奇说:“你软蛋,我又不吃人。”说完,给他倒一杯热茶。这温和的姿态,让李姚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以为是自己喝醉了,产生了幻觉,几次揉眼,掐大腿,发现这不是梦。
坐定了,尤奇先开腔。两人你一言、我一句的,很快就把事说完了:“副省长亲戚的事,就交给你了。”
“尤院长说的是啥事呀?”
“竞标的事。”
“那好说,报上名就行了。”
“中不了呢?”
“中不了很正常。中的只一家,其他的不都是要掉下来吗?”
“你给我坐好!”
李姚石坐起来了几秒钟,又傻笑着躺下。自己是个喝了一瓶白酒的酒醉佬,怕啥呢。尤奇低下头喝了一口茶。李姚石打了两声大鼾,把自己惊醒了。他用血红的眼怯怯地看一下尤奇,赶快坐了起来。
“你想办法,把人家打发好。”尤奇说。
“这事儿,我真没别的办法想。”李姚石答。
“你没办法,有人有办法。”
“谁有办法呢?”
“尤小云。”
“哪来个尤什么云?”李姚石头脑里出现一大片白茫茫的雾。
“你醉丢了魂,连小山东的名都忘了!”尤奇瞪眼,李姚石以傻笑回应。
“这个项目叫他来管,他做事靠谱。”尤奇又说。
“可是我是处长,我不管能行吗?”李姚石的辩白显得苍白乏力。
“你可以管宏观的,按程序依照法纪管好大方向。你还敢跟我犟嘴,找死啊!”
“我不找死,你看看我的名字,就是三个祖宗的姓,我家三代单传,我还真怕死啊!”
“不中标,也要给人下台的面子,不会要你去死。”
“我懂了。我走了,睡觉去了。”
李姚石滚下沙发,费力地撑起臃肿的身子,看都没看尤奇一眼,就歪歪扭扭出了门。尤奇坐着没动,眼睁睁看着圆鼓鼓的李姚石,像个屎壳郎,只一小会儿就消失在黑暗里。
学生宿舍楼招标那段时间李姚石应接不暇,来人一拨接一拨,电话一个又一个。他感觉自己一夜间没了气息,肉身被抛在野外,引来一大群老鹰和秃鹫围攻,还有趴在那里的狮子、老虎,都吊着血红的眼。他换了手机号,只把号码告诉潘小刚、尤奇和小山东,他不进办公室不回家,偷偷住在了一家小酒店。招标的事,他依了尤奇的话,按规矩做安排,叫小山东跟代理公司具体联系,他连公司经理的面都不见。
后来,招标结束,小山东给他打来电话,他才给自己解封。小山东与他见了面,说中标的是某某公司,就是那个被他喝倒的副省长的亲戚。李姚石怔怔地看他一分钟,说了句连他自己都感到奇怪的话:“莫非这是真的?”小山东说:“真的,这是真的,没半点假!”
周五晚,丁晓晓网购的一套书柜到了,她给老公打电话,老公说晚上有应酬。路过门房时,她见东方正刚好在交接班,就凑上去说:“东方啊,能不能请你帮个忙,把我快递来的书柜搬上楼。”她还加了句“有电梯”。东方正爽快地说:“行,就是没电梯,我也给你背上楼!”丁晓晓说:“晚上我请你喝顿小酒。”东方正摆摆手。其实,书柜也不太重,只是体积有点大。事干完了,丁晓晓请东方正到小区门口的小餐馆吃饭,她从家里拿了一瓶白酒。丁晓晓对东方正说:“今天我陪你喝点,我二两,你八两。”东方正说:“八两多了,你还加一两。”酒过三巡,东方正的话多起来,他压低声音对丁晓晓说:“告潘院长和你状的那个人,我知道是谁。”丁晓晓惊问:“谁?”东方正一字一顿地说:“李——姚——石。”丁晓晓夹蒜蓉虾的筷子,在空中抛锚足足有十秒。她将虾放进菜碟,端起酒杯与东方正连喝了两杯。
第二天上班,丁晓晓到院长办公室说:“我有件大事要说。”潘小刚望着她。丁晓晓说:“据可靠情报,那个告状的人极有可能是姓李的。”潘小刚问:“姓李的,哪个姓李的?”丁晓晓提示:“你身边的,跟你很铁。”潘小刚站起来说:“李姚石,难道是他?”丁晓晓说:“院长你不能太善良,要清君侧啊!”
潘小刚沉默了一会儿,对丁晓晓说:“这事我知道了,到此为止,别在外乱说。”接着,他左手连拍两下额头,右手轻轻向外挥了两下,示意叫她出去,他想静静。
 
 
学院一名副院长到点退了,李姚石得到消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从早晨开始找潘小刚,听说潘小刚在市里开会。晚上,他见院长办的灯亮着,火急火燎跑来敲门。
潘小刚正在办公室看举报信,几封信都是实名举报基建处的,说基建处在新宿舍楼项目招标中,违纪违法搞围标。潘小刚气得猛拍一下桌子。
丁晓晓在隔壁听到跑过来问:“院长咋啦?动静这么大。”
潘小刚把实名举报信移交给了学院纪检组组长方文,要他按程序办。
李姚石喘着气来到潘小刚办公室门口,听到里面有说话声,就在走廊上来回走动。丁晓晓出门与李姚石撞了个满怀,潘小刚在里边看见了,就喊:“你给我进来!”李姚石才踏进一只脚,潘小刚就凶狠地问:“你有事无事地晃,又在这里晃个啥?”李姚石答:“我、我,也没什么事。”潘小刚更恼火:“你没事找事!”李姚石回敬了句:“我,我没事就不能来晃啊?我来是想问你,这次能不能提拔我……”潘小刚甩给他的话像打冲锋枪:“能不能提拔,你自己不清楚吗?你的职责在工地,你要忠于职守,守住底线!”说完,他站起身来,顺手拿起笔记本,用力往办公桌上一拍,显然就是火星四溅的逐客令了。李姚石吓得上身抖了一下,知趣地退出门。李姚石在听到火爆关门声的那一刻,一阵心惊,接着他用上牙紧紧咬着下牙,咬得整张脸都打了一小会儿颤。 
尤奇路过门房,东方正告诉他市纪委又来人了,还说:“真的是一月一次,一次也不落下。”尤奇丢下一句“你是吃咸萝卜操淡心”,黑着脸走了。他前脚走,潘小刚后脚来,东方正递给院长一支烟,刚准备点火,突然手机响了。赋闲在家的妻子在手机里哭喊:“快回来,救命啦,疼死我了!”潘小刚站在一旁听得清楚,他急忙开车拉上东方正去接病人。到了市一医院,经诊断,东方正老婆患的是急性阑尾炎,需要住院开刀。东方正没带钱,潘小刚用手机替他交了五千元的入院费。后来动了手术,病愈出院后,潘小刚给学校后勤集团打招呼,安排东方正的老婆到食堂上班,东方正两口子对院长感恩不尽,好说歹说要请他到市里的海天楼吃顿饭。潘小刚推脱不了,只好答应了。东方正特意邀请尤奇和李姚石作陪。那天李姚石问明了酒店和餐厅,说已经有了一个酒局,尽量争取来敬杯酒。吃饭过程不短,尤奇两次离席,或是接听电话,或是到洗手间。其中有次碰见李姚石在偷窥,他一声喊,吓得拿着手机的李姚石双肩一耸,连手机都掉在了地上。这个餐厅进门后有道屏风,李姚石就站在屏风外,他从两块屏风之间的缝隙里,正在看里面的风景,只见潘小刚、东方正及他老婆,还有保卫处长等人喝得正欢。他在另一个地方喝得有些高了,看到这场景多少有些害怕,就临时改主意不想进去再喝,正准备离开,不料被尤奇撞见。
“我走了。”李姚石边说边离开。尤奇问:“来都来了,为啥走?”李姚石说:“我喝多了,不敢进去。”说完,一溜烟跑了。
李姚石打的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感觉浑身躁热。他看到行政办公室有灯光,心里瞬间燃起淫邪念头。他谎称办公电脑卡了,请丁晓晓来帮忙整一下。正在加班的丁晓晓一进屋,李姚石像饿虎扑食,迅疾将她抱到长沙发上用胖胖的身子压住,接着强行亲吻,还将一只咸猪手伸进她的内衣。丁晓晓如在梦中遭遇凶险,两手乱抓乱挠,李姚石的脸上顷刻布满纵横交错的带血指印。他在剧痛中放开丁晓晓,也把她的脸上抓出了两个深指印。丁晓晓逃出李姚石的办公室后,立即给潘小刚打电话,哭诉遭遇。潘小刚在电话里痛骂了一句:“畜生!”
丁晓晓晚上回家,老公朱海山问:“脸上怎么了?”丁晓晓吞吞吐吐不愿说,朱海山觉得其中定有蹊跷,越发逼着她问,最后她不得不把李姚石的恶行又哭诉了一遍。朱海山说:“狗日的,我去找他!”丁晓晓说:“算了,我已经给院长说了,他会处理的,你别掺和进来。”
第二天早晨,朱海山提着一小桶黄色涂料,掏出保安公司的工作证给东方正看了,他说要找李姚石。东方正说:“我在潘院长的办公室见过你的,李处长在旁边牛肉面馆吃早饭。”朱海山啊啊两声放下涂料桶,来到牛肉面馆外。一阵大北风把门前广告牌的布条刮得哇哇叫,他瞅见李姚石正端起大碗,有滋有味地喝面汤。那只大碗里仿佛也起了一阵大北风,哗哗啦啦的声响,似乎不亚于广告牌布条的拍打叫嚣。朱海山诡异地笑了一下,回到了门房。东方正问:“你是不是想找李处长接做墙壁涂料的活呀。”朱海山愣了一下,又嗯了两声。不一会儿,李姚石来了,这是他回办公室的必经之路。他的脸上保存着乱七八糟的血痕,他给人的解释是,昨晚喝多了,与老婆干仗,挂了彩。同事们将信将疑。李姚石见到人高马大的朱海山,正准备打招呼,朱海山虎着脸也不言语,两手提起涂料桶,照着李姚石的蓝色外套猛泼过去,李姚石躲闪不及,上衣几乎全部接受了那桶黄色涂料的盛大洗礼。朱海山嘴里不停地大骂:“李姚石,狗日的,你要死!你喜欢黄色,我成全你!”李姚石忽然变得口齿笨拙,只晓得说“你、你、你”。朱海山丢下桶子,跨前一步又甩来一个大嘴巴:“我、我、我,代表晓晓,见你一回,揍你一次!” 
东方正赶忙上前抱住朱海山:“好好的,怎么就干上了!”李姚石捂着脸,趁机跑了。
晚上,尤奇陪潘小刚到瓦子湖边快走,两人默默走了一段。尤奇打破沉默问潘小刚:“你觉得李姚石对你如何?”潘小刚没做声,过了一会儿他反问:“你觉得呢?”尤奇回答:“干活还可以,对你还算忠诚。”潘小刚说:“他要忠诚组织,而不是忠于我个人。”尤奇说:“那是那是。”顿了一会儿,走了一段,尤其说:“我怀疑,他在告你的状。”潘小刚站住了,尤奇递上一支烟。潘小刚点燃烟,长长地吁出一口:“你这话是牛头对马屁,严重错位。刚才还说对我忠诚,现在又讲他告我状。”尤奇解释:“他对你忠诚,是忠于你所交之事。他告你状,是心怀不满。你笨啊!”潘小刚迈开步子边走边说:“心怀不满,不就是没提拔吗,你觉得他够格吗?”尤奇笑着说:“他的资历是够的。”潘小刚说:“资历不能代替能力,有人比他更优秀更合适。”尤奇说:“可是、可是你们是高中同学呀。”潘小刚有点恼火地说:“没这个‘可是’!”他把“可是”说得很重,这话丢在湖面上都要砸出一片浪花。尤奇不好再接话,两人闷着走了好长一段。回转时,潘小刚问:“这次招标,基建处有没有问题?”尤奇停下脚步说:“没听说有问题呀。”潘小刚没停步:“我听说了,可能存在围标。你是怎么管的?若是真的,这可不是小事!”尤奇跑上前说:“不会吧,都是按程序走,风言风语总是有的。”潘小刚回过头丢下一句“但愿不会”,就快步回到了办公室。
 
 
市委决定派秘书长到学院任书记,市委常委会已经通过。公示前组织部找潘小刚谈话,告诉他准备迎接新任书记。晚上,潘小刚与尤奇在湖边散步时,将这一消息透露给了他。潘小刚问尤奇:“你有啥想法?”尤奇回答得很干脆:“书记来不来,跟我何相干。”潘小刚对尤奇的态度不满意,不轻不重地批了他一句:“怎能这样说呢,你可要支持人家工作,像支持我一样!”
见尤奇没回音,潘小刚又啊了一声。这下尤奇听见了,他问:“你啊个啥呀?”潘小刚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尤奇才答:“不支持他也不行啦!”潘小刚说:“你跟我两个人说话,还走神。想啥呢,想老婆了?”尤奇说:“告诉你吧,我只关心院长的位置。”潘小刚好奇地问:“我这劳苦的岗位,有什么值得你关心的。”尤奇说:“你这个院长的位置很重要,你别小看。”潘小刚走在前面,他回头看尤奇一眼:“你这话有点阴阳怪气。”尤奇没再搭腔,两人走了一会儿,都觉得没了兴致。往回走时,一只路灯突然熄灭,湖岸线黑了一大块。潘小刚问:“坏了,这是几个意思,居然在我面前灭灯啊!”尤奇说:“你还怕鬼,不就是灯泡老化了吗?大惊小怪啥?”“我不怕人,只怕鬼。”潘小刚说完打着哈哈。尤奇站立一会儿,回过神来也大笑两声。
潘小刚把学院要商量的大事都停下来,等待书记到来后再开会。这段时间,显得轻松不少。
这天下午刚上班,潘小刚正在梳理一些要事,纪检组组长方文踩着点敲门进来了。潘小刚呆呆地望着方文,生怕他说“又有匿名信举报你”。方文坐下后,说:“院长,我是来汇报召开党风廉政建设会议筹备情况的。”
“你说,我在会上可不可以讲讲不准写诬告诽谤的匿名信呢?”潘小刚说完,抬头望向方文。
“这个呀,你千万不能讲。”方文回答得很干脆。
“为什么?”潘小刚急躁中还夹带着一股无名火气。
“你这样讲不是越描越黑吗?而且还会授人以柄,又告你个堵塞言路。”方文说。
“那我就活该受罪,活该不明不白让人污名践踏啊?”潘小刚说完,烦躁地站立起来。
“也不是呀。”方文摆着右手说。
“怎么还不是呢,我在这里夙兴夜寐做事,大刀阔斧改革,我啥都不怕,就怕被匿名信整得灰头土脸,我已经满腹心酸,一身疲惫。我都想辞职不干了!”潘小刚居然还爆了粗口。
“院长,你千万别这样想,我来在会上讲你想讲的内容,写诬告诽谤匿名信是涉嫌犯罪的。该我讲,行吧。”方文急切地说完,然后轻轻地笑了笑。
“你这个纪检组长,包括市纪委能不能帮忙查查呀,你们为什么不查查跟在我身后的影子杀手,却总是来查那个影子扣在我头上的罪名呢。我是被追杀的受害者,我最需要的是庇护,而不是隔三岔五地被查。”潘小刚说着说着,又站了起来。
“这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你。想想吧,不查清楚匿名举报,何曾不是对你的一种保护?”方文说完,双手一摊。
“我不需要这种被查的保护,查来查去,把我的名声都查坏了,把我的心也查凉了,干活的劲头也查没了。”潘小刚说完,咳嗽一声,又坐下,仿佛一下子被邪恶抽走了阳气。
“院长,别这样想啊。”方文端起茶几上的茶杯,喝了一小口。
“我不怕累死,就怕被人胡说八道祸害死!”潘小刚说完,直视方文。
“你说得有道理。我给市纪委书记汇报过。”方文放下茶杯说。
“他怎么说?”潘小刚有些期待地问。
“纪委书记说,这需要时间,要相信光明总比黑暗的力量强大得多。”方文像在背一段课文。
“可是,时间长了,受害人也要被折磨垮的,等不起啊!”潘小刚端起茶杯,没喝,又放下。放茶杯时,用力有点大,响声也不轻。
“我们正在努力,相信会水落石出的。院长,你别心急。”
方文语调很低,像一阵和风细雨。然后他岔开话题,跟潘小刚商量起会议议程和主席台上要请的市领导。潘小刚从那把皮躺椅上下来,与方文一起坐在了长条沙发上。
 
瓦子湖职教学院“飙”出一则网络爆炸性新闻,仅仅两小时,点击量就超过十万。
一段职教学院党委副书记、院长潘小刚公吃公喝并与美女办公室主任在水中亲昵、勾搭成奸的视频,先是在一家社区网站传播发酵,后来又在自媒体狂轰滥炸。东方正看了视频大拍脑袋:“这是谁干的?这顿饭是我请的,最后被潘院长抢先结了账的,怎么就变成公吃公喝了?明明是在公开水域游泳的照片,怎么就成了勾搭成奸呢?”
潘小刚是在找李姚石谈话时,才知道视频诬陷事件的。李姚石对他说:“你批我生活作风不正派,你看看你自己吧。”他把手机微信打开,放了那段视频。他劝潘小刚,尽快处理这视频,搞搞自己的危机公关。潘小刚忽然看到这样超出自己想象力的视频,不能说不震惊。他有一小会儿的呆立,但是很快平静下来。他对李姚石说:“我自己的事我心里有底。你对女同事耍流氓,必须从严处理。如果人家把你告到法院,可以让你入刑。”李姚石听了这话,像一只落在水里又被人打了一棒的狗,一下子夹起了尾巴。他磨磨蹭蹭走到潘小刚的办公桌前:“同学一场,你要帮帮我啊!我是喝醉了酒,才、才冒犯晓晓的。”潘小刚一拍桌子站起来:“我帮你,怎么帮?你做的龌龊事伤天害理,谁也帮不了!”说完,又狠狠地扔下一句,“你作恶多端,自作自受!”这话像一块石头,一下子击中李姚石,他像没了娘的狗仔,哭丧着脸,一步一回头地离开。
潘小刚的那段视频还在传播。学院沸沸扬扬,流言满街。
市纪委的人又来了,连市委书记也坐不住了,亲自给市纪委、市委宣传部和分管教育的副市长打电话过问。晚上,尤奇陪潘小刚到湖边散步。天上没月光,四周天际放亮,天空有几大片黑云。潘小刚说:“看来是真要下雨了。”尤奇说:“那就少走一会儿吧。”潘小刚长叹一声:“我倒希望来一场大雨,把自己淋个透湿,也许这样更痛快。”尤奇赶上一步,与潘小刚走在并排:“你可要沉住气啊,别气坏了身子。要不,我们回去吃宵夜,请你喝几杯。”潘小刚说:“我就是有点烦,好好的日子,好好的环境被搅乱了。谢谢你,我不想喝酒,也用不着喝酒。”又走了一段路,天上的黑色云团越发多起来。尤奇着急地说:“我们回吧。”潘小刚执拗回答:“怕啥?再走走,我就是要等雨下来。他娘的,看它能折腾出多大动静。”尤奇不知道潘小刚是在骂人,还是在骂天。他递给潘小刚一支烟:“李姚石是个没良心的,他怎么可以告你的状呢?你对他有知遇之恩啦,又是同学。”潘小刚昂着头唉了一声。尤奇又说:“负面的舆论这么厉害,你要有应对之策才行啊。”“如何应对,你有啥好办法?”潘小刚停下脚步问。尤奇也站住了:“你可以给市委提要求,到市人大或市政协,当个副职,多省心,何必还待在这里受窝囊气,找死啊!”潘小刚说:“你说得很对。只是现如今我被整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市委书记会如何看待我。”尤奇说:“书记对你那么好,没问题的,别犹豫了。”
潘小刚没有回复尤奇的话,他默默走了一会儿,独自面朝大湖,诵读起杜甫的《蜀相》来:“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读完最后两句,已是泪流满面。他扭过头,掏出纸巾,擦一把泪,又擤出一把鼻涕,然后匆匆走向回转的路。离开湖岸,尤奇紧跟在后面,没想到,潘小刚又回转头大喊一声:“纵使黑夜吞噬了一切,太阳还可以重新回来!”尤奇记得这是汪国真的一句诗,他上前拍拍潘小刚的肩说:“哭吧喊吧,这样会好受些。”
第二天下午,潘小刚又独自来到瓦子湖边走了小半天。望一眼天上的日头,它在偏西方向,他低下头看见自己被太阳冷光拉长的影子,那影子一刻也不停地暗暗紧随自己,他忽然打了一个寒战,迈着快步走进学院北门。阵阵冰凉像是被鼓风机赶出来的,人们穿过北门廊洞,大多会被吹得弓下身子。潘小刚硬气地挺直身板,双目怒怼寒风,高挑的身子像是在与疾风掰手腕,也像是在顶着一股急流挪步,身子扛起的阻力只有震颤的内心才知。他就这样走完了这个风洞,转过弯便如同到了风平浪静的港湾。他深吸一口气,又大口吐出来,一步迈上台阶,低头钻进了办公楼内。
市委宣传部、市网络办出面,打了一套组合拳,平息了网络风波。可是一波刚落定,另一浪又掀起。先是小山东被市纪委带走,接着李姚石被市纪委调查,李姚石每天早出晚归,到“留置点”当“走读生”。学院上上下下议论纷纷。李姚石被人指指戳戳,还有人暗中扔他砖头。他不敢回学院了,工地也不敢去了,更不敢给潘小刚打电话。他像个做贼的,躲在城里的家中,随时听候纪委的传讯。有天早晨,李姚石的爱人哭着喊着给潘小刚打电话,说李姚石吞了一把安眠药,喊不醒了。潘小刚接完她的电话,急忙打通120,又电话向市纪委领导作了报告,接着带了尤奇、方文、丁晓晓等人,直奔医院。
动用了洗胃、灌糖水等手段,又使用了解毒药,李姚石的生命之忧基本排除。也许是连续数日不曾安稳睡觉的缘故,李姚石深睡了两天两夜才苏醒过来。纪检组、办公室、基建处安排了三班人马,轮番守在床边,生怕这个胖子跑到阎王爷那里喝酒,再不回来。
李姚石醒来时,潘小刚正在场,他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问:“有没有酒喝啊?”潘小刚在他额头拍了一巴掌:“你个怕死鬼,还想喝酒?你害死个人,不像个男人!”李姚石嘟哝“好饿好饿好饿”,潘小刚说:“马上给你买饭去。”
几天后,市纪委专案组的同志找潘小刚谈话,没说公吃公喝、勾搭成奸的那个自媒体灾难性事件,却说起学院新宿舍楼围标的违法违纪事端。他们说,李姚石的“走读”可以结束了,围标的事,他不是直接责任人,另一个人是里应外合的具体操盘手,有可能涉及个别学院领导。纪委领导问潘小刚:“你有什么想法?”潘小刚心里一团乱麻,他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该咋办就咋办。不管怎样,只希望学院早点安静下来,要做的事太多了,折腾不起。”
 
尤奇痴迷于硬笔书法,他是省硬笔书法协会的副会长。到学院任副院长后,他就联系上了市硬笔书法界的几位大佬,鼓动他们成立市级硬笔书法协会,他自告奋勇当了名誉会长。他的业余爱好就是练硬笔书法,再有就是与同道喝茶切磋技艺。他平时写材料从不用电脑,都是用钢笔书写。无论正楷还是草书,他的硬笔书法都会让人眼前一亮。
周五下班前,尤奇将办公室的钥匙交给东方正,要他双休日将办公室的废报纸,包括堆在那里的废稿纸,全部打捆卖掉,帮他把办公室收拾清爽一点。东方正满口答应,晚上十点半交班后,他就到尤奇办公室整理废报废纸。
东方正蹲在地上清理废旧报纸和文稿纸,准备扎成捆扛下去,白天再叫来收废品的人卖掉。他知道,这是表哥有意让他赚点酒钱。东方正把几大堆废报纸码叠齐整,一一捆好。又开始整理几大叠作废的文稿纸,他边整理边欣赏表哥漂亮的硬笔书法,即使是作废扔掉的他也啧啧称奇。他一张张理整,一张张观赏,突然发现一张纸上,一行正楷像道电光射入自己的眼中:关于潘小刚利用公款胡吃海喝的检举……
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头都大了。

      (吴成义:笔名大义,60后,高级编辑,长江文库总编辑,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天津文学》《长江丛刊》《奔流》《青海湖》等。出版长篇报告文学《山城的咆哮》、散文集《抒情是血》。《长湖谣》入选湖北省作家协会第二届“家乡书”长篇散文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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