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岁的时候，我有个要好的朋友叫周冬芽，她是个漂亮的小姑娘，雪白的皮肤，乌黑的眼睛和天然的卷发，笑起来眼睛像弯弯的月牙，还有两个好看的小梨涡。
她的妈妈更好看，是柳琴剧团的演员，在我们那个北方小城里是个挺“有名”的女人。大人们说起她会面带深意地相互笑笑。
1986年某天的放学路上，烧饼摊前两个妇人的嘀咕声传进我耳中：“看，这就是那个狐狸精的闺女。”我一回头，有个女人正努着的下巴指向前面的冬芽。
我回家问妈妈，冬芽为什么是“狐狸精”的闺女？妈妈只说等我长大就懂了，又嘱咐我不要再问任何人。
我和冬芽手拉手在街边走过，很多大人笑眯眯地和她打招呼，但转过头，又不让自家小孩跟她玩。我妈妈倒没禁止我和她交朋友，但总说让她来我家玩，让我少去她家。
她家在学校西边的窑汪巷。有一天，她说门前的大槐树开花了，甜丝丝的好吃着呢。于是，在那个初夏的黄昏，我第一次走进冬芽的家。
一米来宽的巷子长又深，快到尽头时，空气中陡然有了馥郁的清甜。刚转过巷角，枝桠伸展的大槐树扑入眼帘，一嘟噜一嘟噜莹白的槐花悬在浓叶绿枝间，仿佛白玉的小风铃。爬满牵牛花的矮墙上，深蓝的、浅紫的、淡粉的各色花朵在黄昏中竞相绽放。
冬芽妈妈正抱着盛满槐花的笸箩，坐在槐树下的院门前低头挑拣。听到脚步声，她抬起脸，视线落在我和冬芽牵着的手上，眼睛里流露出欢喜，站起来招呼我：“冬芽带着小朋友来做客啦！先去喝茶，阿姨给你们做槐花饼。”
浅蓝色的碎花连衣裙衬得冬芽的妈妈就像挂历上的仙女，白皙的皮肤发出珠玉的光泽，含情脉脉的双眼流出暖意，那乌黑的长发松松地结了个辫子搭在胸前。她袅袅婷婷地站在槐花盛开的槐树下，微笑着对我点头。
院子里树荫下的小方几上，凉好了两杯带着焦香的蜂蜜茶，冬芽告诉我那是炒槐豆泡的茶。
我和冬芽挤在一张靠背竹摇椅上，嗅着槐花香，捧着蜂蜜茶，原本商量好要爬树摘花的计划还没开始，槐花饼就做好了。
天青色的瓷盘里整齐地摆了一圈两面金黄的槐花饼，那自然的花香和着刚做好的面食散出的香气，早就让我肚里的馋虫翻腾起来了。
从没见过这么精致的点心！我有点不忍下手。冬芽却不管不顾，拿起一块扇形小饼直接塞进我嘴里，滋味好极了！一口下去，鸡蛋香、玉米香、槐花香，咸香里还带着微微的甜，那之前和之后，我并没吃过更美味的槐花饼。
看我吃得高兴，冬芽黑葡萄样的眼睛闪闪发亮，骄傲地说：“我妈妈会做很多好吃的。你常来还能吃到八宝粽子、艾窝窝、红豆糕，可多啦！”
冬芽妈妈将我落在腮边的头发捋到耳后，沾了一丝槐花香的指尖从我的皮肤上滑过，微凉。她配合着冬芽的话，肯定地点点头，认真地看着我询问：“下次你来，阿姨做桂花米糕，喜欢吗？”
我真是个鲁莽的孩子，阿姨的温柔让我放松，于是不假思索地用了我妈的话作为回答：“我妈妈让我少来你家。”
话音刚落，阿姨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眼里的笑意瞬间凝住，唇边的弧度也僵在脸上。
她仿佛想说句什么，张了张嘴，却又没出声。
刚刚还很欢乐的气氛荡然无存，空气的温度似乎也冷下来。
我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心里有点发慌，阿姨怔怔的表情也让我感到难过。
我努力回忆，补充道：“我妈妈说让冬芽多去我家玩。”
阿姨深深吸了口气，安抚地对我笑了笑：“好啊，让冬芽去找你玩也好。”
冬芽却“腾”一下从凳子上站起来，俯视着我，凶巴巴地喊道：“你不来我家，我也不想去你家。你家里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没有。”
我愣住了，明明冬芽在我家做作业、跳皮筋都挺开心的，昨天我俩还一起玩到快天黑了才分开的啊。
阿姨拍了拍冬芽的头，让她好好说话。冬芽握着拳、抿着嘴，喘着粗气瞪了我几秒钟后，却转过身，“蹬、蹬”跑进屋里，“啪”一声摔上门。
那天是冬芽妈妈送我到巷口的。她半蹲下来，凝视我的眼睛，拉着我的手，郑重地嘱咐我说，冬芽一直当我是最好的朋友，请我不要生冬芽的气。
我从没得到过这种被当成大人一样的对待，她尊重的语气让我不禁挺起胸脯，很是骄傲。我也郑重地点点头，答应第二天继续和冬芽做好朋友。
我拎着一篮槐花，两块槐花饼，跑出了几十米，再回头去看，她还在暮色里站着，蓝色的裙裾在风里孤零零地拂动。
后来，冬芽再没邀过我去她家。我们在路上遇到，她装作不认识我的样子，快速跑掉。
后来，我听妈妈说，冬芽妈妈之前有过两段失败的婚姻，第一任军人丈夫因公殉职，第二任丈夫游手好闲，酒后家暴，离了婚还到处造谣她风骚、不守妇道。因此，她在小城里被败了名声。
再后来，冬芽妈妈又嫁了个外地的老头做了官太太，自然也就带着冬芽搬离了小城。我猜，她会做那么多好吃的东西，那样温柔慈和地招待小孩子，冬芽也一定会交到很多新朋友的。
尽管这么多年过去了，每当我回想起冬芽家的小院，竟然还是如此清晰：红砖墙、绿纱窗，窗下两簇粉红的芍药，墙根一丛翠绿的竹子，一树如梦如幻的槐花下，冬芽正在和她的妈妈说着悄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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