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在高天，谓之行云布雨；龙在深渊，谓之见首不见尾；龙在家乡的河沟里，才是可以骑在它背上划动的一条船。 从缥缈的太虚幻境到触手可及的尘世，龙也就成了可以任人装扮的俗物。 我老奶奶手中那根龙头拐杖就是例证。 龙最初现身的地方，应该有水。倘若无水，何以安顿其躁动难安的肉身呢？我对龙最初的认识，就是故乡河沟里一条满载天真与欢乐的龙船。知道有龙袍龙椅、龙争虎斗、龙逢浅水等更多关于龙的想象后，我还是喜欢把它一掌打回原形，让它还原成一条船，一条老老实实可供众乡亲们划动的龙船。 假如错过了初五，再怎么也不能错过十五。每年五月，一种神秘的声音如隐隐雷声从远方传来，薄雾细雨般飘散在湖面，笼罩在河沟，盘旋在村落的上空，摇荡在人心里。人们被一种兴奋的暗流所簇拥，脸膛光亮，神情爽朗，聚在一起，谋划着一个盛大而庄严的仪式。 划——哟——船来耶——龙在河—— 流传了千百年的“龙在河”的号子响起来了！看似轻巧的号子，催动无数条大青鱼从水面激腾而起，打鳍飙过，像一列鸣锣开道的仪仗队。鼓声擂起，锣声敲起，一条条活生生的龙船从河湖港汊的隐蔽处呼啦啦划出来，四野里空气震颤，大田中刚插下去的秧苗一夜间陡长半尺。 划龙船啦！划龙船啦！ 我是跨在父亲的肩头记住这场面的。 河港两边，飘红挂绿，挤满了小洋伞；成排的杨柳树的枝杈上，看龙船的孩子阳雀一般歇在那里，叽叽喳喳地乱叫乱喊。人声、水声，锣声、鼓声，相互激荡，河里并排着的两条龙船为了远处的一个红绣球，正倾情相搏，鸟翅一样扑腾的桡子比龙爪舞动得还要有力。 也是多年以后，我逐渐明白，在久晴不雨的旱季，龙不一定给乡亲们以及时雨；在洪水成灾的年月，龙不一定给乡亲们以好颜色。但在每年的五月，龙必须以象征它肉身的龙船给乡亲们以欢乐，让他们暂时忘却背负的疾苦与艰辛，让他们在一次集体狂欢中，活动筋骨、舒展腰身，然后负重前行。 今年端午，听说家乡划龙船，我立刻兴奋起来。早早地谋划着时间与路线，要去一睹盛况。我已是好多年没见到家乡的龙船了。家乡的龙船与旅游景点的龙船或是比赛场地的龙船是不能相提并论的。当龙舟竞赛成为一项全国性的体育赛事，甚至是世界性的体育赛事之后，每年各地的龙舟赛也是此起彼伏。但我总觉得这种民俗活动一旦模式化、规范化、商业化之后，就已经失去了原有魅力。龙的狂傲与散荡、龙的野性与欢娱早已荡然无存，剩下的总是与金钱、胜负相关。 我崇敬家乡自由散漫的龙船，毫无约束，野性十足，四处游走，两两碰在一起，势必一比高下，一较快慢。哪怕偶尔还会引发小的争斗，那也是一次血脉偾张的怒发冲冠！ 赶往划船地点的那一晚，突然天降大雨。闪电扯着白旗在夜空中左冲右突，指向哪里，哪里便一片光亮，雷声劈柴般炸裂，接连不断，并且就在枕边肆无忌惮地响。划龙船必须有雨，雨是让龙船复活的圣水，雨是龙从天界下到地界的通道。每到五月，秧苗返青，雨水一接，满田绿色一片，泼墨般浸洇到远方。偶尔有几只红的蜻蜓、白的蝴蝶点缀其间，美好得让人不忍归去。雨水不来，秧苗不绿，龙颜会不悦的。 划船的日子少不了雨，也许正是想着雨才起了划船的心思。我仿佛站在一条船上，随着飞舞的雨点，扶着龙头，甩动彩旗，划得有板有眼。小时候，看过划龙船之后，好长的日子都沉浸在划龙船的兴奋之中。无论白天晚上，家中用门板搭起来的乘凉床铺，成了可以飞动的龙船。朝铺上一站，既可以是划船手，又可以是甩旗人；既可以是鼓手，又可以是掌舵人。船头船尾，铺上铺下，使出浑身力气划。哪怕只有一条长凳，也可以想象成一条龙船，骑在板凳上，谁说不是安稳地坐在龙背上呢？ 划，划，划个咚咚划—— 划——哟——船来耶——龙在河—— 我的龙船与龙无关，与屈原无关，与汨罗江无关，与五月田间的秧苗也无关。我的船上满载着的是一串串香喷喷的粽子，一提提可蘸着白砂糖吃的包子、馒头。 半睡半醒之间，我居然把一条属于我个人的船划得神采飞扬，划得豪情满怀，划到了我最隐蔽的处所。 早上起来，雨停了！我们迫不及待地赶往划龙船的地点——丰收河。丰收河是早年间人工挖成的河，好长一段日子里，河两岸的庄稼并没有因河名丰收而丰收。前夜的雨把天空冲洗得一尘不染，瓦蓝瓦蓝的，丰收河看起来陡然宽大了许多。河岸边，看龙船的人没有想象中的拥挤，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脚步如昏花的眼神一般散漫，根本不知道他们是在寻找河面上的龙船，还是在寻找早年间一段热闹的趣事。有人在河边上设有迎接龙船的站点，那些鞭炮，还有酒、香烟之类的东西，恐怕都是为划船人所准备的。船还没来，船一定会来，看船的人开始朝河边聚集。 咚——咚——咚咚咚——咚——，划——哟——船来耶——龙在河—— 那个熟悉的号子从水面飘过来，人群如听到号令般统一把头扭向河的一边。一只龙船缓慢地从远处驶来，船上的划手清一色的黄头巾、黄背心，整齐威武，两边的桡子如雁翅徐徐扇动，轻盈而有力。 原以为会有许多龙船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然后锣鼓齐鸣，捉对厮杀，为夺得象征力量与勇气的龙标而奋勇向前！现实与记忆中的场面相差甚远。现在青年人多在外面打工，凑齐几十人的一条龙船已是难事，除此之外，还因为治安问题、安全问题等等，那种热闹的场面已然不再。 虽然只有一两条船，虽然显得有些孤单落寞，对我来说已经足够。它像一粒火星，足以点燃冲天的炮仗，它足以擂响我梦中的无数面鼓，足以划动我记忆中的无数条龙船。 上哪条船就得用力划哪条船！在哪条船上望哪条船赢！这句家乡的俗语，让我觉得我一直游离在龙船之外，游离在家乡之外！这时，我真想登上龙船，做一名真正的划船手，高举手中的桡子，在河水中搅动，在空气中挥舞，酣畅淋漓地划上几桡子，这一直是我梦寐以求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