蛰居江汉平原一隅，沐浴2021年冬日的暖阳，新冠疫情依然此起彼伏地嚣张，目之所及是林立的高楼、拥堵的车流，打折促销的广告掩不住远处挖掘机的轰鸣。心思缥缈无所系，站在岁暮年头的十字路口，回望与展望显得格外惊慌失措：年过半百之后，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爱，不是恨，也不是情仇，而是朝夕相处已成习惯的人渐渐远去，模糊了音容笑貌，成为回忆。譬如岳母岳父一年之内，相距八个月零四天，先后因病而逝。 窗前银杏树落下的最后一片叶子，早已了无踪迹，虽然曾经郁郁葱葱，虽然曾经金黄夺目。又是一年腊味飘香时，香肠是春节必备的传统佳肴，去年岳母还在菜场卖灌香肠的肠衣。电话里或闲暇时去探望，离不开肉价的涨跌、肠衣生意的好坏等家常里短，岳母总是喜滋滋地盘算着当天赚了多少，春节前能攒多少，除了补贴家用，还要给孙辈压岁钱，为儿子买车添砖加瓦…… 平安夜凌晨，舅倌突然来电说，妈呼吸不过来，病得有些重。紧急送医时，她看起来很虚弱，但也很清醒。一系列检查后，诊断结论是：感冒引起肺炎导致心衰，氧饱和度严重不足，直接被送进了ICU。岳父说，岳母为了赶早市的一波行情，天没亮就出门，几天前气温陡降，受凉感冒了，但一直不听劝，硬扛。因疫情原因，无法也不能照料岳母，只能每天在固定时间与医生沟通了解病情，偶尔与她视频鼓劲打气。经过半个月治疗，虽有所好转，依然不尽理想。医生建议切气管，尽快达到自主呼吸的效果；又是半个月后，医生说可以脱离呼吸机，转普通病房了。当天，全家人都备感欣喜，憧憬着出院后准备年货、团圆聚餐的热闹场景。陪伴岳母转病房，她口不能言，面无表情，只是紧紧拉着岳父的手不放。当我下楼取生活用品时，接到夫人哭泣的电话：妈突发心颤，危在旦夕。转出不到半小时，岳母再次进了ICU。次日，医生说，岳母凌晨又突发了一次心脏电风暴，虽然抢救过来了，但已无力回天。 如银针刺入指间、烈日突降冰雹，猝不及防的疼痛让人怀疑生活的真实和生存的意义。或许只有亲力亲为，才会明白感同身受如此刻骨，才会成长成熟。 不服输，不愿穷，岳母勤扒苦做了一辈子。她出生乡村，长于湖边，十八九岁成家，与岳父单门独户挣工分，饱尝艰辛与困顿。在与我耳濡目染的二十多年间，他们很少提及当年的细节，只知晓分田到户后，岳母起早贪黑地做起了贩卖水产品的小生意，每天肩挑背扛一两百斤的货物，坐船到五十多里外的菜场赚些差价；岳父在乡镇当起了祖传的剃头匠，忙里偷闲还要侍弄庄稼和家务。不几年时间，他们就成了当地上世纪八十年代响当当的万元户，上了我如今供职媒体的致富专栏。 性格倔强、讳疾忌医是岳母的特点。她总认为，人吃五谷杂粮，有些小病小灾正常，去医院耽误时间也费钱，平时头疼脑热胸口不适，就自作主张去药店买点药。高血压、糖尿病的药不断，还有速效救心丸也常备着，自以为不会有多大的事，却不知一场感冒就拖成了那样的结局。 岳母出殡那天，雾很大，看不清去处，更看不到来路。乡下的左邻右舍、菜场的贩夫走卒念叨了一路，说她辛劳一生，累了，这是去享福。她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只留下儿女和孙辈们撕心裂肺的哭泣。 岳母走后，岳父装了假牙，更新了助听器，带着孙女同学送的一只叫小胖的狗为伴。隔三差五，夫人前去探望后回家总是长吁短叹，黯然神伤。虽然经常邀请一些亲朋好友陪他打点小麻将，排忧解闷，岳父依然郁郁寡欢，渐渐消瘦。 中秋节假期第一天，舅倌陪岳父赶人情，为老家邻居祝寿。中饭没吃完，岳父突感心有不适，舅倌连忙送医，初诊为心梗，最佳方案是做心脏搭桥手术。夫人与舅倌纠结不已，因为岳父只有一个肾，且在七年前因结石动过手术，功能不全一直靠药物维持。医生说安支架可以一劳永逸，但术后肯定要透析，而透析是岳父一直极为排斥的，用他的话说是生不如死。经过下午和一晚CCU治疗，心悸的感觉消失，岳父选择了保守治疗。那些天，夫人甚是焦虑，常常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总是问我，爸会不会有事？一周后，医生说观察两天就可以回家休养了。哪知次日凌晨和上午，心悸的感觉连续出现了两次，医生说安支架稳妥些，起码可以保命，不然总像揣着一个炸弹，不知什么时候发生意外。夫人、舅倌和岳父再三商量后，同意了下午手术的建议。当天，太阳很暖，湛蓝的天空、银絮般的白云，是金秋最美的样子。夫人不停地给岳父打气鼓劲，还许诺等他八十岁时大肆操办生日宴，因为七十岁只是家里人聚了一次餐，有些遗憾。送岳父进手术室后，我和舅倌去室外抽了一根烟，回到等候室时，夫人说感觉冷，打了几个寒颤，话音刚落，医生推门而入告知，岳父突然心脏破裂，正在抢救，而心脏搭桥手术还没开始，只是在做准备工作。舅倌暴躁地一拳捶在墙上，夫人顿时嚎啕大哭。 岳父母一辈子都以个体户的身份，陪着笑脸，卑微地赚着辛苦费，从家徒四壁到丰衣足食，勤劳、善良、淳朴、节俭等品性在他们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在他们看来，赚钱不是目的，生活才是根本。一些当初同时起步甚至拜他们为师的人，后来靠坑蒙拐骗成了老板，每每谈及，只有不屑，没有羡慕，因为他们觉得自己很满足，也很踏实。 上世纪九十年代，随着一双儿女长大，岳父母迁居城里。在买了一幢亲戚的私宅安家后，囊中羞涩，他们选择成本小、手续繁琐的生豆芽立足，无论酷暑还是寒冬，夜半三更都要起床给豆芽浇水，没睡过几个囫囵觉。后来家境稍有好转，转行盘了一家小卖部栖身，先是煤炉后是燃气单灶一直伴随着他们的一日三餐，有时忙起来，馒头榨菜和开水也是一顿，大年三十雷打不动要开门半天。我和夫人结婚时，正逢房改，两万多元的房款东拼西借，只有一万元的底气，他们毫不犹豫地拿出存折凑齐，还资助了一部当时三千多元的住宅电话。后来女儿出生，他们亏本转了门店，岳母来帮忙带孩子，做饭洗衣拖地操持家务，岳父单独租了一间小门面理发。女儿两岁半上幼儿园时，岳父母重新在菜场开了一家杂货铺，卖咸鸭蛋、锅碗瓢盆和拖鞋拖把等日用品。直到年过花甲，毛病渐渐多起来，特别是岳父肾衰日趋严重，才在子女再三劝说甚至威胁下转让了门店，开始休养。但岳母闲不住，每到年底，总要找曾经的同行，临时支个小桌子，搭伙做一两个月的肠衣生意。 简朴一直是岳父母的生活主题。能用的绝不丢，衣服挑便宜的，餐馆吃饭都会打包……他们经常说，一分一厘来得都不容易，要晓得甘难辛苦，但也有例外。每当亲朋好友找上门，总会好菜好酒招待；听说哪位生病住院，哪位结婚生子，哪位孩子上大学，总会表达心意；至于寻求帮助的，更是力所能及地解囊，毫不推三阻四。曾经有一位乡下的远房亲戚丧偶后，到城里来靠拖板车当搬运工为生，寄居他们家五年之久，分文未取，还经常资助。乞讨的流浪汉、觅食的小猫小狗也喜欢在他们租用的门店前流连忘返，因为期待，因为温暖。 渐渐远去的身影，渐渐模糊的容颜，朝夕相处已成习惯的人从此阴阳相隔。再次相聚时，是否还是彼此熟悉的角色？是否记得起人世间历经的缘分？ 岳父母去逝后，夫人一直沦陷其中不可自拔。翻阅影集泪水涟涟，他们曾经是那么年轻美丽地绽放，恍如昨日；糯米圆子、豆豉扣肉、腐乳等他们的拿手佳肴，已成不可触摸的逆鳞，回味悠长；开过店的门面、游览过的公园、闲聊时的话语，夫人在QQ空间留下一串串伤痛的足迹，总是唠叨，为什么我的爸妈都不在了，好想好恨…… 岳父肖后财、岳母王德秀，分别生于1951年7月、1953年2月，逝于2021年9月、2021年1月。斯人远去，悲伤如磐，追不上匆匆远去的音容笑貌。在2021年最后的日子，我不想也不得不以这样的文字结束过去，尽管寒潮突袭，雨雪纷飞两三天之后，阳光依然明媚、温暖。 （2021年12月28日于传媒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