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行走的时间有限，而大地的风景永恒。大海、沙漠、戈壁、草原、冰川、雪峰……没有经历过的地理，似乎都带着远古的呼唤，期待着去走一走看一看。几年来，这个期待正一点一点地兑现。

这个盛夏去内蒙古，第一个体验的是希拉穆仁草原,它已在我的脑海中“走台”多次。从呼和浩特前往希拉穆仁途中，草原友人阿茹娜暗示我们说：希拉穆仁草原属于荒漠草原，到这里看草原主要是看“原”。言下之意，“原”才是这里的主角。

希拉穆仁草原面积1000多平方公里，短短一天时间，我们能够体验的仅只冰山之一角——达尔罕茂明安联合旗巴音阿哈都，一个蒙古包、蒙古马、牧民相对集中的地方。诚如草原友人所说，七月的草原，远望鹅黄连绵，走到脚下却“草色遥看近却无”。马齿苋、针茅、蒲公英稀疏零落；不知名的灰色草，散布一片竟如初冬的晨霜；若有若无的马粪味，也冲淡了脑海中“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诗意。

然而草原的天空，却以另外一种形式的风景，弥补了我们对于“草”的缺憾。

上午十时抵达时，天空晴好。下得车来，顿觉天大地大，每一个人都禁不住发出“念天地之悠悠”的感慨。阳光热烈，起伏的原野明丽、剔透。整齐列阵的蒙古包、低头吃草的马群、猎猎的红旗，别有一种气势。质感的希拉穆仁把目光的焦距拉伸得无尽邈远。轻盈的高原风好似马奶酒，深深浅浅涂抹于咽腔和额角。原地360度旋转远眺，如波浪的草原，平滑如水，奔涌如注。仰视天空，但见“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古人已穷尽文字，让我等来者顿生“眼前有景道不得”的悲鸣。

此时，看“原”的感受蜂拥而来。我一直以为，天空是另一种大地，大地是天空的镜像。在这里，原野与天空浑融一体，密不可分。在北海见过海天一色，那是沉沉一线的迷濛苍茫；在青海见过山与天的结合，那是尖锐、壁立的对立分割。此时的原野与天空接壤处，一抹无边的深蓝平行划过，如同蒙古姑娘献上的蓝色哈达，连天接地，眉目分明。极目原野深处，天空呼应着大地，大地契合着天空。移动的乌云撒下一片荫凉，如巨人的脚步，步移景易。白云伫足处，原野光灿一片。白云与乌云间的大片空隙，是醉人的蓝，蓝色映照下的原野，干净、温暖、可靠。

草原的天空魔幻莫测，中午时分，风云突变。向时的白云蓝天倏忽不见，大片大片灰黑色浓云压下来，一时间乱云飞渡，铁流滚滚，似千军万马纵横沙场，弯刀箭簇铮然有声，恍若成吉思汗铁血征战的情景再现。海拔1700米的蒙古高原，本来天阔云低手可揽月，此时只觉空间逼仄，草原被挤压得无法喘息。雨，随之而来，敲响毡布，如万马奔腾连绵不绝。此时的草原苍黑一片，不再辽远、不再开阔。炽热的盛夏七月一时进入秋之萧瑟。与山雨欲来“黑云压城”不同，草原与天空浑沌一气，旋转飞腾相互包裹。“早穿棉袄，午穿纱，怀抱火炉吃西瓜”的神奇得到真实的印证。忙着加衣避寒的我们，只好赶紧躲进蒙古包，在雨中放飞想象。

午睡醒来走出蒙古包，草原时空亦如从一场大梦中醒来，宁静致远，别有一番气象。天空不是水洗，应是被《佛经》洗礼过，一整块无垠的蓝宝石悬浮在头顶，蓝格莹莹，纯净得没有一丝云翳，纯净得可以洗凡尘、明眼目，纯净得宗教一般虔诚。“江山澄气象，冰雪净聪明”。原来，在草原，明目聪耳的不是冰雪，乃是雨后的高原蓝。一匹马蹿出蒙古包，悠闲地吃着滴着露水的青草。从马背上看去，天是蓝的；从蒙古包顶上望去，天是蓝的；从青草花叶间看上去，天是蓝的。白色蒙古包点缀成了蓝天上的白云朵，人仿佛从天地间消逝不见。雨后的草原洗净铅华，重归了它的纯净、清静和辽阔。

那一夜是阴天多云，我们忙于手抓羊肉和篝火晚会的狂欢，错过了美丽的草原之夜。但可以想象，那时的天空一定弹着马头琴、唱着呼麦，跳着蒙古舞，红红的篝火是天上的月，欢乐的人们是天上的星。

如果留心，你会发现，希拉穆仁草原上的蒙古包，一律是圆弧形的穹顶、乳白色的毡布、深蓝色的装饰，蒙古人的帽子是蒙古包的形状，蒙古女子的绸裙多为蓝色，蒙古姑娘的哈达非蓝即白，蒙古的美酒“闷倒驴”有轻微的马粪味儿，蒙古舞如骏马般奔腾舒展，马头琴如无边草原粗犷激越……这全是草原生命的原始样态、草原天空的梦幻色彩，暗合着草原上的人们对于大自然的摹仿和认同，已融进他们的基因。即使在科学逐渐解开宇宙神秘的今天，蒙古人从来没丧失对大自然的膜拜和敬畏，他们的胸怀有如草原、天空般博大和包容。

希拉穆仁的变幻天空，是一场场对生命、对自然生态的实景舞蹈，如果你对生活心怀感恩，不妨去一趟内蒙，读一读希拉穆仁的天空。

（李评：湖北省作协会员，荆门市作协主席团成员，发表散文、小说多篇。出版散文集《小溪淌过山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