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年少时，每每吟诵孟郊的《游子吟》时，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母亲。实话实说，我总认为母亲不慈爱。

自记事起，母亲就体弱多病，有偏头痛、风湿、胃病、牙痛等等，一到冬天，就要用长长的黑头巾缠着头，手不能沾凉水。未到40岁，母亲就因长期生病，不能挣工分，只能在家里洗衣做饭了。母亲年轻时十分要强，农活样样在行，而且踏实肯干，是个“好社员”。母亲常跟我们忆苦思甜，说她七八岁就跟着大人推碾子拉磨，十岁后就下地干活。也许长期被病痛折磨，也许是家境贫寒（母亲娘家是富农，解放前拥有上百亩良田），也许是遗传因素，母亲性格异常暴躁，我们兄妹四人一不小心就会挨揍，而且一人犯错，几人陪跪。

记得上三年级时，已经进入冬天。一天放学后，我跟几个小伙伴说：“好久没到河里看水了，我们去看看吧！”我们蹦蹦跳跳来到襄河（汉江），只见河边是“野渡无人舟自横”。我们在船上玩了一会，感觉不够刺激，有人提出从船上往岸上跳，看谁跳得远。逞能是孩子的天性。起初，船离岸较近，先跳时没事，跳了几次后，不知反作用力将船撑开了一段距离，我奋力一跳，一下子掉在水里，将棉裤全打湿了。

战战兢兢回到家里，母亲看我冻得瑟瑟发抖，声色俱厉地问：“你絮裤在哪里打湿的？”

“去河里看水，不小心掉下去了……”我嗫嚅地回答。

母亲一听，顿时火冒三丈：“把絮裤脱了，跪起！”

我只得老老实实脱下湿絮裤，跪在堂屋里。母亲麻利地从水桶上解下棕绳，然后在水缸里打湿后拼命抽打我的双腿，直打得两条腿有横七竖八的青紫伤痕才歇手，她老人家也累得气喘吁吁。这还没完，第二天，母亲又到学校找校长“告状”，说我们冬天还到河里玩水，学校要严加管束。同伴中，还有两个“四类分子”的子弟。过了两天，学校开大会，将我们几个弄到前面“亮相”。我的双腿因伤痛，走路跛了一个多星期后才恢复正常。我好长时间没有理会母亲。

不过，母亲从不厚此薄彼，从不偏爱谁，不论大小，只要犯了错，一个都不饶恕，一律棍棒伺候。

长大成人后，兄妹几个曾经异口同声地“声讨”母亲：“妈妈！像是我们的晚娘……”

“虎毒都不食子，打自己的伢子恁狠得心下得手，把我们打得死去活来……”

只见母亲被我们数落得面红耳赤，轻言细语地说：“娇儿不孝，娇狗上灶。吃的不少，打的不饶。你们才挨了多少打？你们的嘎爹嘎婆（外公外婆）的脾气还拐一些。喊你答应迟点要挨打，态度差点要挨打，搞事手脚慢点更要挨打……”过去父母信奉的理念是“棍棒下面出孝子”。

高中时，偶遇一向温文尔雅的班主任老师对自己顽皮的小儿子动粗后，十分伤感地说：“爱也是残酷的。”当时，我感觉非常困惑，父母之与子女的爱都是甜蜜，是柔情，难道还有残酷？几年后，我看一部名为《女交通员》的电影，当妈妈得知儿子是叛徒，出卖了我们的同志，让多名同志牺牲后，毫不犹豫亲手枪毙了儿子，又躬下身子轻轻抚摸儿子的头，泪流满面。在大义面前，母爱是残酷的，也是五味杂陈的。

记得女儿七岁时，拿了邻居小朋友价值一角钱的一束栀子花。我得知后，狠狠地打了女儿的屁股，目的是让她铭心刻骨：别人的东西不能据为己有，是可耻的行为。妻子怪我小题大作，我说这事关品行，不能含糊。从此，女儿再也没犯类似的错误。后来，我才慢慢明白了母亲当年的良苦用心。

儿时挨打多，未尝不是抗疼痛训练？记得20多岁刚骑摩托车，有两次一不小心身上被摔得皮开肉绽，感觉像没多大点事。

10多年前，我因患急性阑尾炎被医生误诊，导致阑尾化脓穿孔。阑尾摘除后，靠近阑尾的肌肉因感染后坏死，必须剪掉后长出新的肌肉，还不能用麻药，否则容易引起水肿。医生不得不将已经长好的伤口撕开，剪下坏死的肌肉。每天，医生像拉拉链一样将伤口拉开，用纱条清洗脓血后，剪下拇指般大小的坏肌肉。因为一次不能剪多，多了人受不了。每天，我咬紧牙关，强忍钻心似的疼痛，一会儿，汗水就浸湿了衣服、枕套和床单，但我从未叫喊，也没流过一滴泪。我想，这也得益于父母帮我练就的“童子功”。

不知不觉， 母亲已经离开我们三十年了。细细回味，当年凶狠的母亲也有慈爱的时候。七岁那年冬天，母亲一病就是一个多月，因没棉鞋穿，我的双脚冻伤后化了脓。母亲病愈后抱着我满是冻疮的小脚，流着泪水，连连自责：“都是我这不争气的身子骨，让我儿受了罪……”

还有一回，我生了病，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睡觉，母亲悄悄来到床边，亲吻我的额头。我佯装睡着了，享受了一把难得的慈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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