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么是个雪后初晴的夜晚，大地清亮。村庄的屋顶上、草堆旁，远处的田坎里，飘忽着一团团幽蓝幽蓝的火苗，似乎一点就燃。那是尚未化尽的残雪，在明月的反射下发出的光。四周寂静，甚至听得到月亮细细的喘息声。

这样的夜晚，我是要长久地仰望星空的，虽然那时我还不知道有位叫康德的哲学家早就说过一句话：世界上有两件东西能够深深地震撼人们的心灵，一件是我们心中崇高的道德准则，另一件是我们头顶上灿烂的星空。我的仰望，只是觉得高天中有好多我并不知晓的东西，有让我感到无比神秘而又令我徒然生出敬畏的开阔与无边，更有一种无法到达的忧伤。这样的夜晚，我周身通透，薄如初冰，许多东西都可以从我身体里面穿过。那时，我发觉我已经习得了一种叫做多愁善感的东西，并且对此种情绪特别在行。我一直以为，若干年后，我之所以对文字有一种敏感度，应该是得力于我10多岁时，在一个偏僻的小乡村不安分守己地东张西望的结果。

如果是在夏天，东南风穿堂而过，躺在自家的竹床上，整个身心如同沉溺于干净得无杂质的清凉水中，稻香清悠而广远，我就是一片浮云，在阳光的注视下漂泊，偶尔带给地面可让庄稼人歇阴的暗影，有风来吹，片刻忽散。我想象一头刚从水中洗净满身泥浆的牛，驮着一堆清风，款款而行，这堆完好的风会卸在指定地点，像墨水一样洇开，让汗流浃背的人舒坦一回，我自己也随之舒坦。

还是说这个月夜吧。正当我站在一棵老槐树下凝神屏气，魂不守舍时，远处稻田里传来了一阵轰隆隆轰隆隆的声音。这声音白天也听到过，不确切，不震撼，在夜深人静之时，听起来，似乎就是我梦中的那头怪兽又开始怒吼，既神秘又恐惧。少年时，我一直做着同一个梦：一头蹲在远处的怪兽，像牛像马，像猫像狗，像村子里丙儿那张烧得扭在了一起的脸，像天上最丑陋的那团云。它瞪着一双吓人的眼睛盯着我，让我动弹不得，只要我偷闲闭上眼睛，它就会发出风车旋转时忽忽隆隆忽忽隆隆的怪声，把空气绞在一起，让人喘不过气，张不开嘴，喊不出话来。这时不知从哪来的勇气，惧怕感让我产生了一种冲动，想就着月色去看看这头怪物。我对身边的两个小伙伴说，有胆量去看看吗？我指着远处一团红光的地方说。

似乎就在稻田尽头，一根硕大的光柱，直插云霄，让悬在半空的月亮都有些失色。发出响声的是光亮处几堆高高大大的东西。小伙伴们说，听说那是钻油的机器，点灯用的油就是那东西从地底下钻出来的。钻得越深，油越多。我立马反驳，那还了得，那还不把地钻穿才怪。哈哈，地都钻得穿？没听说过，地跟天一样厚，你够得到天吗？对于他们的反驳，我无言以对，我并不比他们知道的更多。那我们更要去看看，敢跟我一起去吗？现在？就现在，明天，明天机器就走路了。

小伙伴们最后答应与我同行。

一个人对过往的事能清楚地记起几件，同时还有叙述的欲望，且能说出事件的原委，说明他已逐渐进入衰老期。年轻时，是经历，经历所有没经历过的事，哪怕是冒险，失败，自我张扬，自取其辱，都在所不辞，为的就是进入衰老期之后，有事可忆。像一头老牛，先是吃下尽量多的东西，在无事可干时，再慢慢反刍。这件事在我印象中之所以经久难忘，它可能是我第一次想逃离村庄，逃离恐惧，逃离荒凉与贫瘠的起因。

稻田边有条水沟，月光一样向远处流淌。沿着水沟，我们开始了一次可称得上冒险的旅行。雪雨初晴，路有泥泞，我们每个人脚下踩着的是一双木屐，我们正是踩着这双木屐上路的。许多年后，木屐踩在泥水里的声音，负重前行的感觉，让我常想常新。

（通联：市文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