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认为，漫长的农耕年代使乡村的血液里蕴涵了牛的基因。遗传的不是力量，而是小心翼翼、沉默寡言的生活态度。牛在人的气场里，努力克服野性，一点点掐灭作为兽的欲望。它努力多干活，拉车、耕地、被骑着，不计较饮食、住宿，有时还要忍受辱骂甚至吃下如雨的鞭子。 却有一件事物挣扎跳跃着破土而出，在乡村的四野汪洋恣肆，高调出场。她们好比京剧中的花旦，面目明艳活泼，顾盼流转间燃烧起田野内心的火焰，关于春天的铺叙由此浓重展开。没有星星之火，她们瞬间燎原，铺天盖地、义无反顾，在春天的崖边纵身一跃——这是迄今为止我见过的最放肆的乡村事件。这金黄的油菜花，是你的风景，是春天的乡村最原始和嚣张的语言，更是一场农事、春风和墒情共同主持的盛大仪式。庄稼铺呈在田野，供人欢喜，供人收割，供人信仰。 在很长一段时间，遥远的乡村仅仅局限为一些人清浅的牧歌，就连乡村的苦难也成为某些作家的歌谣。我想说，那些将乡村视作纯粹的田园或乐园的人，甚至伟大的思想家，他们想象的赞美和浪漫直接伤害到了至今还在大地上艰苦劳作的父老乡亲们——这是浪漫者迄今为止制造的最大流言之一。真实情况是，中国的农村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种变化包含两个方面：一是物质具象的变化。乡村先前的格局逐渐消失，城镇化进程加快，环保问题突出，建设规划的无序等特点显而易见。虽然大家对未来有着深刻而美好的憧憬，乡村振兴的蓝图也愈来愈清晰、明朗，但是我们必须有一个漫长、艰难的建设与等待过程。二是乡村精神层面的蜕变。如果说农耕文明给人安静、纯粹的成分多些，工业化则加剧了乡村里世道人心的剧变，由闭塞的单一逐渐接受世界的多元。 村子里那满地流泻的金黄，绚烂过后，褪去明丽，变为青衣。隐藏了内心的隐忧，拥抱细密的心事，回归沉默，去结一生厚厚的茧。 农闲的时候，我经常在城市的大桥边，在水果批发市场旁，在各个角落，看见那样的一群人：他们衣衫褴褛，低着头、弓着身子，肩上斜挂着一根布绳，身后是一架装满了货物的板车；他们三三两两，拎着几个装满涂料的油桶，衣裤上一片斑驳，旁若无人地吹着口哨……他们的眼睛清澈如水，他们看不见生活的艰辛，他们像一个巨大的器皿承受一切。尽管此时，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像锦缎一样铺满乡野大地，豪华，眩目，令人心动。他们更多地关心油菜籽，虽不是花，却更是盛开的姿态，一种内里的凝结，呈现喂养生命的威仪。 村子里，农机渐渐取代耕牛，乡亲们的体力支出得到很大程度的减轻。小堰塘慢慢淤积萎钝，因为村子里修通了引水灌溉的渠道。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水井，捧一口井水送到嘴边，清冽甘甜。山坡上，林荫间，鲜亮地钻出了几栋两层或三层的小楼房，在阳光下晃眼的，是安装在楼顶的太阳能热水器。“村村通”工程终于实施完成了，漂亮的水泥路像飞舞的袖子，绕进了村庄的怀抱。 如今，又一个春季来临，我看到了乡村日益鲜亮的集市和学校，看到无数的田野和山脉，老人和孩子，牛和羊，送葬的队伍以及晒在马路上的谷物。众多的油菜花是这样恣肆汪洋，花瓣有的落在根部，还有的随着暖暖的春风，在午后的阳光下穿行。这样美好的春天，像堆积的时光，盛开着如约而至的秘密。经常跑来许多踏青的女子，她们采许多的花，插在乌黑的发间，蹲下来，用泉眼里的水洗去脸上的尘埃。蝴蝶在左，蜻蜓在右，临水照花人，诠释了很形象很美好的一句诗。 我闭起眼睛倾听。一切正沉默着生长。 （通联：湖北漳河工程管理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