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母去世已经22年了，但她的音容笑貌却时时出现在我的眼前，那么清晰，那么真实，仿佛一刻也没有离开我们。冬去春来，每年正月她生日的前夕，我的思念，总是伴着窗外那霏霏落下的细雨，绵长而深沉。

  婆母生于1911年正月末，一个冬未走、春未来的时节。她的父母之前生的孩子都没能养活，看到是个女孩，父亲说：“她，就是个宝了，叫秀吧。”虽然家人吃不饱穿不暖，但婆母没有被轻待，从此，婆母便在这个波澜壮阔的时代开始了她的一生。

  生在农家的女孩都是要早早下地的，但婆母却被当作富家小姐，除了吃穿尽力满足外，她的母亲还按照中国当时最高的审美标准——“三寸金莲”来打造她。婆母的一双小脚丫被白土布缠得死死的，五个脚趾头缠成一个锥子样的小尖尖，“脚小脸美成千金，你就每天给我坐在家里吧”，于是，家里天天上演这样的画面，一边是婆母揪心的哭喊“疼哦！疼哦”，一边是她母亲毫不动容的坚定。

  婆母6岁开始学纺棉花、纳鞋底、做鞋子；八岁学织布；九岁用小板凳搭起台子学炒菜、做饭，脚疼得稍一分神就会摔在地上，她爬起来又摔下，爬上去又摔下……到了十三四岁，婆母已然出落成百里四方难寻的美女，且温柔娴慧！

  初见婆母，我就被她惊艳到了。50多岁的人了，岁月却没有磨蚀掉她的风采，1. 65米以上的身材，大眼睛、双眼皮，薄嘴唇、高鼻梁、瓜子脸，胸部依然丰满，三寸金莲上面是杨柳腰，走起路来腰臂左右摇摆，如同走猫步的模特，极为好看。她看到我，笑盈盈的，小嘴巴有点点歪，却歪得很美。

  认识她的第十年，我成了她的儿媳妇。那一年公公已经去世了6年，我把她从女儿家里接过来与我们一起生活。

  俗话说“家有老人是个宝”，婆母来了后，我们夫妻基本上不干家务活，家里都是婆母忙前忙后地。天微微亮，婆母就起床了，到机关食堂买回馒头，熬好稀饭，准备好咸菜，把我们换下来的衣服放到大木盆里一件一件用力搓洗。她只擦一点点肥皂，能够把脏衣服鞋袜洗得雪白雪白。

  婚后第二年，我们有了儿子，婆母好像更年轻了，她的三寸金莲也提升了速度，每天带着满是幸福的笑容边劳作边等待我们起床，每天怀着希望和憧憬看着我们上下班，每周都要到菜场买两次菜，顿顿为我们变着花样做好吃的。每个月她都会兴高采烈地与我们一同去电影院看一两场电影。婆母没有上过学，我总是在看电影时在她的耳朵边非常小声地讲解电影里的故事，而婆母又总是会把我给她讲解的电影故事复述给机关大院里邻居婆婆们听，让她们一脸的羡慕。

  年轻时我心高气盛，夫妻常常闹得不可开交，婆母没有哪一次不是向着我说话。当我与丈夫互不相让时，婆母总是手足无措地站在不远处急得直掉眼泪，她强忍着伤心，一字一句轻声细语地说：“是不是给搞赢的插上一杆红旗呢？”多少次，每当一听到这句话，我就会戛然而止，主动投降。

  母亲的心里有一杆秤，她是那么善良、公平。我是女人，我更应该懂母亲！

  婆母出了名的好客，她总是把农村的亲家或者发小请到县委机关的家里，变着法儿弄好吃的款待他们。我父母亲夸她做的豆腐肉丸子超好吃；她的老姊妹们端着奶粉冲的牛奶说：“这是么好东西哟，怎么这么好喝？”到家里修雨伞的师傅吃着婆母炒的鸡蛋猪油饭，感动得泪眼迷蒙，连声说：“好人啦，好人！”

  儿子5岁那年，我考上了大学，脱产去武汉读书，丈夫也考上了广播电视大学。记得婆母牵着孙子的小手送我上客车，眼中充满了又喜又忧的泪水。之后的一段日子，她又当奶奶又当娘，儿子上小学了，每天放学后的家庭作业需要家长报听写和签字，婆母不识字，就带着孙子穿过好几条街道去求助姑妈，风雨无阻。婆母呀，您鞋中的小脚冻在冰凉的雨水中，早已起皱泛白，连行走都变得困难。

  我在读大学期间，接到婆母生病的电话，焦急地赶回来，跑到医院，看到她憔悴的脸色，一双小脚红肿红肿的，双眼满是血丝，口中不停地说：“眼睛好疼！”我禁不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我亲自炖了鱼汤，把里面的刺一根一根剔干净，将鱼肉汤一口一口地喂给她喝。整个晚上，由十分钟一次，到一刻钟一次，又到半个小时一次，我给她滴治疗急性青光眼的眼药水；服侍她大小便，擦洗全身。妈妈呀，您为儿孙付出太多，我们报于母亲的又有几许？

  在我心中，婆母已然与我的亲生母亲占据了同等的位置。与婆母共同生活的日子里，我每天感到阳光明媚，每天上班出门喊一声"妈妈，我上班啦"！婆母应一声“好哦”。下班进门，我又喊一声“妈妈，我回来啦”！婆母又应一声：“好呢，我们准备吃饭啰。”这样的亲密，着实让我如生活在蜜糖罐里。外出学习，我会买回婆母最喜欢吃的桃酥，最爱喝的蜂蜜，最乐意与孙子两个人一同吃的桂圆罐头。去北京出差，我跑遍了有名的大商场，终于在王府井商场给她买到了一双小脚的平板绒布料胶底鞋和一双呢子布鞋。这的确是当年省城以下任何商场都买不到的小脚鞋。婆母视若珍宝，不是过年、过节或者走亲戚，她是舍不得穿的。

  虽然婆母离开我们多年，但我对她的思念未减半分。前天，我做了一个梦，从大学回家一进门，婆母上身穿着一件白色衬衣，黑色皮背心，下身穿着一条黑色皮裤子，活脱脱一个女明星。她久久地看着我说：“我的姑娘从大学回来啦！”只是当看到我的头上也长出丝丝白发的时候，她黯然的泪光中凝聚了太多的无奈。

  回忆往事，心中有痛苦也有甜蜜。婆母给我留下了无尽的思念，和那些来不及诉说的爱与牵挂，在每一个平凡的日子里，我深刻地体会到婆母的情意和她融入我们家庭的点点滴滴，并学会珍惜与我爱的人共度今后的每一个瞬间。

  谨以此文记悼我的婆母李秀英！

  2021年 1 月28 日

  （夏江南：女，湖北省京山市人，原荆门市人民检察院副检察长，三级高级检察官，湖北省第八次党代表大会代表，在职法学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