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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住在炊烟里(二)

时间:2021-03-25 11:17     来源:荆门晚报     作者:龙艳荣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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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没见过比外婆更孤单的人,尽管她曾有一个工作体面的丈夫并为他生下那么多儿女,可她所选择的结束生命的方式还是出卖了她。

  外婆是一个儿孙满堂的孤儿,我不愿往前追溯她的一生,也不愿旧事重提。我早已将记忆拎成一只破漏的水壶,刻意洒掉那些残忍的部分,我之所以能够长大成人,靠的是留下来的那一部分。我记下的是外婆为我升起的每一缕炊烟,做好的每一口饭菜;记下的是我躺在外婆昏暗的房间里,闻着樟脑丸陈旧的气味,她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哄我入睡的那刻宁静;记下的是我十岁生日那天,晕车的外婆从乡下搭车来看我,她穿过热闹的宾客走向我,从衣兜里掏出白手绢一层层揭开,将一张崭新的五十块钱递到我面前;记下的是外婆躺在床上拉着我的手,虚弱而温柔地对我说:丫头,你要好好地长大成人;记下的是最后那个夏天与外婆有关的每一个情节并将它们作为记忆的骨灰深藏在岁月的檀木盒里。

  我写一些事实上不是那样的文字来掩盖我的脆弱。可事实已是高筑的铁墙,我翻不过去,也躲避不了。离开那个夏天那么多年,我仍脆弱不堪,我仍在试图解读外婆。我不知道外婆那双擅于制造温暖的手为什么会捧起冰冷的毒药。一个人的心境到底有多孤苦,才会让她日夜枕着一瓶毒药入眠,才会让她下了决心将不同的毒药混合在一起一饮而尽。

  我身体里流着四分之一与外婆有关的血,可我还是不能重返她当时的心境。在那个盛产坚强的艰苦年代,外婆从无怨言。她的丈夫常年在外开会学习,留下她独自面对六个待哺的儿女和足以淹没一生的农活。她怀里抱着小的,手里牵着稍大的,最大的领着几个正在长大的分担着她的活计。正是这样的慌乱不暇,导致后来我向外婆问起母亲小时候的事情,她总是记错。面对一群儿女,外婆唯一的弥补方式是弯腰去做一顿顿好饭好菜。她在灶前忍着饥饿不停忙碌,孩子们在桌前一个个吃得肚圆。外婆一生都在以这种方式均分自己全部的爱。

  早年的艰辛并没有摧毁外婆,中年儿女成家一个个离她而去的孤寂也没有摧毁外婆。最终摧毁外婆的是一句话,她闻声躺倒在这句话上痛苦地死去。你看,世界上的许多事情都是被一些细小的东西终结掉的,一剑封喉,一刀毙命,因为它们小,才足够尖锐足够疼痛足够致命。

  仿佛死亡正枕戈待旦守在外婆返回来的路上。时间如此巧合,当外婆走进屋帮我拿毽子时,无意听到正在老家做月子的儿媳对儿子的抱怨:你妈天天炖鸡汤鸽子汤,一点味道都没有,难吃得我直想吐。外婆停下脚步,她想儿子会替她辩解,可一句也没有,她等来的是儿子的沉默。她成了站在门外做了错事的外人。那一刻,死亡突然举起兵器,加快步伐向外婆走来。外婆灰了心,即使她的外孙女仍在村口等她,她还是铁了心要赴死,转身走进自己的房间摸出那瓶毒药,走向菜地,走向死亡。

  前来吊唁的人都为外婆惋惜,惋惜她对生命的草草了结,包括她的儿子,他想不通母亲为什么要服毒自尽。葬礼上,我站在人群里号啕大哭,我憎恨自己只知道挥手道别,只知道转身离开,只知道来日方长,却不知道外婆正在一点点离我而去——我曾在外婆的枕头下摸出过那瓶毒药,我问外婆,她说是治头痛的药。我又将它放回去。可外婆能被死亡退回来吗?我们曾在同一个枕头上头挨着头,我离外婆那么近,而外婆离死亡那么近。我抱着外婆,却抱不住外婆身体之外的更多东西。

  外婆太累了,她一生被炊烟绑缚在儿女之间,最后她选择让死亡带她远走高飞。我们看着天空,任外婆化作的那缕青烟追随着她一生的炊烟飘然而去。

  4

  我一次次抬头,又一次次回头,天空空无一物如同身后的故乡。消散的炊烟把故乡连根拔起,把亲人枝分叶散,许多路走着走着就没法返回了。

  从外婆离世起,我逐渐成了来路不明的人,母亲也一样。有天她坐在院子里剥豌豆,突然自言自语:我现在成了孤儿啊。那些青豌豆躺在豆荚里一颗紧挨着另一颗,剥开后分离散落,在一篮子豌豆里分不清哪颗与哪颗来自同一只豆荚。这让母亲感伤,她左右空空,无依无靠。更让母亲感伤的是,她未能把那缕炊烟从外婆手里接过来,让它断在了故乡。

  炊烟离开烟囱,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儿。谁都不能例外。

  舅舅一家年年来我们家拜年,母亲看着侄儿一年年长大,看着稚气娇贵的弟媳一年年变得沉稳朴实,看着最疼爱的弟弟一年年变得客气陌生,她端出瓜子糖果招呼着他们,转身走进厨房。每年的这桌饭菜母亲做得最用心,剩的却也最多。除了小孩一无所知,大人们都心照不宣,他们相互敬酒,一杯接一杯。后来,舅舅和母亲都湿了眼眶,都不言语。

  我知道母亲才是最难过的那个人,手足之情不能抚去她丧母的疼痛,时间之手不能平息她丧母的伤疤。每次遇到高兴的事情,母亲会说:如果你外婆还活着那该多好,所有的苦她都吃了,可甜一口也没尝上,就连最后……母亲沉默下来。外婆去世后,她离开故乡,外公去世后,她再也不肯回去。

  母亲在城里有自己的家,她围着一双儿女忙前忙后仿佛忘了难过。可是,当她每天醒来做着我们的母亲时,不正是在重复着她母亲做过的事情吗?当我们一遍遍喊她妈妈时,她的心底难道不曾偷偷喊过她的妈妈吗?母亲只是表面若无其事,她的难过从来不动声色。从前,她还有母亲在炊烟里等她回去。外婆一走,她就没有了退路,只能向前,不停地向前。故乡于母亲是伤心地,是前半生褪下来的空壳。她情愿留在城里,把他乡当作故乡。

  那么舅舅呢,他也难过吗?那时他刚刚组建了新家,当了父亲,他急于维护现有的喜悦,高兴得昏了头。现在,他真的醒悟过来了吗?他是外婆最小的儿子,也是外婆最疼爱的孩子,所以外婆才最在乎他说的每一句话。这些他都知道吗?还有舅妈,她现在也做了母亲,她懂得了粗糙的爱与精致的爱同样都是爱吗?还有表弟,他生下来不久就没了祖母,他的一生里注定会比别人少了些什么,他从没见过炊烟,他的情感里是否会缺少真正的乡愁呢?

  也许是酒将舅舅和母亲都软化成了童年时的模样,他们坦露出本来的面目,把内心的难过摆在桌子上,借着一碟碟菜回忆起从前,又哭又笑,令人动容。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出自同一个母亲的子宫,吃着同样的一日三餐长大的兄弟姐妹,到后来却都截然不同,心思各异。一年之中似乎也只有几顿饭的时间才能够让他们重新做回亲人,而剩下的时间大家换上各种身份和面孔面对各自的生活,又都变作了一个个成年孤儿:母亲,三个舅舅,两个姨妈,无一例外。我也想不明白当那座升起过炊烟的低矮房子年复一年地坍塌下去后,在他们各自的生活里逐渐升高的又是什么?是什么取代了炊烟又是什么让大家逐渐成为了难以亲近的亲人呢?

  外婆离开后,岁月究竟对我们下了怎样的毒手? (未完待续)

  (通联:沙洋县审计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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