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想过给父亲洗澡。

  不记得父亲在我小的时候，是否帮我洗过澡。他一天到晚要忙农活，把我甩给爷爷奶奶，除了学习成绩不好时来一顿胖揍，很少管我。而我似乎很希望他给我洗澡，至少夏天夜幕中他带着母亲去水渠洗澡时，我会在心里埋怨为什么不带上我。

  这并不是我不愿意帮他洗澡的原因。曾经有一次我很接近帮他洗澡。父亲肝囊肿动手术后，次年春节我接他到我这里小住。晚上我让他到浴室去淋浴，浴室要从主卧进去。父亲拿着毛巾，走到主卧门口时停下来，有些腼腆地说，“我淋不惯，还是简单抹一下算了。”说完回头走向外洗刷间，像个拘谨的孩子。

  我猜他是顾忌儿媳妇。我想他是不愿意进儿媳妇的卧室到浴室。看着他走向外洗刷间，我差点说：“爸，就到里面洗，我帮你搓背。”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把这句话咽下去。

  我知道父亲在这里住得并不好。尽管我尽量按照母亲的口味做菜给他吃，看上去他吃得还算满意，但每次夹菜总是一点点，不像在母亲跟前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吃饭的时候细嚼慢咽，生怕弄出声响。我忍不住责怪他，又不是刚过门的小媳妇，这是你的家，不要像做客一样。他似乎听进去一般，很认真地点点头。吃过饭，我递给他烟，拿出打火机给他点，他并不接火，起身说，我还是到阳台上去抽。

  2018年1月7日7点，父亲走了。我从此失去了再说这句话的机会。

  按照母亲的意思，父亲生前希望由我替他沐浴更衣。我唯一一次帮父亲洗澡，竟然是在他离开之后留给我的。

  我一件一件褪去他身上的衣服：

  棉衣是我的旧衣服。他还没有老到缩筋的时候，只比我矮一点，可以共穿衣服和鞋子。我们三姊妹给他买新衣服，他舍不得，要放上好久才肯拿出来穿。他说农村做事一天一身泥，穿旧衣服不心疼。他不许我们给他买羽绒服，嫌羽绒服穿在身上太轻，不厚实，不热乎，可他却喜欢穿我拿给他的旧羽绒服。毛衣是母亲早年给他买的，保暖衣是弟弟买的，裤子是妹妹去年带回来给他过年穿的，算比较新了。他的衬衣衣领已经烂了。母亲说这件衬衣是他六十岁生日时，我买给他的。都过去六年，父亲还在穿。而我，几乎记不住他的生日是哪天，除非做事待客，要母亲提醒才知道。

  褪完上衣，父亲瘦骨嶙峋的躯体暴露在寒风中。病痛的折磨让他瘦成了皮包骨，曾经清秀饱满的脸颊在岁月的洗刷下布满褶皱和斑点。左腹肝囊肿手术后将近二十厘米的刀疤，左手只剩光秃秃的无名指，小腹切除脾脏后留下的伤痕，无不用它们丑陋的模样提醒着父亲生前遭过的罪。

  温热的毛巾擦过父亲的额头、脸颊。父亲紧闭双眼，紧溘的眼皮把自己与这个不堪的俗世隔开。我再也看不到他倔强坚定而温暖的眼神了。在他曾经清亮的眼神里，我来到这个世界，身上蘸满了他的目光。在他的注视下，我走进校门，步入军营，走上工作岗位，每一步迈出，都蘸满他无尽的牵挂。父亲的肩头是两块厚厚的老茧。父亲十四岁开始和公社队员一起肩挑背扛挣工分。分田到户后，家里经济条件好了一点，但仍然举步维艰，父亲宁可无钱办年货，宁可不给子女置办新衣，也要先上缴国家和集体的钱，从不少一分。他任劳任怨地付出自己的劳动和汗水，以求换来更多的物资满足小家庭生活的需要。

  母亲在一旁哭着说，你快点给他洗，别把他冻着了。

  我是怕自己手重，擦痛了他吗？还是想多看一眼即将再也看不到的父亲的身体？

  舅舅在一旁指点我：一把洗脸，一把洗前身，一把洗后背。洗去前世的劫，洗掉今生的苦，洗来来世的福。

  跪在父亲身边，轻轻扶起他，擦洗后背。他的后背皮肤松弛，满是老年斑。父亲的背影从来都是匆匆忙忙。我读初中有次生病，恰逢家里打谷，稻谷铺满了整个禾场，要抢时间。在母亲的催促下，父亲不及洗刷，蹬上自行车送我去学校。五六公里的路程，父亲骑得飞快，到了学校，他抱下我放在校门口说，快进去，快进去。说完急匆匆蹬上自行车，甩给我一个匆忙离去的背影。我理解收割季节抢时间有多重要，但我却希望到校的路途可以再远一些，就可以靠在父亲的后背上更久一些。父亲你知道吗？

  褪下裤子，父亲的私处一览无余。在亲友的注视下，我神圣而又小心地用毛巾擦过，没有一丝尴尬，没有一丝难为情。但是父亲，人生的雄壮与豪迈，最终必须屈从于岁月和病魔。即使生命如同稻秧尖上的露珠，寂寞而又无奈地滑落，毕竟在朝阳照射过来的那一刻，闪耀过短暂的光芒。

  父亲的身体没有因为毛巾温度的浸润而变得温暖起来。他的身上没有一点温度。在舅舅和表哥的帮助下，我给他穿上我们姊妹三人为他买的寿衣。鞋子是妹妹买的，我怎么也帮他穿不上。

  舅舅对父亲说，你姑娘正从宁波赶回来，半夜才能到，你让我们先帮你穿上。说完，顺手竟给他穿上了。

  一阵风吹来，在堂屋里打转转。

  钻进我衣服的风，没有一丝寒意。

  （通联：沙洋县应急管理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