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是教书先生出身，处事从容，也不多言语。据母亲说，祖父曾经遭遇过狼。可遇到狼都能平安无事的祖父死了，用他自己的方式离开了。我对于死，还不能真正了解，觉得祖父是去很远的地方解棉线索子去了。

那团棉索子很难解。每次家里做事的时候，祖母怕我事，就拿一团棉索子交给我和祖父。我们在厢房檐下的阳光里坐了，那里温暖又清净，棉索子放在祖父长衫的襟上，我靠在祖父膝头。棉索子缠绕得厉害，全无头绪。祖父说从这开始，我偏要另找地方，谁知一拉便成了死结，回头再找祖父说的地方，已经找不着了。棉索子被我翻过来倒过去，总是寻不见线头，最后只好瞎扯一通。对我的胡闹，祖父并不言语，只微笑地看着。不多久来了年纪相仿的伴，我就丢下祖父玩去了。我一走，祖父应该就放在了一旁，因为每次解的都还是那一团。解开那团棉索子大约需要很久，也许永远解不开。

祖父无论劳作与否，在家还是出门，一年四季都是一身干净的长衫。

那时候谁头痛脑热，或生了无名包疮，便来请祖父。穿着长衫的祖父背了药箱，祖母牵着我一同去。祖父施针的整个过程不过几分钟，期间他不说话，只从容地做着，手脚干净利落。祖母接受谢意的时候，祖父早已经收好药箱离开了。祖父给人治病是不收费的。

祖父也有不穿长衫的时候。他年轻时参加过舞龙队，是龙尾，且舞得极好。龙舞得好不好，全在龙尾上，想来神龙摆尾大约就是这个理。我在祖母的讲述里，想象着祖父换上短衫扎起头巾，双臂用力挥舞的样子，总觉得那不是我的祖父，是另外一个人。

不劳作时，穿着长衫的祖父多坐在门前太阳地里，吸着那杆长竹柄铜嘴的烟斗。左邻右舍都爱来家坐坐，和祖父闲谈。祖父便拿过烟叶分了，大家各自卷了装进烟斗，到火盆里点了，长长地叭一口，于是青色的烟雾绕着谈话声散开来，屋子里一下子就暖融融的了。

出殡是在下午，送葬的队伍走得很慢，我麻木地跟在母亲身后。天昏暗下来，满眼是孝服，黑袖箍，灵幡，不时有断断续续的啜泣声。我却哭不出来，怕人看见，羞惭地低着头。

高大紧实的坟堆垒好后，一切便已停当。站在与四周显得格外不协调的坟墓前，在新鲜泥土的浓烈气息里，我忽然间明白，祖父将永不再回来。

多年以后，我去祖父坟前祭奠时，见到了坟前很有些年头的墓碑。一道长裂纹贯穿墓碑，碑身满是风雨侵蚀的痕迹，只是碑文依然清晰可见。被杂草半掩着的青灰墓碑，在暮色里虽然显得落寞而寂寥，可依然有着青石的刚劲，像极了穿着长衫的祖父。

（通联：荆门市森林资源监测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