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很听话，只是埋头吃草。孤独之余，我躺到草地上，看着天上一朵朵形状不一的云朵，想象着自己该是那一朵小小的流云，它又将流向何方。也许，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觉得这世上，小孩与小孩是不平等的，出身不同，命运也自然不同。

  我的身旁，有一排木制的黑色电线杆。电线上，歇着一些吃饱喝足的不知名的小鸟。我开始了数数。一些鸟儿飞上飞下，飞来又飞走，很不好数。数得烦了，我便开始数电线杆横端上的白色的瓶子一样的东西。两排横端，上下各有四个瓷瓶，瓷瓶上缠着一根根电线，伸向远方。那天秋日的下午，我把这八个瓶子样的东西，进行了自由的组合加减。我知道了4＋4、5＋3、6＋2、1＋7都是等于8这一奇妙的事情。

  回到家里，我把这个奇妙的发现告诉了大哥。那是晚上，月亮挂在中天，清凉而明亮。暑热未消，饭桌便搬到了门外的禾场上，准备吃晚饭。大哥端来一盆水，叫我洗手。并说，以后放了牛，回家都得洗手。这叫讲卫生。大哥给我洗手时，问我放牛好玩不？我说一点不好玩，没有伙伴，像野鬼。不过，在电线底下放牛，我学会了加法。我便说了我新奇的发现。我说，8以内的加法我会算了。姐姐大我四岁，刚上学。那时，她恰好端菜上桌。听到我的话，立刻嘲笑我说，小屁孩知道什么？放了半天牛，一下子就学会吹牛了。要你碾上半天米，那你还不把石碾都吹到天上当草帽了？她说：“我考考你，3＋5 等于几？”我说是“8”。她又说那2＋4呢？我说少了两个，应该是“6”。姐说：“屁扯哟，全是瞎蒙的。你答得都不对！”没待我争辩，大哥瞪着眼，站起身，一只手已经扬到了姐的头上。她白挨了一“丁拐”。

  我的小聪明，引起大哥的注意，还与一件事儿有关。我读三年级时，学校放农忙假。那是稻子收割时节。一个生产队几十户人家，年龄不相上下的孩子二十来个。孩子们像鸭子一样，在收割后的稻田里，一穗穗拾起撒落在地里的稻子，然后交到队里。稍事休息，我准备回家放牛。这时，大人们已把谷子铺到场上了，几个年长些的女人用牛拉着石磙开始碾压稻子。其他的人休息，等待翻场。幺叔是队里的老会计，望一眼杵在树荫里的一群队上的中小学生，出了一个古老的算术题，想考考大家。并说谁答对了，奖励十瓶汽水。于是，学生们纷纷参与答题。那题目是：鹌鹑四两兔三斤，獐子十八不用秤称，九十九个一百斤。问鹌鹑、兔子和獐子各有多少只？

  几个读中学的人很不以为然，说这有什么难的？用解方程的办法准成。于是，一个个拿起木棒，在地上划了起来。划来划去，便觉得不对劲了，遂又凑到一块划。结果，谁也没有解出来。于是说，这是什么破题目？错啦！

  大热天喝汽水，想一想，都会令人羡慕。我默默地用树枝在地上划了许久，也没算出来。忽然，我想起这是个古老的算术题，这道算题的关键可能就在秤上呢？古时的秤，是十六两制的老秤。四两重的鹌鹑，若按老秤，四只才能合成一斤呢。那时，我家恰好有杆这样的老秤。我试着一算，果然！我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大声地把八十八只鹌鹑、八只兔子和三只獐子的计算结果说了出来。幺叔坐在地上，望着一众大大小小的毛孩子，含笑不语。几个中学生验算我的结果之后，说我是鬼扯，想喝汽水，结果脑子进水了，根本不对。我只好说出我的理由。幺叔站起身，摸摸我的头，说道：“这一队的孩子，将来怕是只有看你啦。”于是，从仓库门前，拿起堆放在地上的几只破犁铧，到场边大队小卖部里，换回十瓶汽水，一起交到我的手上。在众目睽睽之下，我一连喝了三瓶，眼馋得小伙伴们直流口水。要知道，一瓶汽水，那时可要一毛钱的。而那时，即使一个大人，辛苦一天，最高也只挣十分工。年底分红时，一天挣不到七分钱。喝第一瓶时，浑身的舒坦，没法形容。到第三瓶时，肚子鼓得实在灌不进去了。幺叔说，你必须喝完呢。我问能不能带回去？幺叔说不行。我说，既然奖励给我了，我就有处置权。于是，我送给幺叔一瓶。幺叔乐呵呵地接了。其余的，便一一送给湾子里跟我要好的小伙伴们喝了。

  若干年后的一个晚上，家里的大人们商量着是否该送我去读中学。大哥说，老四是个读书的料，再穷也要送他读书。母亲的态度也很坚决。她说，一个家庭，没有一个读书人，怎么撑门立户呢？就这样，我读了中学，后来又赶上恢复高考，我有幸读上了大学。与其说，是知识改变了我的命运，不如说是母亲和大哥的坚持，才真正使我跳出了农门，在更高的层次认识了世界。

  后来，我读朱德《母亲的回忆》，看到朱母说一家一定要培养一个读书人支撑门户时，我的心里怦然一动，禁不住眼睛发热，泪水无声地流了出来……

  （通联：沙洋县政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