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有两口方塘，一东一西，相隔不过百米，像两颗眼睛散落在村头，守护着日月桑田，守护着父老乡亲。

晨光熹微，方塘打着呵欠悠悠地醒来，看着细细碎碎的阳光穿过树梢，落在水桶里、菜篮中、棒槌上……脚步声、说话声、谈笑声搅碎满塘的金子，涟漪一圈圈扩开……

经过一夜的沉寂，方塘的水清清凉凉，是最干净的。每天，男人们早早地来挑水。只要天气不冷，男人就拎着两只木桶，赤脚淌到水深的地方，腰微弯，长臂一甩，一挽、一提，木桶里就盛下满满荡荡的水。男人把水踩得“哗哗”响，满意地上岸。

小时候，喜欢懒床的我只要父亲说一声“谁跟我挑水去”，我就一骨碌儿爬起来，乐颠颠地跟上。挑水的人来来往往，扁担在他们宽厚的肩膀上吱吱呀呀，木桶在扁担钩子上颤颤巍巍。水珠沿着桶壁滑下来，滴落在路面上，留下一个个水印，向前无限延长。我不禁数起来：“一个，二个……”

桂婶子是唯一到方塘里挑水的女人。桂婶子的男人在磷矿上开山时被山炮炸飞了双腿，儿子狗娃还没扁担高。桂香婶不脱鞋，只在塘边挽水。塘边水浅，只能挽大半桶，桂婶子取出一只葫芦瓢，蹲下身往桶里一瓢瓢舀。

男人们看到桂婶子舀水，就放下自家的桶，抓过她的桶下塘，帮着挽上满满一桶水提上岸，再挑进她家厨房，倒进水缸里。跟着进来的桂婶子抹抹眼泪，喊狗娃：“快谢谢伯伯，长大了也帮伯伯挑水。”

东边的那口塘是“吃水坑”，水挑进厨房做饭、洗菜、烧茶。西塘是“杂水坑”，洗衣服、牲口饮水、灌溉庄稼。

收麦时节，大人整天在地里忙碌，大龙成了“孩子头”。一天，大龙突然问：“谁和我下西塘游泳？”大家都兴奋地举起了手。我拦住大龙，呶呶嘴：“到东塘游才舒服。”有人附和：“对，到东塘里游，西塘里泡着木头，游得不畅快。”“好，到东塘里游。”大龙点头。狗娃提醒：“东塘是吃水坑哩。”我朝他狡黠一笑：“咱们就是要在吃水坑里撒圣水，增加营养。”

晚上，大龙杀猪般的嚎叫响彻了整个村子，还伴有大龙爸的吼声：“叫你往吃水坑里撒尿，看我不打死你。”大龙爸揍累了，又拽着大龙到每家每户磕头赔罪：“孩子不懂事，玷污了东塘里的水，对不起啊。”

大龙来到我家磕头，我躲在屋子的一角偷偷瞅他。磕完头，大龙狠狠剜了我一眼，却什么也没说。

多年后，我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出差。在陌生的街头，我的肩头突然挨了一拳，有人叫我的小名。我回头一看，竟然是大龙。我们相拥大笑。

晚上，大龙在他的租住房里给我接风，我看到了同村的狗娃、黑皮和三石头。我们说着家乡活，吃着家乡菜，喝着家乡酒，聊着家乡的那两口方塘。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它们的模样。它们一东一西，像眼睛一样散落在村口，水波漾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