虱（音“蛇”）子，邓家湖人曾经并不陌生。这种2、3毫米长，头尖肚圆的黑色小生物多寄生在人的头发上，以吸血为生，多少年代代不绝，好像从人类诞生的时候就有了，而且还将随着人类的繁衍生息而繁衍生息下去，余嗣绵长，这简直是一定的了。这么个讨厌的东西是从哪儿来的呢？邓家湖人坚定地认为，一定是天上来的。下小雨，特别是飞那种“雾花雨”的时候，虱子的种子就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漫天飞舞，“飞到哪儿，哪儿就是我的家”，如果这时候恰好有人在雨地里光着头，那就给虱子提供了一个极好的着陆场，它们便愉快地在此人的头顶上安营扎寨了。所以邓家湖人教育那些不把小雨当回事的小孩子，不要歘（chuá）雨，特别是毛毛雨，歘了这种雨后头发里要长虱子。由己推物，每每在电视上看到一只猴子在另一只猴子身上找寻什么的时候，邓家湖人会说那是猴子在给猴子捉虱子。是的么，人身上都多，更何况是畜生身上，马牛身上不也多么。邓家湖小学的孩子，尤其是女生，几乎个个都深受这种奇特的寄生生物的滋扰。

长虱子的女孩头发上会有白白的虮子，虱子是从虮子孵化出来的。虮子长得就像白色的芝麻，比芝麻粒要更小一些，靠着一个芝麻尖附在头发上，附着很多虮子的头发就像半枚对生的树叶。将生了虮子的头发丝从食指和拇指的指甲缝里拉过去，虮子就成簇滤下来，这时另一只手的拇指盖合上来，直接给它们来一个大“噼卟”，虮子壳就空了。也有一些虮子已经成熟走了，只剩空空的虮壳，这时就难以听到那清脆的声响，让行刑官不禁感到有那么一点小小的遗憾。乡下孩子大多扎着一个马尾，马尾上面是没有虮子的，只有在靠近头皮的地方，拨开头发，虮子生得一层一层，密密麻麻。乡下孩子对此早已习惯，上课的时候抬头看着黑板，有时视线就会被前面学生头发上的一只虱子吸引，看它犹如走钢丝一般，沿着一根细细的发丝极灵巧地爬着，一会儿没入发丛，视线才能重回到黑板上去。特别是上了体育课以后，刚刚疯跑过的孩子头顶蒸腾着热气，熏得这小东西就像热锅上的蚂蚁，急急地到处游走，痒得坐在那里上课的孩子个个都伸出手来抓挠，一下，又一下。好不容易捱到放学，十个女孩倒有九个的头发散得不成样子，爱美的女孩会重新拢起头发扎好，精精神神地回家去。那不甚讲究的女孩就蓬着一头将散未散的蔫马尾也回去了。

在邓家湖小学读三年级的小勤头上自然也长了虱子。母亲说都怪她傻，明明知道某个女生长了虱子，偏偏和别人一处玩，哪天一个不小心，两个脑袋凑在一起，虱子自然就奔向新大陆了。邓家湖人管这个叫“过”，伤风受凉了是过上的，虱子也是过上的。小弟听说姐姐长了虱子，却很兴奋地说他也要长。小弟的好奇心很重，小勤凉了要吃药，他也要跟着吃。晚上睡在另一张床上的小弟就把头伸过来，让两个脑袋的头发亲密接触，如此几次，小弟的头上竟然真的“过”上了虱子。小弟天生喜欢小动物，家里的猫啊狗啊都和他成天昵在一处。在小弟看来，头上长了虱子无非是另一种形式的拳养宠物，而且这种宠物就养在自己的头上，想带它上哪儿就带它上哪儿，不需要额外喂食，也不怎么占地儿，真是要多好玩就有多好玩的一件事儿。但男孩子头发短，等小弟的新鲜劲儿过去了，两次头一洗，虱子自然就不见了。但女孩子头发长，和虱子相处的日子也长，这日子长得简直没有边。

一天，班里的女老师带着几分气恼，专门在班上讲了要讲卫生，勤洗头的事情。原来一天前，女老师坐在讲台前改数学试卷，身后照例蓬了一大堆的学生观看。结果课后女老师的头皮瘙痒不止，专门洗了头找人借了篦子，篦出一只虱子才算罢休。女老师的眼光在班里几个头发长的重点对象头上逡巡了半天，一直看得那些女生的头都低下去，不敢抬。

乡下的女孩子十天半个月才洗一次头发，一般是不上学的礼拜日这天。母亲在大锅里坐上了水，扔两把干柴看火势旺了，就开始出来帮女儿先捉一会虱子。掀开头发，那些黑色的小东西立马就意识到了危险，开始飞快地向头发深处寻地躲藏。当然母亲的手也很迅疾地立时捉一个来，放在竹椅靠背上，用拇指的指甲盖“卟”的一声就解决了这个小东西，红色的血液迸溅出来，原本圆鼓鼓的小东西立马变成了一个瘪瘪的皮囊。那更多的虱子在头发深处游走，女孩觉得很痒，便用手去抠，去抓。有时候也会感觉指甲缝里钳住了个会动的活物，待收回手来看时，却空无一物，母亲却眼疾手快地在领子上发现了这个惊魂未定的空降兵，于是凌空捉来，照样给它“卟”的一下。大锅里的水开了，母亲舀起一瓢倒进红色的搪瓷盆里，再兑上水缸里的凉水，用手和一下，端出来，水盆里的水一圈圈地漾开来，一层似有似无的油花时聚时散。小勤低着头，垂着长长的头发踅了过来。母亲便三把两把握住那些头发按进水里，再用手拢成勺状，一下一下地往头皮上浇。虽然兑了凉水，但水温仍旧很高。小勤吃这一烫，嘴里便发出“丝丝”的声音。母亲再用手探探，说着“哪伏人，一点也不伏人”，顺手倒了些洗衣粉在头发上用力搓了起来。洗过再用清水过一遍后，小勤仍坐上了竹椅，母亲用毛巾把头发上的水细细蘸干，用梳子把头发梳理抻展，就去房内找出一把篦子来。篦子棕色的柄两边伸出深红色的密齿，比梳子短，不足一个手掌的长度。但篦子的齿十分密实，小勤长长的头发难以通过它们，每每拉扯得呲牙咧嘴。但是那些寄生在头发深处的虱子们给这一篦，纷纷地涌到头发上层来，暴露到太阳底下，就好像冬耕时犁铧过处，那些地米虫（蛴螬）、蝼蛄都翻到地上来，末日来临般地拼命蹬腿挣扎。篦出来的虱子比较多，没办法一一“卟”过去，都是直接丢进水盆。这么篦过一遍以后，头发里的虱子多半都进了水盆，再篦两遍三遍，就罕有发现了。篦子带下来的虱子多，带下来的头发也多，最后那只搪瓷盆里全是黑黑的头发，一线儿红盆底都看不见了。

篦过的头发里还是有漏网之鱼，过一段日子，这黑黑的小东西又开始在头顶泛滥成灾了。小勤的父亲在另一所学校当老师，周末的时候回家来，母亲同父亲讲起孩子头上的虱子，父亲说是洗头少了的缘故。于是改为一周一洗，虱子好像少了一些，但也并未就此绝灭。母亲正在念叨哪天去镇上赶集，带几颗敌百虫回来。就在这时候，听闻本组一个叫周丽的女同学在家里洗头，往头上加了敌敌畏，结果中了毒，到大队医务室输了几天液才好。于是带敌百虫的事就此搁下了。

秋天，一个货郎进了邓家湖小学的校园。他不卖花花绿绿的糖果，也不卖吹得响的哨子，只卖一样东西，据说是治虱有奇效的肥皂。不知道这个货郎是怎样游说学校校长和老师的，反正小勤所在班的班主任当时替全班的女孩子每人订了一块，同时让第二天带三角钱来交。其时全校的班级几乎都买了这种肥皂。班主任，一个刚刚30岁的男老师，一个裤角总是烫出棱角的老师，领回了肥皂，整整齐齐地码放在讲台上，马上教室里飘散开一种淡淡的香味。老师拿出名册开始点名，点到了的女孩就上去领一块。领到肥皂的女孩手心里攥着那块小小的肥皂，坐在座位上细细摩挲着，绿色的包装纸上面缠绕着一圈金色的花纹，显得既洋气又特别。凑近了闻，皂香味道以外还有一股药味。名册上的名字点完了，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还有一块肥皂静静地躺在讲台上。看来，是货郎多给了一块。老师很快作了一个决定——抓阄，谁抓到了阄，谁就可以拿走这块肥皂。

抓阄，这是多么有趣的决定，孩子们立即兴奋了起来，是啊，他们还从来没有抓过阄呢。更何况，如果抓中了，就可以免费得到一块价值三毛钱的肥皂，三毛钱可以买三十块水果糖呢。很快地，老师做好了阄，原来是一个个小纸球，放在一个空的粉笔盒里，每个女生上去掏一个纸球，其中有一个纸球上老师写了字，只有一个幸运的女孩能得到它。

小勤多么希望自己能抓到那个带字的阄啊，可是她的纸打开来，上面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最后这个阄被翠香抓到了。翠香长得矮矮胖胖的，大大的眼睛，却老早就近视了，虽然戴着眼镜，可是看东西还是模模糊糊的。一次班上表演小话剧，老师指定她扮演奶奶，大家都觉得简直太像了。翠香的眼神不好使，可是运气却挺好，她一出手，就得到了一块三毛钱的肥皂。这块肥皂她高兴用就用，不高兴用还可以留着，想要送给谁就送给谁。那天放学以后，除了翠香，每个女孩都带着一块肥皂，还有对翠香的无限艳羡和嫉妒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