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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马过桥东

时间:2019-08-08 16:00     来源:荆门文学     作者:李诗德    点击:

 扇子扇凉风,
骑马过桥东。
有人来问我,
我是某某家的大相公。

            ——民谣


我是否还能唱着歌回家呢?
我只能默默地前行,不再左顾右盼,不再昂首挺胸,一边走一边神经质地回头张望。我对自己这种猥琐得有些彻头彻尾的举动极为不满,但总是无法控制地频频回头。我知道这并不是因为我在行进途中是否丢失了什么,或者害怕后面会有什么居心叵测的跟踪,这种无意间的举动,这完全是我对已然终结的事疑虑重重,对眼面将要发生的事毫无信心所至。古印地安人有一句谚语,大意是说,脚步走得太快,要当心灵魂是否能跟上。也许就是这样走走停停,不时地回头张望,才是最适度的步幅。
沿着坎坷不平的河堤,跨过破折号一样的小木桥,便可抵达村庄,抵达我曾逗留过的老屋。一条弯弯曲曲的河堤,很像是一根缠绕着我的脐带,让我从城市的那头到乡村的这头得以勾连。
弟弟在老家,守着老屋,种几亩薄田,过着清贫而散淡的日子。望着他日渐消瘦的脸庞和佝偻的身躯,我为自己无力改变他的生存状态而深感愧疚。每每相见,兄弟俩四目相对,问耕耘,问收成,问些鸡毛蒜皮的事,一句轻飘飘的问候掩饰着心底无限的悲凉。这种场景无不让我想到已死去多年的父亲。很长一段时间,我像掩藏着某种罪恶一样掩藏着“父亲”这个词,生怕在不经意中提及。父亲之于我,是彼此仇视着的两条牯牛,对望时总是瞪着血红的眼睛。我为自己这种胆大妄为的比拟痛苦不堪,心灵深处的委屈与愤懑,自责与忏悔,纠结成一团诡异的阴影,而我力求忘却而始终无法忘却的这团阴影,像舞台上的光柱一样追逐着我,笼罩着我,让我无处可逃,让我原形毕露。
我必须与一个不该言和的人握手言和,我必须从另一角度去理解父亲,同时也以某种方式求得父亲的谅解。该是时候了,就像傍晚降临,母亲呼唤回家的喊声已在空旷处响起。我必须放下手中的活,放慢脚步,回到老家,和父亲作一次长谈,这是我多年的一个心愿,也是父亲活着时我未能实现的一个心愿。


穿过老屋的后院,沿着环绕村庄的小河,很容易找到了那个停泊船只的埠头。父亲,我想对你说的话如这条干涸的河岸边板结的泥土,无法湿润。原先杨柳拂水,清波粼粼的场景不见了,原先在河边洗衣淘米的女人们不见了,那个身材瘦小而显得过分温存的我的母亲,也不知去了哪里,那些用自制的钓竿在河边追着鱼儿奔走的孩童更是不见了踪影,即使有明确的提示,让我在村子中指认当年的伙伴,我也无法从他们过早显示出的老态龙钟的形体上,找出些微印象。唯有残存的记忆,像一节一节梗塞的河段,无法连贯。原先欢快流畅的小河已被肢解,各家各户在自家后院的河床上筑起了一段段土坝,拦截出一方小小的水域,划定了以为就属于自己的范围。这种毫无道理的举动,没有人提出异议,一切都成了理所当然。有河就有鱼,有鱼就得划出归属,归你?归我?河道长了如同道理长了一样,道不明,理还乱,不知道它会在哪儿突然来个拐弯。鱼儿属谁?公平属谁?无法定论。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把河道分段。每家一段,虽不是绝对平均,但也让人无话可说。这种利益的均衡,让河流在无语中死去。水不畅,则河不通,河不通,则无鱼啊。这不能责怪我的乡邻不懂这个道理,更不能埋怨自古以来的乡风民俗。当整个社会发疯似的以利已为最高准则时,乡民们所能做的,所能占为已有的,也就仅只有这点权利了。
小河死了,被隔成一小段一小段的河面上覆盖着浮起的已经腐烂的树叶和树枝,像无人认领的尸体,散发出难闻的臭味。父亲,你也死了,死去好多年了,在你生前死后的日子里,我一直以我对你的怨恨抵御着对你的回忆,就像我以对小河过去美好的回忆咒诅它现实的丑陋一样。
站在埠头上,其实是站在一块板结地上,虽然已看不清河道的走向,但我依然记得那条小船。那条载着你离开埠头又让我苦苦等待的小船。
那是一个春天的早晨,河水满了。就在这个埠头上,我吵着要和你一起出湖。岸边挤满了青蛙的叫声,河面时不时有几尾大胆的鱼儿翻出圆圆的浪花,长满水草的湖离村庄很远,远得只有打水草的船才能到达。你随手折了根柳枝,将枝条上的树皮搂到顶端,就成了一花独放的花枝。你说你要和你的同伴们去很远的湖中打水草,打回青嫩的水草喂饱牛儿后好让它有力气耕田,牛儿有力气耕田了,就会有堆积如山的粮食将我喂大。我似懂非懂,只觉得那时的天很大很大,河流很长很长,我却很小很小,小得连花草也可以忽略我的存在。当你站在船头,用竹篙撑动小船时,那高大而矫健的身影,让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你有一天也会老去。船儿走了,船儿在河面划出两道好看的水纹,我站在埠头上,挥动着手中的那根似花非花的柳条。
那时的时间缓慢而冗长。那天我突然变得大胆而机灵,我总是会想出各种办法,逃脱家人的视线,一次又一次地走向埠头,望着河面,望着远处的湖,想见你撑船而归的身影。这种美好的思念,比之于后来我对你的怨恨,过于简短,简短得如同小河的水花,转瞬即逝。
父亲,我从来没怀疑过你对我的爱,就像我从未怀疑过我是你的儿子。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村旁那棵高大的重阳树。让我独自神伤的是,那棵作为村子标记的重阳树也被人锯掉了,仅剩下簸箕大的一团树蔸,裸露在长满杂草的空地上。我抚摸着那一圈圈还未腐烂的树纹,虽然颜色灰黑,但它就是一页残存的书,能否读出些什么,全靠个人的悟性。它四周的根须还在,固执地深扎在土壤里,不离不弃,一副与时间抗争的大无畏形象。在我眼中,它更像是一块硕大的伤疤,贴在村子的脸面上,就像你后来给我的惨痛记忆,烙在心灵深处的伤口,无法结痂,一动就渗出殷红的血。
人都是踩着前人的肩膀往上爬的,这话有些残酷,但事实的确如此。伟人踩着伟人的肩膀,才能比伟人更伟大,我只有踩着你的肩膀,才能比你看得更远。现在我在重阳树下往远处看,已看不了多远,因为我的肩膀上还得有人踩上去。那时我从远处看重阳树,我从你的肩膀上看老屋,就像看见了整个世界。
一个特定场景中的喜悦或者痛苦,是不会轻易忘怀的,甚至会影响到人的一生。我十分清楚地记得,那次我们出门走亲戚,回来得晚了,你把我背在背上赶路。虽然你宽大的脊背让我有无比的安全感,但我就是不满足。因为我趴在你背上,所能望见的,除了一条不可逾越脊梁,最多也只能看到你的后脑勺。我开始动荡不安,接着便是胡搅蛮缠,既不肯下地走路,又不肯让你背在背上。你一下便明白了我的用意,你说,让我们来“骑马”吧,一举臂便将我轻轻地放在了肩上。以至于后来我对你的愤懑达到极至时,我还能时常想起这次远行。后来的日子里,你仿佛变得无可救药的愚顿,无论我怎么暗示,无论我怎么明确地争辩,你就是不再理会我的用意。骑在你肩膀上的感觉真好,我一下子高出地面许多,一下子就看到了村头的那棵重阳树。我欣喜若狂,在你头顶上手舞足蹈。路边的田野在我眼前低下去了,周边的树木陡然矮了一截,我甚至能看清树上鸟巢里的情形。村头那棵重阳树,那是我们的家啊,还有什么比认出了家而更高兴的事呢?你为我能认出家乡的重阳树,认出我们居住的地方而感到惊讶和欣喜,你用强有力的双臂将我举在空中,让我的双脚站在了你的肩膀上。这是多么伟大的一举啊,它让我觉得世界一下子变小了,家乡一下子变小了,站在一个更高的地方往下看,一切都是那么渺小,而我却是那么伟岸。后来,每当我对生活感到极度自卑,对前途感到无望时,我就会自觉不自觉地想到你举着我的情景。我就会在心底告诫自己,那是因为我还站得不高,所以看不清生活的本来面目,于是我便有了再向前的动力。

 三
人的生活状态的改变总是因为一些突如其来的变故,这种变故一如泛滥的洪水,猛然暴发,让河流改道,让生活错位。当我试图与你和解时,我竭力寻找着充分的理由为你开脱。你性情的突变,是否源于母亲突然去世呢?但这不能成为我原谅你的理由,每一个不幸的家庭会各有各的不幸,但每一个不幸的家庭也会有各自不同化解不幸的办法。更深层次的原因,是你把我举起来后,让我看到了你看不到的东西,或者说,是你从一个做父亲的高度跌落后,再没有能站立起来,没能担起我们这个苦难家庭的重任。为了检讨我自己,为了与你言和,我无数次思考过这样一问题,假若我不离家出走,假若我不离开你,又会怎样呢?这已是一个无法找到答案的虚假命题了。
几十年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把这种伤痛隐藏得这么深,这么久,我不知道为什么还要和一个已死去的人较真,并且这个人的的确确是我亲生的父亲啊。
母亲的离世,让我们像一群死了“抱鸡母”的稚鸡,失去了“翅膀”的呵护,只能裸露在无情的风雨之中。那段时间,正值秋雨连绵,没完没了的雨像无尽的哀思下得人失魂落魄,下得满屋子到处是白色的霉斑。本来就穿风漏雨的破草房,一脸苦相地飘摇在秋雨之中。在我的潜意识中,每当风雨来袭,就会产生一种惶恐不安的情绪,似乎风雨之后必有大难降临。躺在用砖块支起的木床上,听屋外的风声雨声,母亲咽气的那一刻,一片轰然倒塌的哭声又回响在耳边。更要命的是,外面雨停了,屋内还在滴滴答答地下。屋顶年久失修,到处都漏雨,在我睡觉的地方,我用几根木棍支起了一块塑料布以挡漏雨,睡着睡着,床上就湿了一大片,半睡半醒的梦总是湿漉漉的,梦境单调得毫无新意,我总是在同一口并不太深的水塘里吃力地往上爬,每每在要爬上岸的瞬间又滑到水塘里。锅冷灶空,即便有那么一点生米也无法做成熟饭,生存问题已面临绝境。等到我们已找不到下锅的米时,才发现你已好多天不知处向。喊天不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喊你你掐断了我们唯一能作为依靠的回答。人在极度失望时会做出一些无法理喻的事,我们也没太在意你究竟去了哪里。生存是教会生活的最好老师,眼泪填不饱肚子,我们只能以你的名义,以我们这个可怜的家庭的名义,去向借过好多次的邻家再借点谷子。兄弟俩跪在废弃的碓臼旁,将碓臼里面的垃圾一把把地捞出,然后把谷子倒进去,一下一下舂成米。那顿饭很香,那顿饭里夹杂着许多还没舂成米的谷子。若干年后,我都难以忘怀那顿饭的滋味,饥饿与伤心搅拌着泪水揉合成对你的带有黏性的不满。父亲,我始终不明白,在我们最需要你的时候,你怎么能如此狠心地丢下我们不管呢?那时我才十五岁。
经过多方打听才知道,你并没有走远,你只是混迹在小镇上的茶馆、酒馆里。你的日子应该是过得很苦,你是否觉得生活已经没了意思,是否把我们也当做破罐子破摔了。我们没去找你,我们知道找你也找不着一把遮雨的伞,不如就这样半谷半米、半生半熟地活着,不饿死就行。
人的求生潜力是无法估量的,一旦孤立无援,他会创造出一种独有的方式让自己得以生存。我们兄弟开始考虑并且实施经营那一亩三分地,我们要播种,我们要收获,我们要活命,否则不但还不了借来的谷子和米,也挨不过一日也难省略的饥饿。我们别出心裁地省略了整个收成中一些繁琐细节,仅保留下力所能及的那部分。在我们的耕作程序中,没有播种下秧。插秧时节,东家讨一点西家要一点别人残剩的秧苗,然后栽在自己田里。人家稻子收完后都是用船一船一船地运回来,我们撑不动船,帮人家干点别的活,让别人把我们的稻子顺便捎回去。稻子收回来后,家家户户开始用牛拖着碾磙把谷子碾下来,我们应付不了那么大的场面,这并不妨碍我们将稻子一把把地在板凳上或者石块上把谷子摔下来。
时隔两年,我义无反顾地决定离家出走。逃离老屋的最初动因,缘于我对自己的一种巨大恐惧。积攒起来的仇恨,让我当心我在面对你时,会做出惊世骇俗的举动,我有可能用一把钝刀,将你杀死,我惧怕的不是对整个行动的设想,比恐惧还要恐惧的是我怕背上弑父的恶名。其实我的一种强烈的负罪感来自我对我兄弟的失信。我们曾经私下商定,即便是父亲不要我们了,我们也得把田种好,把肚子搞饱。而我却未能遵守这一诺言,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候,我也离他而去。我在反省自己时,自觉不自觉地将我和你进行着对比,我对弟弟的不负责任比之于你对我们的不负责任不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吗?这种极度的自私每每让我从恶梦中醒来,大汗淋漓。一间破草房,几亩荒地,我孤苦伶仃的兄弟在他尚未成年的岁月里,如冬日里一根随风飘摇的狗尾巴草,何以抵御日子的艰难啊。他只能像一滴露水,无助地依附在并不稳实的叶片的顶端,一阵微弱的风就可将他吹落,一缕不太强烈的阳光也很容易将他晒干。我真不知道,他是如何奇迹般地竟然挺过来了。父亲,这件事让我觉得我应该理解你,理解你的苦衷与无助,理解你的狠心与无力。如果我不是拼尽全力要参加高考,进入大学,也只能是陪伴着兄弟把苦难的日子拉得更长。但是我还是认为你的离开是一种逃避,而我的逃避是一种自我救赎。因此,我宁愿我的兄弟像我怨恨你一样怨恨我,但我也不得不独自亡命天涯。


每次回到老屋,我都会在无人的清晨或者黄昏,走过那个原先可以停船的码头,走向更远的田野,独自辨认那些曾经的沟沟坎坎,漫无目的地想些你我之间的事。从乡下出逃,终于让我跻身于现代城市之中,这是当时农村青年的一种终极向往,因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城市和农村就是幸福与痛苦的代名词,虽然它解释的只是生活的表层意义。站在一望无垠的原野上,望着远处孓然而立的一棵树,我似乎明白了我究竟在眷恋着什么。虽然在城市已经生活了许多年,我始终是一个陌生的乡下人,不可能融入城市之中,我只是城市河流中的漂浮物,像一根草,一片残叶,在城市的表面游荡,沉不到深处。城市一阔就变的脸,更让我不知所措,眩目的高楼,蜷缩在垃圾桶旁的乞丐,尤其是突如其来的尖锐的刹车声,让我的呼吸也会因此而急促。乡村对我来说,已溶入在我的血液中,虽然久不谋面,但只须观望一眼,就能理解彼此的用意。乡下是我的出生地,是你也是我们祖祖辈辈劳作的地方,比之于城市,乡村的历史很长,乡村是一棵盘根错节的大树,而城市只是这棵大树一片刚刚萌芽的嫩叶,城市很年轻,城市没有掌故。在这片静静的田野上,带有泥土气息的风,已经将我完全消解,让我暂时忘却城市的嘈杂与无序。
父亲,在我已独自解决了许多应该由你来解决的问题之后,在我还在人生旅途上为基本生存而苦苦挣扎的时候,你拖着疲惫的身躯,带着满是伤痕的表情回到了家。那时你已经感到你成为了一个需要人照顾,需要人供养的弱者,你迫切希望我能成为你的庇护者。但此时的我已离开了家乡,我已成为了父亲,我不能重蹈你的覆辙,我得担当起做父亲的责任。
回想起来,让我深深自责的是,我不是一个称职的儿子,甚至连做儿子的起码准则都未能达到,这与你是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无关。记得有一次,你千里迢迢地摸到我所在的这座城市,你说你病了,让我送你上医院检查。在拥挤不堪的马路上,你居然哭了。这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送你上医院,也是我唯一一次看见你流泪,让我惊讶的是你居然也会流泪。我十分理解你的心境,在一种茫然无助的情况下,你似乎看到了一线希望,对于你来说,我就是你一根救命的稻草。面对你的眼泪,我并没有半点慈孝之意,反而让我记起了另一个场景。有一年暑假,万般无奈之下,我还是回了趟家,目的也只是想筹点学费,我知道这个想法过于奢侈,但也不得已而为之,除此之外,我已投靠无门。在家里磨蹭了好几天,已经过了上学的期限,我拿出生死诀别的勇气对你说,我要上学了。上吧,你说。不但没有钱,甚至吝啬到连一句解释和安慰的话都没有。我走了,走出门前小路很远之后,在无人处,我哭了,我将悲痛一缕一缕地挂在路边草丛中,茂密的茅草掩盖了我所有的坚强。面对你突然的示弱,我无意识地冒出一句话: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你突然止住眼泪,放慢了脚步,我不知道你当时是不是想到了过往的那段日子,但我知道这句话深深地剌痛了你,虽然你是个不容易被剌痛的人。当说出这句话之后,连我自己都恨不得抽自己几个耳光,即便你有千般的不是,但我也不能因此而这般残酷。你沉默了,一种强烈的求生欲望,让你依然随我前行。人世间许多有悖常理的事,在旁人看来,总是有些不可思议,那是因为这样的事没发生在自己头上。我想为此而道歉,我想为此而忏悔,但又不想面对你而为,我该在谁的面前来做一次有罪陈述呢?

 五
老屋门前小路边上,一个小土堆,那是一座坟,是你永久的栖息地。把坟地选在自家门口,并不是人们孝顺的良苦用心,这种不得已而为之的黑色幽默,倒也的确成全了活着的人的意愿。让死去的人和家接近,让我们的怀念抬眼可见。如今,村落最大的变化是急剧增多的人口和霉菌一样弥散着的房屋,原来的乱葬岗,现在也满满荡荡地挤满了房子。这不是乡亲们的过错,赖以生存的粮田都被挤占了,把祖先的坟地挪到家门口,既是无奈,也是一个最好的借口。从土葬到火化,然后再起一个叫做坟的小土堆,是一个进步,至少是一个进步的过程。乡村的许多习惯不是说变就变的,即便有强有力的引导,他们也是向前走一步还得回头望三望。你去世的时候,推行火葬已好多年了,把你的尸骨火化后,那个小小的骨灰盒已无处安放,在无葬身之地的情况下,只好把你埋在了自家门前。你离去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就像我无数次孤立无援的时候你不在我身边一样,这算不算是一种报复呢?我知道我记恨着你,但我的这种举动是不是过于残忍呢?
我明显地感觉到,你是带着怨恨与悲愤离去的。如果将一个目不识丁的庄稼汉和一个知书达理的忤逆之子放在一起让你选择,你肯定会安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因为你关心的是眼前和身边的事,那些光宗耀祖,那些虚无缥缈的荣耀与你无关。我对你的遗弃,弟弟对你的另眼相看,让你所能拥有的孤独都成了无形的风,抓不到把柄。你活了一辈子也没弄明白,你为何会落到如此这般境地。你肯定是把所有不幸的罪责都算到了我的头上。
在你去世后的三周年之际,我们为你举行了一个“超度”的仪式,几十张八仙桌,搭成一道高高低低的“桥”,象征着阴间的那道奈何桥。送你走过奈何桥后,你将会忘却人间的苦难,进入极乐世界。我捧着写有你名字的灵牌,从“桥”的这头走向那头,每走一步,举着招魂幡的道士,都要念上一段经文,以化解从生到死,从阳世到阴间,从苦难到安乐的所有纠结。这也只是对活着的人的一种敷衍与慰藉,何曾又能解开我心中的结呢?
父亲,在世人已将你彻底遗忘的今天,只有我还时时记起你,怨恨也是一种挂念啊。时至今日,我根本无法弄明白也不想再去弄明白我究竟希望你给予我什么,你又能给予我什么,而我又该如何面对这一切。我只是想通过这样的对话,像超度你的亡灵一样来超度我的罪孽。
“人活阳世有么好,不如路旁一根草。草死之后根还在,人死一去永不来。”一个平凡的人死了,属于你的那座坟,那个小小的土堆也会被时间踏平,乡村的一切还在继续,一切也将归于平静。
我已经想好了,在一个适当的时机,我要带领你的子孙在你的墓前立一块碑,将我和你彻底的和解深埋于碑下,上面刻上一句话:一个活过的人长眠于此。从此,河东河西,桥南桥北,种麻种桑,我们各自心安理得地去忙自己的事。


       (李诗德,湖北省监利县人。毕业于湖北师范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荆门市作协主席。曾在《星星》《诗选刊》《长江文艺》《福建文学》《天津文学》《星火》《广州文艺》《青海湖》等刊物发表诗歌、散文、小说作品。有小说入选《中篇小说选刊》。出版有诗集《漏网之鱼》《水埠头》,散文集《骑马过桥东》,中篇小说集《界桩》等。2017年入选湖北省第三届长篇小说重点扶持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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