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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去来兮

时间:2019-08-08 15:54     来源:荆门文学     作者:贺海波    点击:

 大 雪

我默默地望着已经连续下了三天的大雪。天空仍旧灰暗,没有飞鸟的痕迹,只有雪仍旧从遥远的世界纷至沓来。大雪将俗世的一切都掩藏了起来。只剩下白,耀眼的白!雪是一种来自神界的礼物,蕴藏着俗世无法参透的秘密、馈赠与交换。
我刚从雪地归来,衣帽上的雪还未来得及拍打干净。手机骤然响起,是姐姐打来的电话。母亲病危!我以最快的速度重返雪地,拖着胡乱收拾的拉杆箱。我一次次摔倒,又一次次爬起来。那松软的雪似尖刀刺穿了我的肉体,眼泪掉了一路,血流了一路,无论如何我要回家,回到妈妈的身旁!妈妈,请您一定要等等我。
在恍惚间,我似乎看见,妈妈朝我微笑着,轻盈地在松软的雪地里跳来跳去,飘来飘去。妈妈!我伸手想抓住她那飘舞的衣袂,想让她也将我带到空中飘过这讨厌的松软而举步维艰的雪地。但她躲开了我伸出的渴望与僵冷的手。她一言不发,只是从空中微笑地看着我,眼神仍然慈祥,仍然疼爱,仍然万般不舍……
我终于艰难地穿越两百公里的雪地,推开高大沉重的ICU病房大门,看见您身上插满了管子,痛苦地躺在那里。医生用电灯照耀您的眼睛,您却没有一点回应了;医生用刮片刮您的脚板心,您却没有一点回应了。我顿时心如刀割,泪如泉涌!
妈妈!前两天(二零一七年农历腊月初十),是您六十六岁生日,和您通电话时,您不是说一切都好吗?不是说等着我们回老家一起过年吗?不是还在牵挂您正在读高三的孙女雅图吗?不是还问候过您的儿媳么?……
妈妈,亲爱的妈妈!您这是怎么了?您是俗世筛选出来对神界的馈赠吗?您是俗世与神界交换的礼物吗?

天 井

应该是初春的天气吧,柳树刚长出了鹅黄的芽儿,在料峭的冷风中畏首畏尾。那弯新月,似一把窄窄的镰刀,挂在天边,随时都会掉落在黑暗深处。
那条路,对于您幼弱的身躯来说,真的是太漫长了。您已经很累了,您很想停歇下来,但是恐惧驱使您奔跑起来,您不敢稍有松怠,您拼尽了力气向前奔跑。您不知道这次是否可以逃脱那个恶魔的暴打。
在人生里,您一次次看到那口天井。本来应该是阳光照耀的空间,本来应该是酥雨飘落的天地,但是他站在天井中央,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阴影,堵住了所有的光与雨。他拿着长长的竹竿不断敲打着您的头顶。每次击打都似千斤重压,都使您有种炸裂的感觉。您围绕天井四周的屋檐拼命奔跑。您感觉那口天井就是一口无法摆脱的陷阱。
您一直奔跑,恐惧到了极点,直到您母亲从田间归来。外婆夺下恶魔的竹竿,与他大闹一场。外婆的愤怒,就像阳光,就如酥雨,将您照耀与滋润,成为您那时存活在俗世的力量与勇气。
外婆抚摸着您流血的头顶,哭了。
她将家里仅有的一点香油全抹在您的头顶,并且用嘴小心地吹着吹着……,您脸上挂着泪珠,在外婆的怀里,呜咽着,那颗幼小细嫩惊惶的心灵慢慢安静下来。
当您完全平静下来之后,外婆才抱起她与恶魔所生的儿子——一直满地打滚不断嚎叫着,给他喂奶。那小子将头埋在外婆的胸间,贪婪地吮吸着乳汁,好像所有的事情都与他毫不相干。
但恰恰是他的啼哭,才让您暴躁的继父拿起竹竿,用力敲打着您的脑门。
虽有外婆的疼爱,但您的继父的毒打常常毫无任何理由,说来就来。您使出浑身力气,乖乖地做好一切事情。您十三岁,就成了家里的硬劳动力,就随着同村的大人外出修公路,怯生生的,常常吃不饱肚子。您常常对我念叨的是一位好心的大伯给您吃过一块腌萝卜。您说那是世上最美味的食物。
您一直围绕那口天井奔跑着,穿越了布满无数陷阱的日子,直到您的继父死于饥饿。

 沉甸甸的水稻

在记忆中,母亲总是要做男人干的重体力活。父亲有时候是要开拖拉机给别人碾谷,有时候是那条该死的左腿,风湿病说犯就犯,就不能干重活,就要歇着。
田间长满了水稻,秋风一起,翻卷起连绵的金黄的稻浪,特别耀眼,特别喜庆。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从家门口诗意地伸向遥远的田野。到了收获季节,田野就显得特别冷酷,就像一本哲学书,驱赶着农民。农民就像听见了战场上吹响的号角,奋不顾身地扑了上去。
有时候,沉甸甸的稻谷突然就变成了沉重的负担。常有青壮年男丁咒骂这狗日的稻谷,因它磨破了双肩,因它累得半死不活,因它给了一年的食物,因它安排了全家的生计,因它才有了希望……
母亲一米五九的身材,皮肤白净,面容娇好,年青时是花样的人儿。但母亲并不在乎这些,她在乎的是要抢收回来熟透的稻谷,在乎的是要解决全家老小的生活,在乎的是要担负起全家的责任与希望……
望着母亲挑起那一百多斤的稻谷,我和姐姐就感觉很难受,很感动。我们有时候就走在母亲前头,但可能是母亲也心疼我们,也怕看见我们幼嫩的身子骨担负起那沉重的谷子,她也常常抢到我们前面奔跑起来。
有时候,我感觉自家的稻谷特别多,母亲一年四季都要收割,都要挑起沉甸甸的稻谷。
父亲说,你母亲一生勤劳,从不知疲倦。是的,在记忆中,母亲很少休息,即使连天大雨,也在家里收收捡捡缝缝补补。
妻说,正因为母亲勤勤恳恳,扒心扒肝地苦做,我们家的日子才算过得去。
我又看见母亲挑起了金黄的稻谷,沉甸甸的稻谷压弯了钎担,压弯了母亲的脊梁。母亲艰难而愉悦地奔跑着。我模糊了双眼。母亲渐行渐远,消失在岁月的暮色里,与沉甸甸的稻谷融为一体。

金黄的油菜花

正是阳春三月,整片的油菜花挤作乡愁,从幼年一直延伸到岁月尽头。鹅黄的菜花抚摸着母亲的生命,涂满了金粉。蜜蜂享受了油菜花的甜蜜,围绕母亲跳着快乐的舞蹈。
每年这个时节,我最喜欢的就是坐在家门口,望着门前满眼的金黄的油菜花,我兴奋安逸平静长久地注视着那片金黄的海洋,既有美学的构图,又有心灵的顿悟,还有希望的拥抱……
还有母亲的身影,她微笑着,望着我,一次次从油菜花地里归来。
那天,母亲从油菜花地里归来,我正在谷场上追赶一只蝴蝶,她将一只乌龟举到我面前高兴地说,用火烧了给你补补身子,看你瘦的。她急匆匆地走进了灶间。
那天,母亲从油菜花地里归来,推开房门时,我正在入神地演算一道初中几何题,她欲言又止,放下一颗削好皮的鸭梨,悄悄地退出了房门。
那天,母亲从油菜花地里归来,推开房门,我正在收拾去沙洋师范读书的行囊,她将晒洗干净的衣服帮我塞进背包,还有一盒她舍不得吃的饼干,她一言不发,神色凝重的退出了房门。
那天,母亲从油菜花地里归来,推开房门时,我坐在书桌前发呆,她忧郁焦虑地看着我,她伸出僵硬的手指想要抚摸我的额头,但手伸出一半,又缩了回去,她转身,掀起衣角擦拭着眼泪,默默地退出了房门。
……
母亲一次次从油菜花地里归来,一次次将甜蜜奉献给自己的孩子,默默的,没有任何怨言,只有疼爱不够的酸楚!
母亲总是用看油菜花的眼神和心情,望着她的孩子,那是她在另一个世界里最为浓厚的乡愁!

 香樟树的叶子

奶奶活了八十多岁。奶奶生命力很顽强。晚年的奶奶喜爱望着门前的那棵香樟树,好像那里住着与她心灵相通的神仙。
那棵香樟树,陪着一茬又一茬的桃树荣枯,然后长成了参天大树。香樟树是四季常青的,每年四五月份开花、换叶。娇绿的叶子不断地生长出来,挤满了枝头。成年老叶似乎已经厌倦了四季轮回,选择将自己埋葬在春天里,它们变红变黄变枯萎,纷纷从半空中跳落,去追逐回归大地的梦想。
回报根的柔情!
其实,奶奶身体并没有那么硬朗,六七十岁时,经常摔跤,经常骨折。后来,腰就弯成了虾米状,背驼得厉害,在家里行走都非常困难。再后来,有好几年都卧床难起。
妈妈,作为唯一的儿媳,并无任何怨言,悉心照料奶奶,奶奶一直都保持着干净,保持着生的尊严。
最后奶奶走的时候,妈妈伏在奶奶的寿木上伤心地痛哭着,颤抖着,像一朵红透了的香樟树叶!

埋在地里的土豆

送走了奶奶,妈妈也渐渐老去,双鬓泛起了霜花,双手渐似枯枝,脚步开始踉跄……
那是十多年前的冬天了,那年的雪也很大,下的时间也很长,雅图只有四五岁,要到五六里远的集镇上幼儿园。父亲习惯性腿疼,路滑雪深,无法骑摩托车。妈妈,是您,每天上午顶着雅图,一步一滑地将她送到学校,下午又是您一步一滑地将她顶回家。在那条弯弯的乡村小道上,印刻着您弯弯的背影,您的汗水湿透了全身,您的汗珠将地面砸出一个个坑窝来!
那场雪淹没了尘世的肮脏,也淹没了尘世的鲜花。您在雪地里踩出的每一个脚印,都是纯洁的,都是生命与爱的形状。
您有四个孙子孙女,王楠、雅图、诗妍和峻熙,每一个都是您的宝贝,每一个都是您的最爱。您常常将雅图叫成王楠,将诗妍叫作雅图,将峻熙唤作诗妍。您的爱如春风一样,没有任何保留地吹抚在他们身上。
那年春末,我要离开时,您到田园里挖了一篮大大小小的土豆,您让我带上,还抱歉地说,家里也没什么可以带的了。
我望着那堆丑陋的土豆,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破旧的水车

母亲老了,就像一架破旧的水车,躺倒在水塘角落的杂草中动弹不得,但还记得哗哗的水声,还记得欢跳的浪花,还记得青青的禾苗……
妈妈,在您的儿女们为了在尘世里立足,为了人生的梦想,而不断拼搏时,您仍然在老家与父亲耕种那种了一辈子的十多亩农田,完全靠自己养活,不要我们任何资助和反哺,还常常为住在城里的儿孙们送米油菜,源源不断地将最后的营养输送给儿孙们……
前年,我生病住院了,您来照料我。您儿媳给您买了三件外套,您却觉得过意不去,硬是让她退了一件。您还常常不安,感到歉意,说是没有做什么,白吃了您儿子的米饭……
但是有好多次,您从家里拿了米油菜,在荆门车站下车后,为了节约两元的环城车票钱,硬是挑着近百斤的重担,走了五六里巷路,送到您小儿子家里!
您已是一架破旧的老水车,虽然已经躺倒在杂草丛中了,但并没有心安理得的要求儿孙们奉养,而是还在想着将源头活水送给儿孙,直到最后一滴……

田园将芜

妈妈,您就那样轻盈地走了,雪地上没有留下一个脚印,只剩那爱的形状深深印刻在您儿子的心上,成为永远的思念。
妈妈,您是累了么?您是要到另一个世界去寻找您的母亲,依偎在她身旁,重新做回小孩子吗?您一定是累了!在这个俗世里,您一直是不肖子孙甚至父亲的依靠。我们一次次向您索取,我们将所有的不情愿、委屈、愤懑、懒惰都让您背着;我们将所有的欲望、梦想和劳作都扔给您,让您提供帮助。您肯定是如一匹负重的骆驼,倒在了最后一根稻草下面。
妈妈,您走了,我们家的水稻都烂在了地里,我们家的油菜花都不再挤作乡愁,我们家的香樟树的叶子都不知道掉向何方,我们家的土豆都永远埋在土里……
妈妈,田园将芜,胡不归?我知道您在彼岸世界仍在挂念着您的亲人,您还在想着送给他们一滴水,一片光……
但是,妈妈,您就让田园荒芜吧!请您不要再归来,唯愿您在那个世界不再有劳作,不再遇到如我们一样向您索取无度的不肖子孙!
只愿,下辈子可以给您当牛马!

尾 记
母亲出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是一名典型的中国农村劳动妇女!这批劳动妇女一辈子遭遇了从传统到现代的大变革,从乡村到城镇的大变革,她们是承载这两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地基。她们尤如火焰,拼命燃烧,直到化为灰烬。她们隐忍、勤劳、无私、奉献,愿意将全部的爱献给所有的亲人,但是从不索取亲人的爱!她们正在从此在世界走向彼岸世界,让我们为她们致敬!
永远怀念我的母亲!
  

      (贺海波,生于上世纪70年代,湖北沙洋人,法学博士,社会学博士后。曾在沙洋中学工作,曾经的文学青年,喜爱诗歌、散文和小说,有文学作品发表,现为湖北第二师范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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