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开我不到半月，我竟已几次梦到了他。
以前，曾听一位好友说，他与他故世的父亲感情非常好，就像朋友一样，无话不谈。可是他的父亲去世后，我的这位朋友竟从未梦到过他的父亲。我没有追问原因，因为我对此没有感觉，我总以为我的父母离开我是很遥远的事情。只记得朋友眼神悠远，静静地说：“他走了，就不再认得我了，我们尘缘已了，他不会再记得我。”说完这话，朋友努力挤出的笑容里却有泪光闪动。
近来读古诗词，也寻得许多这样的诗句。“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的李白，关山遥远，长安之思摧彻心肝；“我今因病魂颠倒，唯梦闲人不梦君”的元稹，病中忘不了好友乐天；“风一程，雪一程，聒碎乡心梦不成”的纳兰，风雪阻断不了故园之思。在这些诗句中越是“梦不成”越是思念深，越是思念深越是“梦不成”。是啊，林深时见雾，海蓝时浪涌，这样一想，人生的遗憾太多，“梦不成”也就是自然的事了。席慕容说得好：“美丽的梦和美丽的诗一样，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常常在最没能料到的时刻里出现。”
我就没有料到父亲会这么迫不及待地到我的梦里来。有人说，过世的亲人到梦里来，不是自己太想念他就是他在那边过得不好，有困难，来请求帮助。我不喜欢后者，我更愿意是我想他，他才来的。我们阴阳两隔，没有了可以连接的东西，只剩在梦中相接这点念想了。
那一晚，刚刚办完父亲的丧事后回家，我栽倒在自己的床上，将眼泪、伤痛和父亲的形象统统搁置一边，我需要一个安宁的夜晚，需要一个完整的睡眠。可是，刚一睡着，父亲就来了。梦中的父亲躺在棺木里，神情安详，我恍恍惚惚走到他的棺木边，父亲突然睁开了眼睛，看到我，张大嘴巴，无比清晰地大喊了一声我的乳名。我急忙大叫：“爸爸醒了！爸爸醒了！”这急切的叫声也把自己叫醒了。
这一梦境和父亲去世前两天的的景象多么相似。那天一大早，我开车去上早自习，接到姐姐的电话。看到电话，我就有种不祥的预感，说实话，每次我接到姐姐和母亲的电话都是喜忧参半。我高兴她们给我打电话，觉得温暖的亲情就在这电波里传递。我又害怕接到她们的电话，害怕听到有关父亲不好的消息。果然，姐姐的抽泣声先到：“早上起来，爸爸喊不应了，也喂不进水了。”挂断电话，我手忙脚乱地点火开车，熟悉的离合、油门不听使唤，只好一阵猛踩。暮春之晨，本该神清气爽，可是，此时，却是头晕目眩，心慌意乱。我一路告诫自己，冷静一点，不要哭，好好开车，好好去看父亲，一切不会那么糟糕的。上个星期六离开父亲病床时，他还叮嘱我，不要记挂他，不要动不动就开个车过来看他，说我开车技术不好，他担心我，要我到五一长假再来看他，到时和姐姐一起带他去中医院看看。絮絮叨叨的一大通，我还听得不耐烦，说：“爸，你少说话，静心养病，不操我的心。”他不是那么喜欢说话吗？怎么不到一星期就喊不应了？他不愿再和我们说话了吗？
等我扑到父亲病床边时，父亲吸着氧，喘着粗气，看起来很安静地睡着。我轻轻地喊着“爸爸”“爸爸”，他没有睁眼，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那他是听见我的叫声了，我欣喜地收回了泪水。连忙摸他的脸，摸他的脚。在我看来，父亲还有些时日，还能给我机会，让我给他喂饭，为他擦洗，让他跟我说话，他虽然口齿已不是很清晰，说一句话还需要断断续续喘口气了再说，那好，我们就慢慢说，把一句话变成两句说。可是，我在他病床边两天两夜，他竟没有咽下一粒饭，喝下一口水，也终究没有睁眼看看我，没有跟我说一句话，直到他在我的手中呼吸一点点消失，体温慢慢变冷。
那两天，我不知道喊了多少声爸爸，每次喊他时都克制着不哭出来，好让我喊醒他时，他见到的是女儿一张高兴的脸，可是我没有一次如愿，只好躲到一边抽泣，我不愿病房里的其他人知道我就要失去父亲了。现在，父亲一定是觉得对不起我了，所以今晚，他到我的梦里来回答我。父亲本就是宽容之人，他的名字“忠恕”就是祖辈对他的期盼，希望他做一个“忠实忠厚、恕己恕人”的人。他襁褓之中失去父爱，失祜之人，却能勤勉忠恕一生，一辈子没有欠过别人任何东西，他更不会欠对女儿的一个回应了。不然，天路迢迢，地海深深，父亲怎么这么急切地来见我呢？
梦中父亲呼唤我的声音响亮清晰，完全不像病重时口齿不灵的样子。那天国里一定没有了病痛，父亲身心健康才会有如此洪亮的声音。更重要的是，他放心不下我。他的小女孤身一人，此后余生，依靠者谁？这是父亲的牵挂，父亲的伤痛。那么趁此机会，我要向您禀告：“父亲啊，您就安息吧。虽然您来见我，我无比高兴，生不能多陪伴您，死能与您魂梦想牵，对我来说是莫大的安慰。但我不愿您的魂灵飘飘荡荡无处归依。我会好好生活，如果有人愿意走进我的生活，我不会再拒绝，上次我生病，身边连个端茶递水的人都没有，才真正感到人生的失落与失败。我会更加爱惜自己，以此告慰于您。”
如果您不嫌我话多，我知道您不会嫌我啰嗦。生前您多希望有人能到您的床边陪您说话。很多次我坐在您的面前，我们天南地北地聊天。家长里短，世界风云，讨论《红楼梦》，评价“经典咏流传”。只可惜，我陪您的时日少之又少，我把一只收音机交给您，无数的白天黑夜，您只能和收音机里的声音交流。偶有人来探望您，您躺在床上抖擞精神，面色洁净，双目有神，高谈阔论，完全看不出是个重病之人。待人一离开，您绷紧的弹簧一松劲，整个人便瘫倒在床上。母亲多次批评您喜欢硬撑，我知道，您一方面不愿把颓靡之态示人，另一方面，您多么在意有人来看您，您多么珍惜和人说话的机会。所以，您不会嫌我话多，那我就把两桩喜事也告知于您。
璐儿的婚事已经敲定，就在八月，只是您等不及了，不能亲口尝一尝您亲手带大的孙女的喜酒。云儿读书的通知书来了，您在病中一直念叨录取一事，甚至跟我开玩笑：“录不取算了，就让她回荆门，在我们身边还好些。”实际上我看得出您很紧张，担心您的外孙女不能如愿。今天，云儿伦敦大学的通知书已到，却再也见不到您豁着牙齿开心的样子了。我想您听到这两件喜事会更加护佑您的子孙，幸福安康，万事如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