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您访问荆门图书馆网站 收藏本站 | 设为首页 | 手机图书馆 | 英文版
作家文库
您现在的位置:主页> > 自建资源 > 作家文库 > 作家文库

向东八百里地迎朝阳

时间:2019-08-08 15:32     来源:荆门文学     作者:王雄    点击:

 01

多年以后的今天,我依然记得那个夏秋。特别是在父亲走了三年之后,那个夏秋的故事愈发清晰起来。
清晰的片段里,父亲的身影被定格在被肩上一背笼加一竹筐西瓜压弯腰杆的那一瞬间。父亲一生只种过一次西瓜,也就是说,西瓜被他种了一生。望着他被压弯的背影,肩上的背笼竹筐塞满了西瓜,身上流着嫣红色的汗水,我疑惑汗水也有红的么?那原是西瓜水和着汗水一同淌了下来。西瓜不是完整的,是破碎的。有的是大半个,有的是小半个。那个时候,我已经学到了分数,对一个数字的三分之一、五分之二都已会计算,可如果用分数来准确地描述这些破碎的西瓜却显得无能为力。然而这些西瓜却被父亲准确地置之死地而后生。
从半山腰的梯田到接近江边的家,足足有三、四公里,且都是陡坡。路面经常会有很多鸡蛋般大小的风化石,它们因雨水冲刷从山顶滚滚而来,滚不动了便随便找个凹地躺了下来。这些风化石,一脚踩下去有两种可能——变成很多粒更小的碎石,或者变成黄沙般大小的沙砾。我和小伙伴们经常在这条路上“赌石”,赌一脚下去石头是颗粒还是沙砾。我赢得机会很少,常常坚信是沙砾,用尽全力几乎蹦起来踩石头时,它总会狠狠地硌一下我的脚,半晌才会恢复知觉。我总是输,总是被小伙伴们用手指重重地刮鼻子,以至于长大后成了踏鼻子。而且右边的鼻孔还留下一条明显的印记,母亲说这是我两三岁顽皮时,被破碎的灯泡给划破的,庆幸的是后来居然自己愈合了。对于这样的“交代”我始终是不相信的。我怀疑这道印记是某个小伙伴在刮鼻子时,用力过猛,长的指甲给划伤的,只是自己老沉寂在赌输的情绪里出不来,以至于忘记了那个小伙伴的名字。
其实,父亲从上往下背负重担行走,远比从下往上艰难得多。行走的时候,定然也会遇到那些风化石,必然也会偶尔地踩上一两个,不知道在他跟石头的赌局里谁赢得多,谁输的少。我想可能还是父亲输得更多一些,一是在我的身上看到了遗传,二是慢慢发现父亲面对那些石头,更多的时候是选择避让,不去触碰它们。显然,他吃过它们很多的亏。再后来,我遗传父亲遗传得更彻底,同样选择了避让。也正是那一次次避让,才让我慢慢成长起来。
偶尔地踩中也好,合理地避让也罢,由上到下地负重前行,父亲的汗水从面颊由身体的前面从上到下,在脚后跟处与从他身体后面的腰部,流下来的略带红色的西瓜汁融合到一起,一部分在行走的过程中飞洒给了大地,一部分渗入脚板与草鞋的间隙。一些路面的尘土也趁机钻了进来,父亲却笑称它们是防滑的干燥剂。
正午的父亲,已经脱掉了清晨的汗衫,直接在肩上垫了一条毛巾,来隔离背笼两条背带与双肩皮肉的直接摩擦,下身是一条劣质的西装短裤。为了方便流汗,西装短裤内并没有套上内裤,如此“空档”的事情,村里的大老爷儿们都做过。如此轻松上阵,为的是在午间多往返一次。他双肩上无数条背笼背带反复勒压的篾条印记,清晰地在我眼前呈现出来——两柱(方言:煮熟的面条挑上一筷子为一柱)面条平铺开来,毫无规则地深深凹进他的双肩。这些印记毛巾无法掩盖。真正被掩盖的部位——那就是父亲后背某处脊梁骨靠近尾脊骨的某段,因长期地背负,被背笼坚硬的锵(方言:加固背笼的竹片)磨得明显凸出,并形成了圆盘状。这个圆盘比双肩更坚硬,父亲赤身背负背笼的时候,直接拿它与锵硬碰硬的接触。它表面的厚茧常年不会脱落、软化。
父亲花了整整三天时间,才将这些西瓜从地里全部背回。倘若这些西瓜是完好无损的,他完全可以请隔壁邻居、要好的朋友帮忙。时间不会花这么长,心情也完全不一样,一定是兴高采烈的。他当初种下西瓜种子的那一刻一定就是这么想的。可如今连母亲都不愿意帮助他。不帮他去地里往回背也就算了,他还可以承受,他还年轻,有的是力气,去了还会再回来。可母亲偏偏连帮助他把背回来的西瓜“善后”都不愿意。头天,母亲还将尚有些新鲜的西瓜顺势切成块,让我和妹妹大快朵颐。起初我们并不知道这西瓜已经破碎,误以为是今年的西瓜获得了大丰收,要不也不会有我们狂吃的份。直到后来,母亲切出来的西瓜不再是正常的块,吃进嘴里还会有个别小石粒硌着牙齿时,我们嗅出了问题。
大量的破碎西瓜被运回家,我和妹妹怎么也吃不完,只好用来喂猪、喂牛。猪和牛最开始只吃红的部分,红的更多的是水分,被蒸发、排出之后,它们开始啃起绿皮来。父亲吩咐母亲这几日不要喂给猪其他的食物,吩咐我不要去放牛。它们只乖乖安静了一天,第二天就开始嚎叫,不肯再进食西瓜。母亲开始劝父亲结束,别再背西瓜。父亲坚持背,坚持不让我们喂食和放牛。
 三天的时间,父亲的双脚磨破了脚上的那双草鞋。草鞋是一位老者把装化肥的蛇皮口袋给拆开,用那一条条细长的塑料带子给打出来的,据说要耗时一两天。老者最初用草打草鞋,后来发现有种藤本植物的茎比较柔韧,用它打出来的草鞋比草打的耐磨,再后来就发现了蛇皮袋子更耐磨。也因为老者的草鞋耐磨,所以总要比其他人打的贵上那么几毛钱。父亲的这双没花一分钱。老者看好父亲的篾匠手艺,对他编织出来的篾器家什很是欣赏,尤其是背笼。别个篾匠师傅编织的背笼背带两三年就折断了,父亲的却相伴背笼终生。父亲到老者家里,给他编织了一个儿媳妇用来背胖孙子的花背笼,耗时比普通背笼还长,也是普通收费。临走,老者送了父亲一双草鞋。父亲说这双草鞋是他穿过的最合脚的,从他一进门,老者的双眼就打量准了他那双大脚的尺码,他们几乎同时开工,同时完工,令父亲没想到的是,这鞋是给他打的。
第二天,母亲对父亲不满起来,她不想让父亲再背西瓜回家,父亲偏不;她想给猪喂食往常的红薯加玉米面,想让我去放牛,父亲不让。她知道父亲是一头犟牛,还默不作声,只好默不作声地依着。第三天下午,猪牛都安静下来,吃光了所有的西瓜,习惯地等着第四天的西瓜……
第三天傍晚,父亲脱掉了草鞋,在夕阳的余晖里对着已经磨穿了鞋底的草鞋发了半天愣。它就像是一座空房子,孤零零地等着父亲的双脚来把它填满。又过了几天,无意间听母亲说家里少了两只蛇皮袋子,后来才知道那天晚上父亲耗时一个通宵把草鞋底给补了起来。
再后来,我知道了西瓜是被村里某个对父亲眼红的乡亲,在某个天高月明的夜里用石头给砸的。或许是时间紧迫,也或许是心里有所害怕,那个乡亲没有来得及把未成熟的小瓜也给砸掉,经过他在地里的一番折腾,反而促进了西瓜花提早授粉,坐实了一大批二茬瓜、三茬瓜,刚好那一年的秋老虎时间较长,地里的西瓜反而卖了个好价钱。摘秋瓜的时候,父亲兴高采烈地请了人帮忙,压抑了一个夏季的心情,终于在那一刻释放开来。
这是父亲第一次在梯田里试种西瓜,也是最后一次,更是唯一的一次。固有经验是西瓜种在沙土里口感才会好,梯田里要么是黄泥巴土不沥水、要么是风化石土不保水,先不说口感,连开花结果都有些难。梯田里早在几年前就被父亲栽上了柑橘树、桃树,树空里都是撒些豆子、芝麻之类,那些豆子、芝麻的收成不过是略胜于无的,尝试种一下西瓜并没有什么大碍。就这,在当时父亲也是村里第一个敢于尝试的人。
第二年,我和妹妹早早地盼望着夏天的到来,盼望着可以有吃不完西瓜的那一两天。那一年,我们没有等来想象中的美好时光。那一年,父亲没有再在梯田的树空里种西瓜。失望的不止我和妹妹,还有很多准备跟着父亲一起种西瓜的乡亲们,他们等着看父亲今年的收成,两年都成功的话,第三年他们就会学父亲那样种西瓜。那一年,父亲不但没有种西瓜,连豆子、芝麻都没有撒一粒,他锯掉了寿命不长的桃树,连根拔起,在凹窝里换种上了柑橘树。树空里也被补上了柑橘树。没有吃到西瓜的妹妹从那一年起就开始念叨:去年的西瓜颗硌掉了她一小块牙,舌头一碰就疼。如今她的念叨换成了:现在牙疼就是小时候贪吃西瓜给落下的病根。
就在对狂吃西瓜不再抱有幻想的某一天,我突然在房屋外面的某个角落里,发现了一个似纸非纸的瓶子,瓶子上隐隐约约可以看见西瓜的图像,下面有一小排红字,其中最大的三个是:新红宝。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在家里的三屉桌里发现了一本关于西瓜种植的书。无意地翻了几页,那几页的内容我至今记得,说的是西瓜连种两年之后要换种别的作物,避免重茬。
那一年夏天,我记住了两个词:重茬、新红宝。

 02

西瓜一夜之间惨遭人祸,我们家没有报案。父亲对此一言不发,父亲很多时候都是一言不发的,我们也不敢多问。时过境迁,砸西瓜的人喝多了酒吐了真言,传遍了十里八乡,父亲自然也听见了。父亲仍一言不发,他脸上显出一种“时过境迁”的神情,原来他是知道的,他如何不知呢?父亲擅长这种无声的较量,他不问,不说。
在那个时代的峡江,国家提倡并鼓励农民在自己的自留山上拓荒种地。害我们的那个人在拓荒时,无意间挖到一枚酷似小刀的青铜器,后来被证实为战国时期的刀币。消息走漏到县城某位收藏家耳朵里,他先是派人与其协商购买,后因价格问题谈崩,便请示文物部门出面,将其人抓获、将其物没收。那人不仅没有因刀币发财,反而被请到文物部门做了一盘客。
几年后,从某个村民口中听到这样的传言:县城的收藏家当年并没有请示文物部门,而是带了个当保安的朋友,身着制服,在腰间挂上手铐,冒充相关部门工作人员,亲自前往那人的住处,把他铐到县城陈家码头,没收了刀币、教育了一番,就打发他重新坐船返回了村里。传言的人一多,假的也成了真。然而,那人在知道真相后,却一直没有去找收藏家讨回那枚刀币。有人说,他胆小,他不敢,吓怕了;也有人说,一个算个屁,不值得讨,他挖到了好多个。
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挖到了多少个,包括他自己。父亲对此仍然不问、不说,脸上是他一贯的淡漠悠远的神情,末了,他只说一句:人靠古董发财不可取,只有靠勤劳的双手才能致富长久。实际情况是父亲靠自己勤劳的双手也没能富起来。为了致富,他先是放弃了在山顶兄弟姐妹分家分的房子,搬到江边购买了村集体的保管室。房子小到不能再小,我和妹妹渐渐长大,才迫不得已在旁边加了两间偏房,新旧结合极不协调,更不用说办证了。所以后来国家都不认可这两间房,移民搬迁时都没纳入补偿范围。水田里谷的收成刚够口粮,旱地里的作物收入刚够我和妹妹的学费,柑橘和桃卖了钱有时不够家用,不够的部分父亲就去帮临镇供销社背货物。从码头到供销社有一段上百步的台阶,这百步梯上不知洒下了父亲多少汗水。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生活的油水都是他用汗水换来的。
柑橘树一年年长大,父亲一年年为它们嫁接换头。他看见前年脐橙价高就嫁接脐橙,去年血橙价高就嫁接血橙,今年椪柑价高就嫁接椪柑,几年下来,柑橘树林里什么品种都有了,一棵树上好几样的也屡见不鲜。可去年的高价到了今年,就成了贱价,想靠柑橘致富的父亲,怎么也踩不准市场行情,倒是把嫁接的技术练得炉火纯青。
母亲陪不了疯魔的父亲,也不愿意陪。她自寻了些挣小钱的门道,令我记忆最深刻的是种豌豆角(峡江人读guo,二声)儿卖钱。峡江的季节比起平原来,要早那么一点点,母亲早早种下的豌豆角儿,在四月摘满一条又一条蛇皮袋,被商贩收走卖到平原。我和妹妹以及外婆在整个四月的周末晴天里,都在做同一件事情——摘豌豆角儿,从手指发绿摘到指甲发绿。行情好的时候,一斤豌豆角儿超过柑橘好几分钱。每当这个时候,母亲便“底气”十足,面对父亲都是一脸的傲气。
有几年柑橘行情持续低迷,母亲一度要砍光所有的柑橘树,把田地拿来种豌豆角儿。父亲不允,母亲坚持,最后是停靠在离家门口不远的锚地上的几条驳船,为父亲解了围。
那几条驳船在锚地停留了很长时间,等候母船(方言:有动力的主船)把它们送往目的地的空档,他们上岸找到我家,购买了些新鲜蔬菜和腊肉,得知我家还有柑橘后,便提出用船上的散煤交换。父亲出了些体力背回好几吨散煤,远比交换出去的柑橘价值高很多。这些散煤可以用来做蜂窝煤,节省不少家庭开支。母亲也就不再坚持。
 说来也怪,这支船队接下来的几年,每年都在柑橘快成熟的时候,在家门口的锚地上停上一段时间。它们的停留,保住了父亲的柑橘树。
    父亲兢兢业业地呵护着我和妹妹的成长,没有富起来,也没有饿着我们。


03


转眼到了2000年,因三峡大坝蓄水建设,我们面临搬迁。搬迁安置的方式有两种:就地后靠,往山上迁;外迁异地安置。父亲已经对脚下的西瓜地、柑橘林失望透顶,坚决地选择了外迁异地安置。这是他致富路上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算计着用移民的补偿款至少可以建一座宽敞体面的房子——这是致富最外在的体现。
果然,父亲在移民外迁到江汉平原的第一时间,就建了安置方提供的设计图里最大的房子。只是,房子建好以后,我们家依然没有富起来。父亲学会了种植水稻、学会了种植棉花,我们像父亲当年栽下的一株株柑橘树,还没来得及在平原上扎根,就不得不学着平原人的样子频繁地“换头”。这期间,我给瓦匠师傅提过灰桶、搬过砖,棉花厂里整宿地排除设备故障,香菇厂里当过小组长……真正扎下根来,是好几年以后的事情。扎不下根的都又想尽各种办法,回到了生他(她)、养他(她)的老家。哪怕他(她)们已经上了平原的户口,却不妨碍他(她)们在峡江继续生存下去,包括他(她)们的下一代、下下一代……一大批重返峡江的移民大潮中,就有我新家的邻居,这些人就像峡江的柑橘树一样,适应不了平原的新土壤和干燥气候,注定结不出什么好果。父亲是没想过要回去的,自始至终都没有。也回不去了,他的柑橘树都送了人,送给了坡上的老邻居。除了这些柑橘树没有被淹之外,其他所有的一切都被淹没,甚至包括亲情和他的部分记忆。
随遇而安有时候是一个非常艰辛的词。它从父亲的口里说出来看似轻松,却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扎下根来的父亲试着在机械化与传统作业的夹缝中寻求致富门路。比如:养一头母牛,一边承接机械进不去的小田耕作业务,一边等母牛产下的小牛套犁继任,然后卖掉母牛,如此反复;在某些通往田间地头的三不管沟渠边,挑一条斜坡开荒种红薯。收获了红薯并不急着出售,储藏起来,算好“物以稀为贵”的季节,卖给以烤红薯维生的大爷和老太。这些门路都只能是弄到一些小钱,父亲却为这些小钱乐此不疲。这其中的劳动强度与峡江时代相比,轻松了许多。最为明显的是解放了双肩和后背,背笼再也派不上用场。基于此,父亲的篾匠手艺也彻底的失去了用武之地。手痒的时候,他便把电动喷雾器上的软背带拆了,用竹篾编织两条背笼背带样的硬背带来“过瘾”。
在父亲几十年养成的硬碰硬的习惯里还包含了硬扛一词。实在扛不住了,才在我们的一再要求下去医院检查。医生癌症晚期的宣判并没让父亲感到意外,早在几年前,他就预料到了今天的结果。那时的他藏起了自己偷偷一个人去医院的检查结果——0.8厘米恶、良不明的肿瘤,建议大医院继续检查确诊。父亲没有继续检查,可是求生的强烈愿望让他背着我们开始吃安利保健品。这保健品是他一熟人推荐的,熟人又是城里一位所谓的保健医生给推荐的。有一次熟人给父亲送保健品时,恰巧遇到了母亲,母亲便愤怒地一把把它们全扔了。父亲一反常态,没有像以往一样与母亲争吵,默默无声地当做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至此,父亲断了安利。前些时日,无意间在家里的某个角落发现了一盒安利保健品,打开盒子,里面像是些玉米、大豆粉的混合物。这大概是母亲在扔掉后又给捡回来的吧。这一时期的父亲幻想着保健品能够化解他的肿瘤,能够延续他的生命,致不致富已经不再重要。他一辈子都走在勤劳致富的路上,却和好几亿劳苦大众一样,根本不知道什么样是富?什么样是不富?(当然,我也好不到哪去,同样不知道什么样是富?什么样是不富?)加上我以及后来我的小家庭,与父亲一直都是经济独立、各自为政的状态,缺少了团结一心的凝聚力,“杀出穷围”的可能性实在太小。
 在致富渺茫、有生之日不多的双重压力下,父亲在家选择了煤气自杀。这一次他没有了足够的耐心,在等待煤气进入自己体内的漫长时间里,他想到要走了,最后再抽一根烟吧。弥漫着浓烈煤气的闲屋,门被炸开,父亲脸部被严重烧伤。再次住院,再次压缩了父亲的有生光阴。最后,父亲被一口没有咽下去的汉江水隔断了呼吸。渴望喝到一口汉江水,是他生前的最后一个欲望。他知道引江济汉以来,汉江水中也有了峡江水的成分。
最后的话语耗尽了他所有的力量,连咽口水都丢了性命。

04

父亲走后,母亲闲了下来。她把所有的水稻田都流转给他人耕种,自己在屋后的一亩五分田旱地里种种菜园子、撒几垄豆子或者小麦。我在这一亩五分田里建起盆景园后,便只留出了十几平米的菜园子。母亲不像某些人为了把流转土地的利益最大化,今天流转给张三、明天流转给李四——价高者得。她第一次认准的人就是往后继续流转的人。不曾想第一次认准的人又把田地流转给了另外的人。这个人曾和父亲关系不错,一起合伙买过水泵以及水泵专用的电缆线。这人在流转土地中的一块六分地里种了小麦。小麦长得正旺,盼着丰收时节,母亲想将这六分地流转给养龙虾的老板,挖成龙虾塘。龙虾老板是村委会“招商引资”而来的项目,一挖就是一大片,方便操作、方便管理。本来母亲只需要跟承租人说明情况,大势所趋下人家也可以理解,由人家再去做父亲故友的工作。母亲却直接到父亲的故友家里去说了自己的想法:能收获多少麦子我就陪您多少钱,我们都响应村里致富的号召,先让挖机师傅把田给挖了吧。故友没有做声,他妻子发话:赔多少钱都不行,等我收了麦子再说。母亲碰了个没趣,折身回来又找承租人,承租人自然是有义务去做故友工作的。他没有做通她的工作,母亲再次找到村主任说明情况,村主任也很无奈:之前我就做过她的工作,我再去无非是浪费口舌。禁不住母亲的再三要求,村主任还是答应再去一次。
那天,我正在回家的路上,突然接到家对面丁叔的电话,说是家里闲屋着了火,已经冒了浓烟。闲屋是父亲一砖一瓦做起来的,在正屋完工后三年才开始建,一建就建了两年,父亲今天动动、明天改改,完工后我才发现它的格局居然和在峡江时居住的房子神似。不算高的墙体被分隔成两层,第二层用木板给一一铺平,放置了些农具和杂物,地面部分分成了几个小房间,有专门烤火的、熏肉的……听到浓烟两个词,我这只气球瞬间泄了气,房子绝对没救了——第二层全是木板,离屋顶又近,浓烟表示已经燃起来了……119接通后报了地址,对方说早在几分钟前,已经有人报了警……
回到家,母亲的第一句话就是:有人要害我啊!
“谁要害你,自己到处串门着了火都不知道?”我对母亲的话很反感,立即叫停丁叔和另外一位邻居,他俩正在正屋三楼后阳台上,从水池里用铁桶舀水浇火。他们累得气喘吁吁,却于事无补。
进屋,母亲跟我说:昨天下午,父亲故友的妻子在家门前的公路上骂了她一下午。连父亲那年那月跟她家借钱干什么,借了多少,什么时候还的陈年旧账都翻了出来……这些借款的事情,在此之前,母亲根本不知道,更别说我。母亲隐忍了一下午,没有还一句口。在她看来是她的退让增长了人家的嚣张气焰,趁她不在,来家里放了火。打110纯属顺顺母亲的气,也顺便压压人家的气势。根本没有想着会有一个满意的结果,最后的现实也确实如此。我一方面后悔没有把盆景园装监控的事宜提到着火之前,一方面幻想着多年以后,“放火者”酒后把真相吐露给了某某某,某某某又传给某某某,人尽皆知的那一天。
平静总让人遗忘,突发总让人怀想。一个家族的某些历史片段如此的相似,我和当年父亲西瓜事件时的年龄如此的相近……站在东迁800里的江汉平原之上,回想18年前18岁的自己,已然忘了自己曾经的模样,它已经告一段落。18岁后的自己,每一天、每一点都在重复着曾经的父亲,包括脾气。如今,关于父亲的一切都已谢幕,而我的人生才刚刚告一段落……
在跟母亲商量修复被烧房屋时,我提出用简单的钢构形式恢复屋顶,简单、便捷、经济,况且如今面临易地搬迁新农村建设,耗费太多不划算;母亲坚持以木、瓦结构,最大限度地重现昔日原貌,并掏出了手上流转土地的三千元钱。在恢复过程中,丁叔一直帮忙跑东跑西,完工后没有索取一分钱的工钱。丁叔是父亲的挚友,生前是,现在仍是。不久后的一天,妻子突然跟我说,丁叔想跟母亲在一起,过了一段又说,丁叔想跟母亲在闲屋最后面的那间房里过夜。丁叔知道母亲不可能去他那边,就打起了闲屋的主意。我不好明里拒绝,就找了个那间房计划摆张麻将桌的理由来搪塞。丁叔原配走的早,后来追村里的一个离异者追了很多年,结婚后没几年又离了。我担心他和母亲过不长,到时还伤了和气。
远在深圳定居的妹妹一家原本是不打算回家过年的,母亲在电话里反复跟她念叨:你爸亲手盖的房子被烧了,恢复得怎么样?也不回来关心关心?还有,今年你爸三周年已满,腊月去跟他平平坟吧!念叨之余还跟我说了一件不疼不痒的事:父亲的故友在外地干伐木活的时候,一棵白杨树砸断了他的腿,在医院给接上了,还不知道过年回不回得了家……
平坟那天,父亲坟地的旁边添了座新坟,好几个村民在帮忙立碑,我在清除父亲坟头的一棵构树时,借了他们一把弯把锯,在锯倒构树之后,它却不见了踪影,寻找一番是必不可少的,那么多双眼睛都没能将它找出来,妹妹喃喃地说:可能是爸爸拿走了吧,拿去下面做木活去了。这么多年,我几乎忘记了父亲除了是篾匠还会简单的木工活。闲屋的那场火烧毁了他所有的篾匠工具、木匠工具,母亲把一地冰冷的铁器收到一堆时,新的锈迹覆盖着旧的锈迹,已经看不到它曾经使用过的痕迹。有位文友是文体新广局的领导曾经跟我说,等县里建了博物馆,我们第一时间把你父亲传统的篾匠家什、木匠家什都收到专柜展厅里来,让它们向更多的市民见证那一段曾经的历史……可惜的是博物馆至今也没建起来,它们可以见证的那段历史毁于这场说不清道不明的大火……
母亲拿了锄头从坟尾一直挖到坟头,用力深挖,遇到大一点土坷垃,还要顺便敲碎一下才肯罢休,一边挖一边大声说:这儿没有!这儿也没有!母亲已经好几年没有这么认真地锄过地了。这地像极了父亲开荒的梯田,坡度、形状都像。母亲每深挖一次,我都随着她那插入泥土的锄尖颤抖一次。我怕她挖的太深,触疼了下面的父亲。
“算了!不要再挖了,我去买一把还给他们。”如此才制止了母亲一遍又一遍的挖掘。选了五金店里最贵的弯把锯还给他们,虽然与原物不尽相同,但也总算让平坟事宜告一段落。
 
05
 
构树的根是易发之物,锯掉树干,根残留,听从先前帮忙立碑的某位村民的建议,计划买点柴油来淋到根上,以绝后患。时间尚早,我可以去帮一位老客户修整一处不锈钢护栏后,顺便弄点柴油回来,加油站就在老客户的家门口。修整完毕,今年所有的装潢业务也就告一段落。
修整很顺利,完毕后开车在某栋房子门口调头时,不小心压坏了人家的下水道水泥预制板,在交涉赔偿问题时,人家从车窗伸手进来欲抢车钥匙,我的第一反应是钥匙肯定不能给,于是自己先下手为强熄了火把钥匙拿在了手上。
“啪”一个耳光打在我的脸上。脸火辣起来,全身的热血也沸腾了起来。眼前浮现的是父亲多年前被西瓜事件压抑得抬不起头来的画面,顿时觉得自己绝对不能再像父亲那样默不作声,不敢反抗了。我打开车门,跳下车与人家干了起来。高我两个头,我也不惧怕,我甚至愤怒地骂出了“老子”两个字。
“老子的人在后面未动呢,我只是把车开到前面去调个头,又不是不陪你……”
“还敢称老子啊!你是哪个的老子?不光是要赔板,还要赔礼道歉……”
“板我赔,歉我道。你先动手打人怎么算?现在我耳朵都是聋的……”
老客户忙来调解:“各让一步,都算了!你,先走……你,板原来在哪买的,再去弄一块要不了几个钱……”老客户与人家一个村的,还算买面子。
回头弄了柴油去父亲坟头浇完树根,在拜台前跪了半天,来的路上想说的话始终没有说出来,满眼眶子的泪也始终没有落出来……心灰意冷地觉得此时的自己,跟多年前西瓜被砸后怏怏不振的父亲没有什么两样……眼前的年过得真不是滋味……
晚上,翻看朋友圈,同学兼曾经的邻居发布其父亲已于前日病逝的消息,同样是癌。至此,曾经峡江离得最近的几家邻居的叔叔、伯伯全到地下相聚去了。父亲的柑橘树就是送给了这位伯父。这条朋友圈的图片里,没有出现伯父的身影,展现的是她家的柑橘果实,以及家门前的山川河流。我不知道这些果实里,哪几个是父亲曾经相送的柑橘树上结出来的,却能准确地指出哪片水域下有我曾经的家。
 两年前,同学三姐弟到襄樊为伯父求医时,带着伯父辗转来过家里,第一时间去的是父亲的坟地。坟地前伯父跟父亲说:如今的柑橘值钱了,我都富起来了。当年,你不该走啊,你一走就是向东八百里,盘柑橘的路上我少了你这个兄弟也就少了好多乐趣啊……
伯父确实富起来了,自从几年前党中央领导人亲自为秭归柑橘代言之后,峡江一带的柑橘价格一路飙升,加上老家位于北纬30度条线上,可做的文章更是枚不胜举。如果伯父不需要治疗癌症、伯母不需要治疗肾病,已然跨进了富裕的行列,他(她)们每年的柑橘收入都在十万以上。
越来越难找到回老家的充足理由,800里地搁浅了亲人们之间浓浓的情义,回去走亲访友已没有太大意义。此刻的噩耗以及两年前同学三姐弟和伯父在父亲坟前的那一跪,刹那间让我觉得还一次伯父的礼成了眼下回乡最真实、最迫切的理由。然而,现实是妻说:天寒地冻,不便远行,年关将至回岳父家看望,才是天经地义。也罢,以后还有机会回乡。还礼也不急在一时。
去岳父家,很多时候我都是去山上寻找可以做盆景的树桩,对于盆景,我已像父亲当年对柑橘一样,着了魔。有时候岳父会帮我回忆那座山上有什么树桩,有时候直接带我上山帮忙挖。走的时候,岳母还要我把土鸡蛋、香油、大米带回家。这些离家100里的山上多多少少有些峡江故乡的影子,更多的时候我是把这当成故乡在回,毕竟它比老家近了八分之七。跟岳父的话也越来越多,已打破了跟父亲一个月讲不了三句话的格局。或许没有了一个父亲,才会感觉到另一个父亲的弥足珍贵。
身边不止一个人反复跟我说:其实,你们当初不搬还好一些,看看现在,你们那风景好、空气好、柑橘也值了钱。然而我没有说、也没有问,我意识到我脸上浮现了父亲那种悠远的神情。现在我也有了我的一亩五分地,盆景园里那些初有雏形的盆景,同像峡江的柑橘一样,向东八百里迎朝阳。

            
        (王雄,80后土家汉子,出生于湖北三峡江畔,2000年因三峡大坝蓄水移民搬迁至沙洋。湖北省作协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星星》《词刊》《美文》《湖北日报》《长江丛刊》《福建文学》等报刊杂志。有作品入选《2016年度中国精短散文》等年选,散文集《从峡江到平原》入选“湖北青年作家丛书”第三辑。鲁迅文学院第28期少数民族作家创作培训班学员。 )


版权所有:荆门图书馆 鄂ICP备05012537号 鄂公网安备 42080202000282号     
地 址:荆门市双喜大道 tel:(0724)2366359 Fax:(0724)2366359
网站美工:荆门中小在线 网站美工服务:0724-23344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