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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

时间:2019-08-08 15:19     来源:荆门文学     作者:梁振梅    点击:

 自从签了“限时售房”合同之后,一种担忧和疼痛就犹如万千蚂蚁在心头啃噬,我开始夜不能寐。
房子是家,是安身立命的地方。决定卖掉它的时候,心中那道安全防线就兀自先垮了。即使是因买房而卖房,心中仍然满是伤感和无奈。
这种别无选择的割舍,时时让我痛到骨髓深处。机遇有时候对于穷人来说就是昙花一现,要想抓住它,就必须付出比有钱人更昂贵的代价。
这套房始购于2004年冬季,是我人生中第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
初到这个小城,我们一直是靠租房过日子。一个小单间,中间一堵未上顶的墙把我们和房东两家人隔开来,墙这边住着我们一家三口,墙那边住着房东一家。
初来乍到,虽是陋室,但好歹有了个自己的窝。“老鼠床头跑,蚊虫漫天吟。夜里磨牙声,常惊梦中人。只能小心语,轻侧身。有鼾声之乱耳,无隐私可遁形。”这首仿《陋室铭》的打油诗就是对最初那段租房生活最真实的写照。
曾经向往许久的城市生活就这样在最低处落脚,以最简陋的方式继续。一台蜂窝煤炉子每天在公共走廊的厨房里拎进拎出,紧巴巴的日子跟煎咸鱼一样翻来覆去地煎熬,开启了一段烟熏火燎的岁月。
半年之后,我们又搬进一套与人合租的两居室,住房条件稍微比之前好了些,但还是有很多不便之处。于是再搬。买房之前,我们的日子就在不断地搬家中反复,有时候夜半醒来,望着四周,都会油然而生一种居无定所的恐慌。
终于有一天,在儿子填写“学生信息调查表”可怜巴巴的眼神里,我读懂了孩子因为没有房而产生的自卑。才十岁的儿子一直特别乖巧懂事,知道自己从农村出来的卑微,从来不在同学面前争强好胜,更懂得如何把自己的自卑悄悄隐藏。直到出现这样一张要填写家庭住址、父母职业等基础信息的调查表时,才犹疑地问我:妈妈,我可以不在这表上写“租房”吗?孩子说完深深地埋下头,仿佛错的是他,而不是无能的父母。我的泪水没经许可就哗然而出,儿子惊慌失措地举起他的小手忙不迭在我脸上乱擦,颤颤地说:妈妈,我就填“租房”,我不怕同学们笑话我,你不哭了好吗?是我太不懂事了……我搂着惊慌失措的儿子,任泪水一塌糊涂地汹涌。哭过之后,买房就成了我最大的渴望和心病,然囊中羞涩又一度将我买房的愿望吞噬。
“借钱能成事,攒钱办不了事。”还记得几个哥哥姐姐成家立业或出嫁时我经常听母亲跟父亲这样商量,于是,再拮据的日子总是可以被母亲东拼西凑地过得一天天完整起来。困难时期,亲人或朋友的资助成为渡过难关唯一的希望。我回了一趟娘家,母亲二话不说就把养老的钱拿出了一些给我,兄弟姐妹们更是义不容辞地帮我凑足了各自的份子。老公在七大姑八大姨那里,同样也凑足了一些,剩下的房款缺口姑姐姑妹就全部承担下来。其实刚刚买过房的姑姐手上根本就没有多余的钱,她是用自己的住房公积金贷款借给了我们一万元。这事多年后我们才从婆婆口中得知。怀揣着这些东拼西凑的房款,我突然想起了狄金森的那句:假如我要感谢你,我的眼泪就会涌出来,使我说不出话。
2004年冬天,我们终于在果园二路顺利买下了现在要出售的这套房子。新房因为无钱装修,只是简单铺了一层地板砖,墙壁见了白,就算是可以入住了,姑姐姑妹合伙出钱给我们置办了沙发、餐桌。为了买到最便宜的床,我们几乎跑遍了荆门所有的小型家具厂,最后在火车桥附近的一家小家具店里,用180元买了两张最简易的木板床后,口袋里连请车夫的钱都不够了。好在老板看我们实诚,愿意把他的一辆旧板车借给我们使用,于是夫拉着板车,我和儿子在后面推着,竟然也萌生出了如获至宝的喜悦,我们在拮据的生活里快乐着简单的快乐。
“喜鹊宿南枝,迁此乃时宜。新客盈门绕,居所乐可及。”搬家那天,10岁的儿子兴奋得从一楼至六楼跑了好几个来回,他用小大人的口气指挥侄儿在楼下按门铃,他在六楼麻利得用电话开锁,以小主人的姿态,给客人端茶递水,帮我拾掇一些小物件,小脸蛋上一直闪烁着奇特的笑容,满是欣喜和自豪。
2005年阴历3月18日,我们正式搬进了这间爱心小屋,从此,她就开始为我们在这个城市中遮风挡雨,成了我们在这个小城生活扎根的土壤和保障。
小时候,在我记忆里一直称之为“家”的地方,是从爷爷父亲手中传承下来的那座八大间簸箕口的老土屋。老土屋四周树木林立,在苍松翠竹的遮蔽下,老屋常年不见充足的阳光,屋顶布瓦仓黑,瓦楞间总有一些贫血的树木和草长出来,他们在屋顶努力生长的样子,常被奶奶说成像面黄肌瘦的我们。
老屋里有口天井,是我童年印象最深的记忆。最怕下雨天,大雨滂沱而下的时候,天井池那细小的涵洞总是无法缓解湍急的水流,雨水很快就从天井池漫起来在屋里四处横行,母亲急忙跑到厨房扒来灶灰拦住雨水,实在情急的时候父亲就会用千担在大门墩旁边戳出两个流水的洞来,雨水便顺着新戳出的洞流到屋外,大雨带来的危机和恐惧也随之一次次消除。
老屋门前稻场边上有一口池塘,被我叫作“愚公堰”,是父亲用锄头和铁锹一丁一点挖出来的,供我们一家八口人洗衣做饭方便之用,一文不识的父亲没听过愚公移山的传说,但是他像愚公一样默默地把一块平地硬生生挖成了池塘,放养了一些鱼,还种了荷。自从有了这个池塘,在清风微拂、荷花飘香的季节,我们仿佛也拥有了一种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温暖……
每次想起老屋,奶奶颤巍巍走进走出的叹息声就会扑面而来,还有父亲常年因十二指溃疡疼得嗷嗷叫的悲泣,母亲总是像陀螺般在这个屋里忙进忙出……所有跟老屋有关的记忆在脑海里像幻灯片一样转换不停。
老土屋见证了我们兄弟姐妹五人的出生、成长、乃至成家立业。他比爷爷年长,也比爷爷活得更长久。老屋历经风雨百年,满目疮痍的她在1988年夏天的一场暴雨中,终于走完了生命最后的历程。那天夜里,雨下得我们不敢入睡,一家人紧挨着一起坐在屋子一个较为安全的角落里,看雨水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墙角的陈泥一块一块地剥落下来,偶尔跌落下来的布瓦,没来得及叹息就淹没在湍急的雨水中,我们在黑夜里胆颤心惊地等待天明。已经另立门户的大哥神情焦急地从他新房子里赶过来和父亲商议着盖房事宜,从此我的家就被一栋明三暗五的砖瓦房替代。
这间新房建在老宅基地上,俨然保留了老房子的雄伟和壮观。每次回家我在村外就可以望见她,就如同我在人群中可以毫不费力地认出母亲一般。
从此我拥有了一间有窗户的大闺房。春天来时,推开窗户,秧田里的蛙鼓声和槐花香一下子就涌了进来,伴着月光读书、写字,憧憬着一些美而遥远的梦,这是我人生中一段最无忧无虑的青葱时光。
 女孩是水,终归有一天是要被母亲当水一样泼出去的,我也不例外。出嫁那天,我无关悲喜。我的出嫁就只是为了却父母心中的一件心事罢了,于我自己,更多的是在尽一种孝道。那天,我的眼泪一直强忍住没有在父母面前淌出来。我不会让他们因我徒添伤悲。尽管他们说出嫁就是哭嫁,哭得声音越大,娘家就越发兴旺。但是我始终不相信眼泪还可以给人带来吉祥。送亲的队伍走出很远了,我还能依稀听见母亲带着哭腔在背后大声嘱咐:不要回头呀伢子,你只管往前走……母亲的声音就在老屋四周一直回荡萦绕,我的泪水开始淌了下来。这个家,以后就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去的还有自己这段青葱时光,由此心中不免生出一份悲伤和眷恋……这份眷恋里有对亲人的离殇,也有对青葱岁月的诀别,对房子的感情相比之下仿佛淡泊了些。
嫁到婆家,据媒婆当初形容说所有的家当都会是我的,包括房子。因为夫是独生子。其实不然,婚后我才发现什么都不是我的,公公婆婆不是,夫也不是,房子更不是(磨合期间,夫每次和我吵架都会不由自主地喊一声让我滚),甚至连决定生养孩子的权利都不属于自己。
这时候,我才发现我已经不再是我了。初为人妻的我只会用眼泪和沉默来抗争。生活想要降服一个人,就会加倍地把她无法承受的事实一件一件都呈现出来,并让她心力交瘁地接受或妥协。婚后不到一个月,公公婆婆就提出和我们分家,二十几亩土地和一万多元高息债务从此把我牢牢套住,三个月后我发现自己怀孕,在自己最贫穷落寞的时候,我一再犹疑要不要生下这个孩子,可四代单传的婆家家训,再一次没有给我选择的余地。这个家在我眼里彻彻底底的就成了禁锢我身体和思想的牢笼,我就像一只折断翅膀的鸟,在里面徒劳地扑腾。
当一个人越想逃离某种困境的时候,越发显得无助。在农村,无论何时,我身边都有人在流血,在流汗,在流泪,在挣扎,不在这里,就在那里。我只能日复一日、永无止尽的用劳作平复所有向上的渴望。我必须学会委曲求全。我像母亲那样勤扒苦做,我竭尽全力活成了五谷杂粮的颜色,邻里开始夸我善良、能干、贤惠、识大体,其实,这哪里是什么能干!所有的强大只不过是想要在某一时刻能有足够的勇气跟命运抗衡,我需要用勤扒苦做来转移重债压身的痛疼,需要用贤惠善良的赞誉来稀释我对生活心有不甘的抑郁。艰难时,我甚至想到过以死来结束我这样苟且的人生。但是,死,是一件多么轻而易举又奢侈的事情呵,生为人母,我哪来的权利做这样的选择?活着是为余生还能有一个喜悦的瞬间,我饱受这些微不足道的痛苦都应该是值得的。儿子是我在这人世间存活下去的唯一支撑!这个家如果真是一座牢笼,我想,为了儿子,我拼尽余生也势必要挣脱它。
十年磨一剑。长年累月的农村生活虽然于我在精神和肉体上都形成了一种生不如死的煎熬,但是也让我在生活的最低处学会了负重和坚持。这将让我终身受益。人,只要心存愿望和念想,她就能不留余力地活下来,只有活着,才抓得住属于自己的机会。
终于,在某年春节过后的一天,一辆轻型货车载着我们一家三口永远地逃离了那个整整束缚了我十年的家,结束了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还记得我们离开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早春的阳光稀稀落落洒在车窗前,一地的洁净明亮,走出很远了,我都不敢回头。老房子和婆婆一起被我放逐到身后,变得越来越模糊,愈来愈远,远到我此生都不愿意再去回忆。离开这个“枷”,我从此就新生了。
房子很快就找到了新的买主。仿佛世间所有的缘分都是命中注定。我虽不信命,但是我相信缘分。在众多前来看房子的买主中,有个买房的小妹和我仅一面之缘,双方便感觉甚是亲近。
这个小妹妹是广东人,长得娇俏玲珑,说一口很蹩脚很慢的荆普话,但是看上去单纯、直爽。交谈中得知她老公户籍荆门沙洋,婚后在外地打工多年,为了孩子的教育刚刚回荆城。她暂时寄居在弟妹家,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对房子的渴望之情溢于言表,犹如当初的自己。
她直言不讳地说喜欢这套房子,喜欢这里有家的感觉。当听说房子的风水好,我儿子就是从这个家走进211大学课堂时,第二天上午就要求和我签售房合同。可能正是源于对儿子都寄托着同样的期望,两个母亲的心很容易就互通了,一下子亲近起来。我们之间没有经历讨价还价的来回折磨,这让我安心了许多。房子就像孩子,即便送人,也要找一个能够善待她的去处。这样即使心中有千般不舍,也还是能够踏实些许。
在等待对方付款和办理过户手续的空档时间,我就该着手准备收拾行李了。站在平日里闭着眼睛都可以准确判断方位的房子里,我的举手投足却突然间丧失了方向感和安全感。
儿子的房间一直保留着他上大学前的模样。墙壁上那个阳光少年刚刚经历过两次高考的磨砺,正站在新的起点线上冲我自信地微笑,那一年,他刚满20岁,带着青春的梦想和坚定的步伐从这个房间里走了出去。在儿子大学四年外加兵役两年期间,这间屋子每个星期我都会按时清洁一次,所有属于他的物品都是干净如斯整齐如斯,我喜欢这样的干净整齐带给我一切如故的感觉。下班归来,只要看到儿子的房门开着,床铺和书桌依然整洁明亮,就感觉他一直在我身边。如今,就要搬离这个家了,眼前浮现出刚刚搬进来那天儿子脸上满是欣喜的模样,心就会痛。人的强大就在于你必须具有快速修复自己伤口并走下去的能力,我也必须有,但是我不强大。我总是会在一边收拾行李的时候一边默默流泪。
有些伤痛就像不小心摔倒磕碰到了私密处一般,羞于示人和喊叫。我捂着这样的疼痛一个人独自守着这座房子到最后一刻。没有人知道我有多疼。我用今生最短的时间来回味我和这座房子之间的前世姻缘,我用今生最温柔的姿势来整理房中所有的大小物件,我仔细辨认它们和我曾经经历的每一段过往,并按照它们对我的亲疏逐一划分,然后或丢弃,或打包,并做好标识,便于日后我们能够相互辨认。
 生活总是在不断努力中沉淀和积累,我在整理书橱时,面对满橱柜的职称教科书和文学书籍,忍不住全部搬出来,席地而坐,逐一翻阅筛选,看到最后,一本也舍不得丢弃或留下。它们,都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除了工作、吃饭、睡觉之外,都是它们在日夜陪伴着我,我必须全部打包带走。一起带走的还有我在这个房间里度过的人生中最励志的那些个日日夜夜,它们最能见证我从一个农村女人到中级会计师的成长。“愿你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我知道我历经千辛万苦,抵达的终将不是远方,而是内心最初出发的地方。曾久住在我花样年华里反复萦绕缱绻的文学梦,如今,总算可以让我在浮躁的生活中找到一方宁静的去处,累的时候,我就带上诗,和那些能歌善舞的文友们出游,踏遍青山绿水,红尘中归来时,我已是满怀欢喜。都说有梦想的人就会生活在阳光里,我喜欢这样的阳光长久地照耀着我。
所有的结局都是最好的安排。待我收拾好房子里所有的物品,房屋中介公司的小陈就通知我星期一前往不动产局办理过户手续了。挂掉电话,心里还是有一些慌乱。房间里大大小小的纸箱,整齐划一排列在我的眼前,就像一个个细小的时间碎片,被打包封存。即将告别我人生中又一个十年了,青春已然不再,我是否还有信心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呢?人生,该要经历多少次告别,心,才不再会痛?
告别牵挂的人会痛;告别青春会痛;告别曾经忍辱负重的生活也会痛。在生命前行的途中,世事依然会不停变换,曾经的现世安稳,在岁月深处静好,未来的路,我还要努力继续。
阳历6月16日,是我们精心挑选搬出老房子的吉利日子。这天天亮得特别早,我亦是彻夜未眠。等我梳洗完毕,再把每个房间需要带走的东西仔细核实一遍之后,侄儿已经领着几个搬运工来到了楼下。积攒了十几年的家当,或背,或扛,不到一个小时就被他们一件件全部搬到楼下的几辆三轮车里。房子里除了生活用品和书被我搬走之外,家具家电都原封未动地摆在老地方,墙上几幅十字绣被我临行前反复地擦拭之后,显得异常明亮。那段陪伴儿子7年夜读的时光就这样轻轻被定格在这老房子里,镜框里的一针一线,都是一个母亲在灯下安静地等待和陪伴,再回首时,此情已成待追忆。
“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房屋前后阳台上留下的几盆花草兀自在风中轻轻摇摆,它们像往常一样眼巴巴在窗外看我洗浴、更衣、下楼,它们不知道今日一别或成永远。其实它们不知道什么是告别,我亦不会和它们说再见。
临关门时,我再一次回头凝望,了断了所有的不舍,深吸一口气,转身下楼。

        ( 梁振梅,70后,荆门市作协会员,专业会计。有书可读,有梦可循的日子,活着,甚觉美好。偶有散文、诗歌散见于报刊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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