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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鸭子在聆听

时间:2019-08-07 16:58     来源:荆门文学     作者:彭永锋    点击:

 一
夕阳入林。鸟归巢,鸡进笼,狗摇着尾巴跟随主人乞食。吃过晚饭,把完狗食,庄稼人做完了一天的活,有人早睡,有人看电视,有人抱老婆。
段德昌这些都不做。他一天两顿,上午十点吃一顿,下午四点多吃一顿,到了别人吃晚饭的时间,他坐在禾场的石磙上唱京剧:“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拢共才有十几个人,七八条枪……”
狗趴在他脚边竖着耳朵,似在聆听,又似在思考,神情凝重。不远处的堰塘,一半的水面爬满了水豌豆。一条鱼跃起,激出一阵涟漪,很快又恢复平静。
狗忽然跳起来,朝屋旁的林间小道狂吠起来。段德昌起身,一辆摩托车已滑进禾场中央。
来人是村里的书记王平和扶贫干部李俊文。
李俊文是县上下来的干部,到段德昌家里来回次数多,人也比较熟了。“段大爷这又是在唱戏忆人生啊!”李俊文话音渐小,后半句身边的王书记都没有听清。
王平没有接话。他们是来帮段德昌制订脱贫具体措施的。其实之前来过不少次,拿出过好几个具体办法,段德昌都没同意。
段德昌从屋里捡了椅子到禾场,摆开,三人坐定了才开口说,“跟你们说了多少次,我一个鳏夫,有吃有喝,不必劳烦领导们为我操心。”
李俊文抬腿准备翘起二郎腿,破旧松垮的椅子晃了一下,像是要散架的感觉,赶紧又放下腿,坐端正,正色说,“话不能这么说,您是王家村的村民,咱们脱贫不能落下一人。”
段德昌不说话,眺望着暮色渐浓的田野。
“您看您这单家独户,天宽地宽,非常适合家庭养殖,特别是那口大堰塘,利用起来养鸭养鱼,哪有不能富的道理。”见段德昌依然不语,李俊文继续说,“县上有扶持政策,我们单位打算帮您买一群鸭,您先养着,隔些日子再往塘里投些鱼苗,您看怎么样?”
“不养成不成?”段德昌收回目光,“养鸭的事情,你们也说过好几次了,能不能让我清净些。”
天幕滴下了一大团墨汁,黑暗从屋旁的丛林开始向村庄蔓延。李俊文坐在段德昌对面两三米的地方,已经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了。
王平说:“段大爷,您当是支持我们这些晚辈的工作,就应允了吧。”
“你们这些干部的好心我领了。我孤老头子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没有你们想的那么糟践日子。”
天色黑定下来。田野里传来一只着急醒来的蛙孤独的叫唤声。李俊文说:“段大爷咱们进屋再说吧。”
“屋里没灯也不亮,你们回吧。”
段德昌有早睡的习惯,但李俊文不知道他家里很久不通电了。不是村里电工不给送电,是段德昌不用,时间久了,电线老化,短路较多。
两人只好打道回府。李俊文留下话,说过两天再来,让段德昌思量思量。
“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凉,有什么周详不周详。”
李俊文和王平追着摩托车大灯扯开的光明大道,把段德昌沙哑的唱腔扔在了身后黢黑的夜里。
以段德昌的条件,堰塘养鱼,岸边养鸭,投入不大,劳动强度也不大,多好的事情。李俊文在路上和王平说,一定要说动他。
回到村部李俊文的宿舍,新闻联播刚开始播国际新闻。王平要回去,李俊文拉住他,要把几家贫困户脱贫措施再议一议。
村里的贫困户,拨拉指头都数得过来。不过这么少的贫困户,还得亏了王平当初怕钱的麻烦,怕扶贫和以前一样也就是建个台账,搞个项目。搞项目又是立项招标验收,又是督办检查审计的,不划算。没想到当初这个偷懒的指导思想,反倒帮助了扶贫工作的顺利开展,村里还得到了上级的表扬,“扶贫对象识别精准,台账清楚,措施有效。”这是王平预料不到的。有的村子起初报了一百多家贫困户,精准识别需要整改,工作量太大了,所以李俊文说王平是懒人有懒福。本来村子地处荆山山脉与江汉平原交汇处,地广人稀,土地肥沃,水源充足,评定的贫困户,也都是相对的,但凡勤劳一点,没什么天灾人祸的家庭,都能过上富足的日子。
不过当了三届村干部,两届村支书的王平,老油条多少有些滑头,自从扶贫工作组进了村,他就确定了一个指导思想:搞配合,少掺和。
“两户五保户,等镇上易地扶贫搬迁项目建好了,搬出去就行了,另外三户患重病和两户残疾家庭,纳入低保,剩下四户,有两户已经明确稻虾连作项目增收,段德昌和王建军这两户,咱们还得拿出具体的办法,特别是段德昌,主要还是要把思想工作做通。”李俊文说完,等着王平接话。
王平嗯嗯两句,吐着烟圈,神色凝重。
“村里一定配合工作组做好工作,李干部你放心。”王平扔掉烟屁股,正了正身子说。
“我是问你意见建议,又不是要你表态。”
李俊文本想进一步明确村里在扶贫工作中的主体作用,门外却响起了敲门声。王平起身开门,是王建军。王平侧身让王建军进屋。王建军并没有进来,手里拎着的黑色塑料袋往身后遮了遮说:“我找李干部说个事。”
王平一闪身出了门,身后传来轻微的掩门声。


 检查验收迫在眉睫,不能再拖了。李俊文让村里喊来几个劳力,给段德昌的堰塘边起了个鸭棚,又把塘里的水豌豆草清除了。段德昌站在一旁动口不动手,讲水豌豆草的来历:“解放后不久,某国包藏祸心出口给我们这种草,说是养猪的好饲料。哪知道引进后,猪并不爱吃,这草却生命力极强,落地生根,到处泛滥成灾,水稻田、旱田、菜地,无处不在,害苦了农民。某国再一次包藏祸心,说小龙虾吃水豌豆草,又把小龙虾出口到我国,结果小龙虾在田埂、堰塘堤坝上到处打洞,造成田埂、堤坝漏水,又一次祸害了咱们农民。不过勤劳且富有创意的中国人,烹饪出油焖大虾,成为餐桌上热销菜品,野生龙虾都不够吃,龙虾养殖发展成了致富产业。这样的结局,可真是气坏了当初包藏祸心的那些政客们。”
讲完故事,段德昌让他们把草铺在禾场里,说晒干了烧掉,才能斩草除根。
李俊文接过话说,“咱们农民勤劳又有思想,只要愿意干,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都是勤劳惯了,没谁愿意吃闲饭。”
“我吃闲饭会吃出病。”
“段大爷可不会吃闲饭,那些年可会做了,哪里会要我们来帮忙打水豌豆草。”
几个帮忙的群众加入了话题。
以前堰塘养鱼,没有水豌豆,段德昌把堰塘打理得干净漂亮。段德昌一儿一女,小的是儿子,比他姐姐小了五岁。为了把这一双儿女捧出来,段德昌活儿做的苦,本来有十几亩承包地,还买了几亩,二十亩地夫妻俩肩挑手做,十分辛苦。段德昌还不满足,把承包的堰塘清了淤,固了堤坝,养起了鱼。可惜儿子十二岁那年落入堰塘溺水身亡,妻子受不了打击,精神失常,次年沉塘而亡。已经上大学的女儿把这些变故归咎于段德昌对金钱的追逐,挖堰塘养鱼造成的,不肯原谅他。如今也就是过年的时候回来祭拜一下母亲和弟弟。女儿读大学勤工俭学,甚至后来成家都没有要他一分钱,段德昌从此便失去了精气神,荒了地,废了塘。
人生总不能在自我荒废中得到幸福,生活的幸福需要自己去追逐去感受。只有自己把日子过好了,才有能力去关心别人,并得到他人的关心和帮助。李俊文开导段德昌。
也是因为李俊文和村里老族人的多次劝说,段德昌才没有反对养鸭。
李俊文帮段德昌算了家庭收入账,种水稻2.4亩,年收入2400。养鸭100只,一只鸭一个产蛋周期每天按3.5两饲料算,需要成本105元,可产320只,约42斤鸭蛋,以每斤4元算可卖到170元钱,淘汰老鸭每只可卖16元钱,除去饲料成本和其他损失,每只蛋鸭每年至少可赚40元钱。100只鸭,一年至少能赚4000元,如果把鸭蛋腌制成红心蛋,收入还能增加。两项收入合计6400元,可以脱贫了。
算完账,段德昌望着李俊文干笑两声。
王建军不像段德昌,王建军想富,想过好日子,上次找李俊文,带了几个土鸡蛋,就是要李俊文搞项目帮扶他。李俊文动员王建军也养鸭,但王建军不愿意,说他闻不得鸭圈的臭气,听不得鸭子的吵闹声。李俊文说不如发展稻虾连作,养虾。王建军还是不愿意,嫌种地太累,挣不了几个钱,划不来。他的地早几年已经转租给邻居耕种,一亩地每年给他三百斤粮食,七八亩地也就是两千多斤,够他和上高中的姑娘吃了。王建军说他想到城里找一份门房保安的工作,能挣钱,还能陪姑娘读书。王建军现在想脱贫致富,是因为年轻时候好吃懒做还赌博酗酒打老婆,姑娘三岁时,老婆实在不堪凌辱,外出打工至今毫无音讯。姑娘小的时候,王建军打零工七里八里瞎摸几个钱还能对付,眼看着要上大学花大钱,这才把王建军给急了,不能让姑娘学段德昌姑娘,老了不理自己,该有多凄凉。
正好李俊文分管的二级单位县救助站门房师傅辞职了,李俊文安排王建军去顶了班。
脱贫在望,皆大欢喜。


 王平打电话要李俊文到段德昌家里喝鸭血汤,说是慰劳李干部连日来在汉江堤坝上防汛辛苦了。
个把月的秋雨,汉江超出警戒设防水位,全县行政事业单位干部职工全面动员上堤防汛,李俊文有一阵子没有到村里去了。听说喝鸭血汤,李俊文警觉起来,问王平是不是段德昌宰杀了扶贫项目鸭子?王平支吾说是他家的狗咬死一只鸭而已。
屋旁有一堆鸭毛。一阵狗吠,段德昌从屋里走出来,见了李俊文,双手在身后的衣襟上揩了两下,伸过来,拉住李俊文的胳膊说,“快进屋,李干部来的巧,刚出锅的烧鸭、新鲜的花生米、园田里的辣椒,我陪李干部喝两杯。”
一问才知道,二十来只鸭子已经陆续献出了它们美味的肉体。李俊文忍不住生气,“段大爷,你咋这么不上进?这鸭都开窝下蛋了。说好的养蛋鸭脱贫摘帽呢?您这样咋能脱贫呢?”
“我有鸭子吃有酒喝,你现在就可以给我脱贫。”
“不是谁想脱贫就能脱贫,有标准。”
“标准都是你们定的,人是活的标准就是活的。”
对段德昌的诡辩,李俊文很生气,索性给王平打电话,喊他来一起喝鸭血汤,顺便批评他之前没有阻止段德昌的这种行为。王平刚吃过早饭,午餐时间还早,不想吃。李俊文强调不是吃饭的问题,必须来。
段德昌给李俊文和王平倒上一杯烧酒,自己斟满一杯,抿一口说,“李干部你也知道,我掉伴多年,女儿又嫁得远,一年半载回来不了一次。我一个鳏夫,一个贫困户,自己都没吃的,每天对着百把张嘴找我要吃的,我心里慌。一天一只把它们杀了吃,也是扶了我的胃贫嘛。”
李俊文破天荒端起了酒杯,喝了三巡,李俊文正色道:“段大爷,今天在您家吃酒,必须得把话给您说明了。咱们今天吃的是扶贫鸭,我这个扶贫工作组组长,您的扶贫包联人,先跟您道歉,没有帮您选好脱贫项目。”李俊文举着杯子要敬段德昌的酒,段德昌连连搓手说:“这哪成,这哪成。”
喝得有点多,李俊文说:“不管段大爷怎么想,我这个组长不把你脱贫,就住在村里不走了。”
段德昌端着酒杯看看王平,又看看李俊文说:“你们就当我把鸭子卖了,算入我的家庭收入,然后我拿钱买鸭子回来杀了吃的,这总成了吧?”
王平说:“是呀,是呀,我怎么没想到。这样一来段大爷你今年就可以脱贫了。”
真是胡闹。李俊文没想到村书记王平会附和段大爷的说辞,这不是糊弄么,于是拱手说:“拜托您段大爷,多支持我的工作。”
喝了不少酒,段德昌留李俊文休息一会。李俊文有午睡的习惯,答应了。段德昌打开平常锁着的一间卧室,让李俊文在房里休息。李俊文打量,这房间隔断是新的,墙上刮了仿瓷,水泥地比较干燥,估计做了防潮处理,床上的被子叠放整齐,床头的衣橱似乎有一些年头,但算不上旧。估计房间是给姑娘女婿一家备着的。
醒来,段德昌正在鸭棚和鸭食,唱《智斗》。李俊文又一次环视了房间,打消了和段德昌再沟通的念头,一个更好的主意在闪现,心头一喜,情不自禁跟着段德昌哼唱起来。
有两个未接电话都是县救助站负责人打来的。李俊文回电话得知,王建军辞去了门房的工作,说是拴得太紧不自由,钱也发得少,没意思。李俊文拨打王建军的电话,语音提示停机。
踏着秋收后的枯黄,李俊文来到段德昌的鸭棚,坐在段德昌身边看鸭抢食。鸭群围着食槽一圈,争相抢食,偶有一只鸭被同伴挤出队伍,绕着食槽转一圈,总会觅得空隙钻进队伍继续吃。
“你看,鸭群都不让一只鸭饿肚子。”李俊文说,“现在鸭屁股一天掉出五六斤蛋,多少也是一笔收入,除去开支,等外孙回来过年,随手给个千儿八百的压岁钱,孙子该多高兴。”
段德昌注视着鸭群,像是在畅想过年天伦之乐的场景。沉默半天冒出一句,“真是难为你们这些干部了。”


王平让李俊文再给王建军找点事做,收入高一点最好,说是受了王建军的委托才开口。李俊文很恼火。这个王建军一没有文凭,二没有技术,三没有经商的头脑,门房的工作那么轻松,加上给他交的保险费,待遇也不低了,都坐着把钱挣了,还不知足。王平解释说他是巴望拿到现钱,不交保险,孩子要用钱嘛。又说要是为难就算了,脱贫致富不差一人。
“你这是什么话,觉悟低还是激将我?”李俊文更恼火了,“你和王建军是没出五服的兄弟,你维护着他也应该,我是恼火这么好的差事他一声不吭给辞了。”
“那是那是,毕竟是机关,工作条件也好。不如做做工作,让他再回去?”
“你当是我家的菜园,想进就进,想出就出?多少人排队想进都没机会。”李俊文想了想,总不能不管不问,“你让他自己来找我,我得当面跟他说。”
李俊文给段德昌批来一点临时救助款,喊来村里的电工,把段德昌家里的线路彻底查了个遍,全部更换新电线。李俊文又自己垫了些钱,把段德昌家里粉刷一新。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段德昌在一旁哼着京戏《智斗》选段,并不插手。
忙完了,李俊文说,“你看这样才像个家,姑娘一家子从城里回来,才会心情愉快地住几天。”
段德昌叹一口气,默默走开。
在村里见不到人影的王建军不知从哪儿得知了消息,又或者是王平带给他信了,见到李俊文就说家里都揭不开锅了,请领导也批一点临时救助款,给姑娘交生活费。
李俊文问起王建军辞去门房工作的原因,王建军开始埋怨,“你们那个什么站长,官不大,牛逼得不得了,整天对我唧唧歪歪,一个月那点钱,还让我受一肚子气,我才不干。”
“他都说了你什么?”李俊文耐着性子问。
“卫生没搞好,报纸发错了。我哪有。我在家里都没有扫过地,每天扫一次,够对得起他了,还说我没搞好。报纸不都是给人看的,谁看哪一份不都是看,至于一说再说么。”王建军说地唾沫横飞,似乎受到天大的委屈。
李俊文摇摇头说,“你看你四十多点的年纪,没病没灾,怎么还成了贫困户?”
“段德昌都可以评上,我凭什么不行。他女儿成家不用他管,我还得供女儿读书。我还不想当什么贫困户呢,讲出来多难听。不过既然你们把我评上了,必须让我富起来,谁不想过富足日子。”
王建军一席话让李俊文感觉嚼了个酸李子一般,即使吐出来,那股酸味仍然长时间留在口腔,甚至顺着口腔滑进胃里,令人浑身难受。这哪像是那晚硬留下几个鸡蛋,求着自己在城里找工作的王建军?前后判若两人。
理了理思路,李俊文说,“扶贫当然不会落下一个人。不过脱贫摘帽,光靠有好的政策还不够,好政策都是客观的,主观上只有你自己肯努力,肯付出,才能获得回报。”
王建军打断李俊文的话,“李干部你别说那些大道理。先帮我搞点钱,其他再说。”
李俊文摇摇头,既然姑娘生活费都没有了,不帮于心不忍。他给镇里民政办主任打了个电话,让王建军去找。镇里审批临时救助最高八百,民政办主任只有四百的权限。李俊文不想给他批多了,多了是在养懒汉,助长他的懒病。


 王建军和段德昌,一个住村西边,一个住村东头。本来两人不是亲戚,交集的机会少,不过年轻时候的段德昌心气大,家里鸡鸭鱼猪狗羊,啥都养。那时游手好闲的王建军没少去偷段德昌堰塘里的鱼,其实也算不上偷,都是明目张胆地拿着钓鱼竿去钓。钓几条鲫鱼刁子鱼也就算了,每次不钓一条草鱼不罢休。堰塘水面本来不大,塘里的草鱼不多,钓一条少一条。有一年钓得苦,年底清塘卖鱼,居然只剩下三五条草鱼。次年王建军再来钓鱼,段德昌和他差点打起来,依然阻止不了他来占便宜。后来段德昌遭家庭变故,心气没了,一个人浑浑噩噩过日子,王建军才忘了从这户人家占便宜。
但凡家庭养殖稍稍有些成绩的,王建军都去占过便宜,明里一大箩筐,暗地里的也不少,只是很多人念在乡里乡亲,不愿多计较。“可是王建军再怎么游手好闲,好吃懒做,他老婆也不至于抛下他们父女一去不回不管不问十多年吧?”李俊文忍不住心中的疑虑问王平。
“他游手好闲还打老婆,每次都是朝死里打,能不散家才怪。”
一个家庭的破裂,真正内里的,还是两个人没有办法过到一起去。文明的人,选择和平离婚,甚至互道珍重,但大抵婚姻破裂后如同《中国式离婚》,非得你死我活纠缠痛恨一辈子方才罢休。王建军尚未成年失去父母,这种经历可能进一步催化了他暴戾多变的性格。
李俊文明白,用亲情催动奋发向上的动力,只适合段德昌。
即将国庆长假,李俊文拉上王平去了一趟省城,找到了段德昌的女儿女婿。
国庆长假恰逢中秋佳节,女儿女婿和孙子突然回来,让段德昌非常意外。对于家庭的焕然一新,女儿显然是满意的。段德昌数次观察女儿脸色,发现女儿没有了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毫不犹豫地逮了一只鸭要杀。女儿制止说,扶贫政策鸭是领导们盼望他脱贫的一份心意,不能糟蹋了,家里菜地有什么就吃什么。一席话令段德昌双眼潮热起来。
女儿女婿一家没有急着回去,女儿陪着段德昌和鸭食喂鸭,收拾屋子,帮助做这做那,虽然交流不多,但是段德昌没有感受到女儿的敌意。孙子更是缠着他好奇地问这问那,让段德昌充分享受到天伦之乐。住了两个晚上,女婿要回去工作,离开之前,女儿要求段德昌陪着他们一家去给母亲和弟弟上坟,回的时候,段德昌一人落在后面,擦了不少眼泪。送别的时候,段德昌拿出箱底仅有的两百元,这是剩下的扶持饲料钱,塞给孙子。孙子看看他父母点头了才接下,搂住段德昌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说了声谢谢。等他们离开视线,段德昌眼眶里早挂满了泪水。回到屋里收拾女儿房间,发现女儿在枕头下留了两千元钱,段德昌再一次热泪满眶。
隔了几天李俊文接到了段德昌女儿的电话,大意是说感谢党和政府关心帮助她父亲,自己没有尽到做女儿赡养老人的责任。虽然母亲和弟弟的去世与父亲有一定的关系,但自己把伤痛转移给父亲一个人承担,太自私,也加重了父亲的自责,让父亲失去了生活的目标,丧失了动力。特别感谢李干部的开导,表示今后一定常回来看望父亲。
段德昌是亲情贫困,严重缺乏爱。李俊文对王平说,“精神的贫困比起物质的贫困,更摧残人呢。”
“只要段大爷肯,以他年轻时的勤劳底子,一定脱贫摘帽,功德圆满。”王平说。


 段德昌委托李俊文帮忙再买一些鸭回来养,用他姑娘留下的钱做本,扩大养殖规模。段德昌还说想请政府扶持一下,把堰塘清淤,堤坝加固。李俊文和王平很高兴段德昌来主动要求帮扶,当天联系了孵化场,找了挖掘机。
鸭棚搭了个新的,是段德昌亲手搭建的。一眼瞧过去,新搭的明显精致一些。李俊文去的时候,段德昌正在把鸭食,“你们不要挤,不要急,都有吃的。你太贪吃,都挤到食槽里来了,出来,到一边反省一会儿去。”
一抬眼发现不远处的李俊文正在瞧着自己,段德昌有些尴尬,憨憨一笑说,“李干部来了,狗都不吱声了,屋里人啊。”
两人坐到坡上,迎面吹来的清风,带着泥土的芳香,又裹挟了鸭粪的臭气和鸭身上的腥气,熏的人有些微醉。李俊文说他特别喜欢看一群群家禽家畜,看得人心热。段德昌深有同感地说,“李干部是农村出身,对农村有感情,看得出来是真心为我们办事。”又说,“每天听着鸡鸭狗叫,咱心里就觉得特别踏实。”
两人谈天谈地,最后谈到京剧,对几个样板戏都同样十分感兴趣。说起原因,居然都是受到父辈的影响,而他们的父母年轻时都是公社文艺宣传队的队员。
“来一段?”段德昌问。
“来一段。我来唱刁德一,你唱阿庆嫂。”李俊文说。
两人站起来,清了清嗓子,摆一个身段,唱起了《智斗》选段。不远处的鸭停止了抢食,一个个伸长了脖子,侧着脑袋聆听在这个杂草丛生的荒坡舞台上两个男人的表演。
一曲终了,唱兴正浓,王建军来电话,也要政府扶持养鸭。李俊文很高兴,马上赶去他家具体商量。离开时,和段德昌约定下次一起唱尽兴。
王平对王建军养鸭很担忧,担心他是想杀了吃,改善生活。李俊文说不管他有什么样的目的,能提出来搞一个致富项目,都要力所能及地扶持。
鸭群是从养殖户手中买来的成品蛋鸭。有了鸭群,王建军在外面游荡得少了。不过隔了一阵子,有人跟王平反映,王建军隔三差五到镇上菜场卖鸭给坐地贩子。
卖鸭?转手卖掉扶贫项目鸭,这叫什么扶贫呢?李俊文不想因为毫无证据的疑心,去质问王建军,对他的自尊是一种打击。于是拉了王平假装去关心他的养殖情况,到鸭棚数数。鸭头攒动,没一只在一个地方停留半分钟,数来数去,数不清白汤。王平一着急,直接问,“建军兄弟你是不是把鸭子抓去卖了?”王建军双眼一瞪说,“哪个王八蛋嚼舌根,这是政府扶持的扶贫鸭,我可是指望从鸭屁股里抠出钱来养姑娘,自己都没有舍得杀了吃,怎么会去卖?”
见他说得这么坚决,李俊文赶紧制止了王平的进一步质问。路上,王平信誓旦旦地说,“王建军肯定到镇上卖过鸭,每次摩托车驮着两蛇皮袋,七八只。”
他的鸭群也不见少,那他的鸭从哪里来?李俊文一拍大腿说,“坏了,快去段德昌家。”
“段大爷这几天是不是又嘴里淡,宰鸭打牙祭了?”王平故意问。
“天地良心,李干部一片苦心,我可不能辜负。”
“那我怎么瞧着鸭群少了不少啊。”
“我也是觉得少了,可老眼昏花数不清。猜想可能是野物晚上来偷吃,我在附近下了几个狗獾卡子和黄鼠狼夹子。”段德昌也纳闷。
李俊文提醒,以前养鸡养鸭可有人来偷过?
段德昌这才恍然大悟一般,“狗杂碎的,老子现在这样过日子,好不容易心热养几只鸭,居然还不放过要来占便宜,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李俊文担心段德昌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想要交给派出所处理。王平倒是知根知底,在回村的路上安慰李俊文,“顶多二十多只鸭,理解警察的难处吧,他们管不来。以段德昌的个性,闹出多大的事情肯定不会,不过以他的聪明劲,让偷鸭的吃点小亏倒是不在话下。”李俊文又想去给王建军做工作,要他安分守己,王平也给否了。王平说得很有道理,王建军是那种抓住现行还要强词夺理的人,没凭没据,去了只能自找没趣。
吃点亏也好。李俊文想。


天寒地冻,月黑风高。
狗是在后半夜开始狂吠的。段德昌听到了从鸭棚传来的狗吠鸭叫声,穿好了衣服,摸出了床底下放着的锣。隔了一会儿,传来一阵狗的哀嚎声,像是受到了攻击。段德昌打开门,射出腰间别着的手电光,猛然一阵锣敲,大声喊道:“赶强盗,赶强盗。”声音划破长空,在暗夜里回响,手电光四下乱扫。
鸭棚边的荆棘丛窜出一个黑影,沿着堰塘堤埂疾奔,只听得哎呀一声,又传来噗通的落水声,紧接着是哗啦、哗啦在水里扑棱的声音。段德昌不紧不慢回屋里给李俊文和王平打电话。李俊文问是不是确定有人落水,段德昌没在意地说好像有人落水,离得远,手电光又不好使,不敢去看。
李俊文和王平赶去,走过田埂差点绊倒。段德昌远远提醒,注意脚下,他用杂草设下很多埋伏。
邻居已经从堰塘里捞起了落水的王建军。有个邻居倒背着王建军在堰塘堤坝上来回跑。李俊文说赶紧放下来做心肺复苏。平放了王建军,李俊文又是人工呼吸,又是心脏按压,忙活一阵子,没什么动静。李俊文停止动作,瘫坐在地上,望着王平他们。
起先还有些得意的段德昌此时已经手足无措,用手电照了一下李俊文,又赶紧照向王建军安静的身体,双腿一软,跪在王建军身体一侧,用足了劲捶着王建军的胸口骂:“建军兄弟,你跑什么呀!你跑什么呀!都是苦命人。几只鸭子你拿去得了,你跑什么跑,把命都跑没了,我这不成杀人犯了吗。”
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李俊文浑身瘫软,双手撑地摇了摇头,埋怨自己不该轻信王平的话,放任了事态的发展。
王平抽泣:“建军兄弟你命该如此,去了那边不要责怪我们来迟了没有救活你。”
李俊文看到王建军头稍稍动了一下,嘴角流出水来,心中一阵惊喜,赶紧坐起身,推开段德昌,再次双手使劲按压王建军胸口。
王建军动了一下,嘴里不断流出水,身体一紧,又咳嗽了一两声。
“活了活了。”段德昌抹一把眼泪,一把抓住李俊文的双手说,“感谢李干部,感谢李干部。”
李俊文长舒一口气。不知谁在人群中小声嘀咕了一句,这都淹不死,真是命大。
几只鸭在田间叫唤了两声。大家循声照过灯,鸭棚边的狗窝里,狗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不声不响,不远处的田埂边,一只蛇皮袋扎紧了口,里面鼓鼓囊囊,还有一只蛇皮袋散在一边,袋口旁站着几只鸭,扭动着脑袋,似在聆听发生了什么。
两年后,李俊文回访该村,段德昌硬是留住他吃了一顿午饭,还喊了王建军作陪。喝高了酒,王建军感慨,若不是那晚跑路绊得踉跄,又踩上了防狗獾的夹子把自己夹住落水,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人生的很多道理恐怕这辈子都难得想通。
李俊文没有料想到的是,王建军不仅跟着段德昌学会了养鸭养鱼,还学会了唱京剧。
三人一吆喝,在禾场里摆开了架势,刁德一、胡传魁、阿庆嫂鲜活起来。远处堰塘里的鸭,齐刷刷竖起脖子聆听起来。

      ( 彭永锋,湖北省作协会员,当过兵、从过教、任过村支书,2009年开始写作,在长江文艺、福建文学、长江丛刊等文学杂志发表有小说、散文作品,出版有散文集《苍苍蒹葭》、小说集《倒春寒》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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