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老刘是在他的愧疚中相识，老刘与我是在我的愧疚中相别。
老刘是我们小区的第三个门卫，前两个嫌工资低经常怠工，最后索性都不做了。一个月一千五，白天夜里眼睛睁得像灯笼，白白比别人多出了一倍工时，工资却像穷人家的米缸只降不涨少得可怜。两个人即使轮着班也觉得不划算，憋了两眼的瞌睡，一肚子的气，拍了拍衣袖，把门卫室的那把木椅子让给了老刘。老刘倒是能耐，一个人白班夜班都接了下来，一个月两千，也干得欢天喜地。也许是年纪大了，再加上日夜轮轴转，才上了两天班老刘就犯了迷糊。
有一天天刚黑，我下班开车回家，还没到小区门口，远远地就按了喇叭，半天了伸缩门也没动静，我耐着性子又连续按了几声，门才缓缓地拉开，车头刚开进大门时，那伸缩门突然又返了回来，我急忙朝门卫室大喊：“师傅，反了，反了，方向按反了。”谁知道这一喊反而像是助威，我还没来得及倒车，那伸缩门哐当一声撞在了车头上，顿了一会儿才醒了酒似的跑开了，急得我直朝门卫室怒斥：“师傅，注意点，门都把车头都卡住了，不会开门当什么门卫啊。”老刘从门卫室的窗口里探出头来，像做了错事的小孩右手举在额前，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看看老刘铁青的脸，嘴边的话也说不出口了。回到家我欲怒不减，切切向先生诉说了老刘的“糊涂行径”，先生听完笑笑说，“算了，六十好几的老头儿跟你说对不起，受不住。”平静下来细细想想，先生说的也算在理，都是有父母的人，谁也不愿意自己的父母给人赔不是，何况他年纪也大了，遥控按钮操作不熟练也是可以理解的，车撞坏了可以修，人心伤了可就难补了。先生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忙拉着我说：“我陪你去给老刘道个歉吧，刚才说话语气那么重，老人家心里不好想。”老刘向我道歉，我也得向老刘道歉，这一去一来，我们就这样彼此熟悉了起来。
我与先生经过停车场时，远远看见一团黑影举着一只手电筒照着我的车子，走上前一看，正是老刘。老刘认出是我，满脸惭愧地说：“同志，对不起，我看看您车刮坏了没有，坏了我一定赔钱。”当我说明来意表示不用他赔钱时，他浑浊的双眼直直地看着我，我分明能读出他的惊讶与感激。老刘把我们引进门卫室里，连忙从抽屉拿出一根好烟递给先生，又从自己衣兜里掏出一根疲软受潮的烟点上。大概是太久没人和他聊天，那晚老刘像刚修好的留声机咿咿呀呀说不停歇。
从老刘的话语里我得知他早年当过兵，转业回来镇上当了统战委员，和镇长的女儿恋爱，遭到了女方家长的反对，被迫分开之后那姑娘投河死了，他没死成，但是工作丢了。后来，几经辗转老刘做了电工，晚上给人放电影，“拉银幕、扯电线、上胶片，冬天从下午五点到晚上九点，夏天从八点放映到夜里十一点，村子里跟过年似的，我们可受欢迎啦。”老刘讲到这里时很兴奋，这大概是他记忆中最温暖的一抹色调，之后的人生用他的话说真是“苦日子到不了头咯”。放电影时老刘认识了个姑娘结了婚，后来又离了婚，老刘没细说我也没问，离婚后他就一个人过了大半辈子。我抬头看老刘，头上一丝黑头发都没有，是真的老了。我问他：“您这么大年纪，白天夜里一个人守着，身体吃不消吧？”他说年纪大了睡不着，一晚上要在院子里来回巡好几次逻，“万一谁的车不见了，我的工资哪赔得起啊”。确实好几次我都看见老刘拿着手电筒在院子里转来转去。
 从那之后，老刘对我们一家十分热情，每次经过门卫室老刘都会笑眯眯地打招呼。有时快递放在门卫室忘记拿了，他每次都主动给我们送来。老刘烟瘾大，咳嗽起来没完，我们家熬了冰糖雪梨也会给他端去一碗。有一次和他闲聊时抱怨住在一楼的诸多不便，尤其是午间休息总有人在窗户外大声讲话，吵得人无法入睡。没想到第二天中午窗外就鸦雀无声了，我笑着问老刘施了什么法，“我让他们以后想聊天了就来我这儿，我给他们提供场地，好烟好茶伺候。” 没想到老刘也有这么幽默机智的一面。
老刘格外喜欢小孩，小区里的孩子也喜欢刘爷爷，门卫室的抽屉里除了烟还有许多零食，他看到小孩就蹲下来变戏法似的摊开手掌，左手一颗糖果右手一袋饼干，引得孩子们纷纷围着他。我有时抱着女儿在小区散步，老刘看见老远就跑过来递给女儿一颗糖果说，“这是刘爷爷专门留给你的。”女儿咧嘴对他笑，老刘想伸手过来抱一抱，可手伸到半空又缩了回来，讪讪地说：“人老了，身上烟味重别熏着孩子了。”我们都不太清楚老刘有没有孩子，他每天在门卫室的后屋里洗菜做饭，衣服也是自己洗，没见亲人来看他。
有一天，老刘见到我支支吾吾，搓着手面露难色，我细看他比先前瘦了一大圈，眼泡肿得老高，人更憔悴了，吃惊地问：“老刘，有什么事吗？”
“能借我一千块钱吗？工资一发我就还上。”老刘像不肯出窝的雏雀儿，半天才挤出这两句话来，显然是经过了长久的思想斗争。我又吃了一惊，不知老刘究竟遇到了怎样的难事，他不说自然是有原因的，我也不便打听。
“我身上只有五百块，您先拿着救急。”我把钱递到他手里，他皱皱巴巴地脸上拧出了一丝笑容，又向我作了个揖。
自借钱给老刘后，我有好几天没看到他，碰到小区其他的住户说，老刘请假了。门卫室里新来了位五十多岁的老师傅。又过了十来天，门卫室里围了一群人，一个中年男人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拨弄着手机，隔壁邻居说，老刘上周被大货车给撞死了，他儿子来要他上个月的工资。邻居还说，老刘的儿子常年不务正业，靠着老刘赚的那点钱过日子，前段时间赌博输了一万多，逼着老刘四处借钱，老刘几夜没睡，过马路时没注意被迎面来的大货车挂倒了，当场死亡。
老刘的儿子拿了工资，收拾完老刘留在门卫室的生活用品就走了。我怔怔地站在门卫室门口，一再追忆老刘和我最后的对话，我不知当时老刘是怎样艰难的开口向我借钱，他是一个受了一点恩惠就要还上的人，自然清楚我们之间甚至连朋友都算不上，他借了钱欠了情，心里有多难受啊。我真后悔当初应该取出一千块借给他，也许他只差那一千块就凑足了，那样他会舒一口气，缓一缓神，也不至于在过马路时遭遇了车祸。
几年来，每每想起老刘，心都像被刺扎得生疼，明明是他借了我的钱，我却总觉得欠了他什么，愧疚得厉害。对于这个不幸的老人，我给予的太少太少。

        （作者供职于沙洋县审计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