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绪就像无法掌控的天气。每到清明前后，总有一种排解不开的忧郁弥散在周身。回一次故乡，扫墓，或是与旧友一聚？藏匿在深处的，未必不是想将莫名的惶恐与紧张作一次释放。城市本来就窄小的空间，又被一些似是而非的信息，挤得满满当当。穿越在大街小巷，一种悬浮的感觉让每一个脚步都踩不到实处。能有一个不可推卸的理由让人走向自然，走向田野，无论是虔诚的凭吊，还是为踏青而去，都不失为善举。
早上起来，依然着昨夜的风雨。细雨纷飞，思绪咸湿，正是插青扫墓的氛围。我乔装打扮一番之后，将一度有些虚假的悲情、忧患意识掩藏在身后，尾随风雨出城，让自己成为自身的跟踪者，或者告密者。我的插青就是从这个窥视点出发的。
与春相关的事，总给人一种喜庆的底色。清明时节，斜雨横飞，扫墓思人，情何忧伤。无论这个节日的由来如何演变，作为“鬼节”，总是活着的人与故亡的人一次灵魂的对话。阴阳相隔，生死无常，不由得让人悲从中来，何欢之有？果如此，杜牧的那首耳熟能详的清明诗，就无法读懂其真谛。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欲断魂的行人，肯定是悲悲戚戚，泪水滂沱，怎么一转身就去找酒家开怀畅饮呢？其间大有深意。明《帝京景物略》载：“三月清明日，男女扫墓，轿马后挂楮锭，粲粲然满道也。拜者、酹者、哭者、为墓除草添土者，焚楮锭次，以纸钱置坟头。哭罢，不归也，趋芳树，择园圃，列坐尽醉。”看来，清明祭墓时，非杜牧一人欲寻酒家，而醉者众多。这种情绪的突变，就像是一阵春雨后，天陡然放晴，在春的怂恿与慰抚之下，凄凄惨惨的心情也随之晴空万里。清明这一节日，历经数千个日出日落，至今还意趣盎然，受人追捧，不能不说是因了春的庇护。
车跑在公路上，两边树木簌簌而退，铺陈在田野的油菜花，雨中金黄得透亮。我保持着百倍的警惕，避免所跟踪的猎物会在一转弯中丢失。然而我注定只是一只未经训练的猎犬，一片片透亮透亮的油菜花，一个一个夹杂在油菜花之间坟冢，像一堆无法抗拒的诱惑，让我驻足不前。
乡下清明，是人鬼同气的节日。无论是贤宗圣祖，还是孤魂野鬼，这一刻都会变得具有无限的亲和力。人在自家的院子中，为鬼准备着香烛纸马，而鬼则在远处的坟头上伸长脖子张望，为即将到来的那份孝心而颤颤惊惊。虽然这就是一个明白的谎，可谁也不会说破。小时候的一个清明节，大家正围着桌子吃饭，席间不知是谁谈起了关于的鬼的事，说是这一天鬼会回家，鬼会流泪。小孩子要是躲在门角落里，会看得见。当时，我正夹着一块来之不易的肉，准备放进嘴里，一种想窥视陌生世界的强烈欲望，让我毫不犹豫地溜下桌子，躲在了门角落。我神情专注地洞察着屋子里的一切。在我眼里，大人们惬意地喝着的酒，倾刻间变成了苦胆似的绿色汁液，当他们把一片片肉送进嘴里时，那肉片居然红得滴出血来。他们的脸色开始变得酡红，红得柔若无骨。但就是没见到鬼的样子。在满桌丰盛的饭菜只剩下杯筷狼藉时，有人找到了我，我泪眼婆娑地不肯出来。逼急了，我猛然蹦出三个字来：“看到了”！这下举桌皆惊，一片哗然。至于看到了什么，我始终不与细节描叙，这就更让他们开始各自检点自己的身前身后。他们有的说我是童言无忌，何信之有？有的说小孩吐真言，不可不信。这都与我没关系了。
我不会就此流连忘返。朝车窗外吐了口昨夜城市的污浊，把头缩进车内，免遭打扰。
近些年，每到清明，我都会回老家一趟。在父母坟上放一挂鞭，燃几炷香，烧几摞纸钱。深感不安的是，我发现这一行为的本身具有诸多疑点。按照佛理的说法，心诚则灵。我的诚心究竟离抵达“灵”还有多远距离？生者总是为许许多多的缺憾所恼，而死者是否还想着要弥补某种缺憾呢？如若可能，生与死必将有达到完美的一刻。如若不能，无论多么虔诚，我所有的举动，也只是对自身缺憾的一种慰抚。
沉湎于一种抵达的过程之中，我的行踪，已然误入桃花初谢，菜花金黄，红黄蓝绿的清明吊飘散在四野的江汉平原。阳春三月，清明前后，赶在耕耙水响之前，妇女们换上红配绿的衣裳，走向菜花之中，走向僻远的荒丘，走出节日的气氛。清明上坟，是不设香火的，将清明吊插在坟头，也就完成了祭奠的全部内容。这种方式更接近于传统清明节的要旨。宋庄季裕《鸡肋篇》卷上载：“寒食上冢，亦不设香火。纸钱挂于茔树。其去乡里者，皆登山望祭。“如今的清明，早已非同往日，一路上的插青者，或荣归故里的得意，或藉此郊游的嬉戏，或打工回家的凭吊，完全变换了主人公。时髦的衣着，大派的气势，连清明吊也换成了轿车、美钞。风一样的来，风一样的去，亡者恐怕已认不出亲人的面容。这倒让我想到时下描写乡村的铺天盖地的文章，写作者们纷纷从城市出发，潜回故乡，混入乡村，撷取点滴往事，或故弄玄虚的矫情，或无病呻吟的哀怨，说些有关或无关的事。生活在城市，其本源在乡村的众人，就怕像这一拨又一拨的插青者，凭借节日的题材，寻求无法忘怯的安慰，而失去了乡村的款待。
浑浑噩噩的，已来到我依稀记得的大致方位。下车之后，菜花丛中，又添了几处新坟。让我汗颜的是，我竟然不能确认究竟那座坟冢属于我祖先的栖居地。在一片坟冢之中，选择了一个我认为是的坟头，将所带来的鞭炮香烛齐齐点然，长揖，默哀，然后逃也似地离开。我根本顾及不到我尾随的风雨现在已逃往何处，我怕先人们拉住衣角这样问我：你是否弄明白了呢？

    （李诗德，湖北省监利县人。毕业于湖北师范大学中文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荆门市作协主席。曾在《星星》《诗选刊》《长江文艺》《福建文学》《天津文学》《星火》《广州文艺》《青海湖》等刊物发表诗歌、散文、小说作品。有小说入选《中篇小说选刊》。出版有诗集《漏网之鱼》《水埠头》，散文集《骑马过桥东》，中篇小说集《界桩》等。2017年入选湖北省第三届长篇小说重点扶持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