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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开火

时间:2019-08-06 17:09     来源:荆门文学     作者:刘正权    点击:

 夜风大。
大得闪了世旺老汉的舌头,一整夜就那么咳过来。
鸡叫头遍,合秀才把提着的心往下按稳当,揉着通红的眼睛把世旺老汉扶起来,说你回去吧,这么咳下去,我怕!
世旺老汉知道合秀怕什么,世旺老汉就作势抓了一把自己的胸,说看见没,它还有日子蹦跶,不会给你落过的。
落过是黑王寨土话,给人落下过失的意思。
合秀不看世旺老汉,把头望向窗外,窗外已经有了亮光,很微弱,合秀语气同样微弱,你手脚麻利点,不是我心狠。
世旺老汉脚已经伸到床面前的拖鞋里,想了想,半弓着腰,从床下踏板上拽出一双解放鞋,慢吞吞把脚塞进去。
竟然出了一身虚汗。
脚板心都汗湿了。
这双解放鞋,是合秀的女儿何冬梅带回来给他穿的,有顺水人情的意思,合秀孙子大学军训的鞋子,虽说军训总共才半个月,但好歹是过了脚的。
拖鞋不一样,是合秀女儿专门买了,给他洗澡后换用的。
这双拖鞋在世旺老汉眼里,有着很重要的意义,何冬梅是变相允许世旺老汉在合秀这留宿呢。尽管世旺老汉已经跟合秀明铺暗盖有日子了,问题在于,只要一天没经过孩子们点头,这留宿就名不正言不顺。
要是被孩子们撞见,老脸是没地方放的。
虽说两下里刻意避免着撞见对方,可这种事,说不定哪天就迎头碰见,多叫人难为情。
在黑王寨,有些话是好说不好听的,有些事是可做不可说的。
看破不说破,做小辈的何冬梅都拎得清这个理,做长辈的世旺老汉更要拎得起这个壶。
不能让合秀落过,更不能让何冬梅背过。
何冬梅是合秀大闺女,何东海是合秀小儿子,黑王寨历来都是,嫁出去的闺女是没权利当娘屋半点家的。
如同招上门的女婿一样,干活有你,吃饭有你,喝酒有你,当家说话没你。
合秀男人何桂喜就是最好的例子,何桂喜本来叫陈桂喜,上门就改了姓,这点上,黑王寨还保持着古风。
世旺老汉也是上门女婿,却没改姓,不奇怪,他们一家是从外面搬进黑王寨的。
对黑王寨的古风,世旺老汉自然不大买账。
黑王寨的讲究是,老伴要是先走了一个,想要跟人合家,第一步得单开伙。
单开伙在黑王寨相当于是把自己后路给断了,有儿有女单开伙,那是打儿女的脸,言下之意儿女不孝顺了,才一门心思要单开伙的。
黑王寨想要单开伙的老人多。人老了,有几个能跟儿女们搞到一起的,代沟那是城里人的说辞,在黑王寨,有最简单的说头,老了牙口不好,想吃口稀的烂的,免得给儿女们为难。
其实还有一宗,人一老,嘴就碎,话就长,喜欢重三遍四翻检年轻时那点破事,不然老祖宗不会造出“树老根多,人老话多”一词。
如今的儿女们,有电脑,有手机,家事国事天下事稀奇古怪事多得恨不能睁着眼睛睡觉,哪有心思听老人那点上不得台面的往事。
什么大包干,什么修三线,什么打大坝,什么斗私批修,儿女们知道得最多的,不外乎是文化大革命,还是书上电影上晓得的。
没经历过那些岁月,自然没有认同感,没有认同感,哪来共同语言。
所以,每当老人提起这个茬,儿女们一个个溜到麻将桌上,捂着耳朵不听有忤逆老人嫌疑,麻将桌一支起来,那声响,有几个老人的中气抵得上。
自然得偃旗息鼓不是?
世旺老汉那儿,就成了老人们的聚散地。
他婆娘去得早,早到什么时候呢,如狼似虎的年纪就重病缠身,断了人间的烟火。
世旺老汉不是没想再找一个,问题是,寨里女人金贵得很,哪个女人会瞎了眼睛往他家里撞,多少青年小伙排队候着,除非世旺老汉有插队的本钱。
在黑王寨,想要找女人的本钱,最低得有一栋五正五厅的大房子。世旺老汉为给婆娘治病,五正五厅的房子早改了姓。
婆娘走后,世旺老汉从医院回来,在婆娘坟地附近搭了一个小偏厦,有睡房,饭厅和小厨房,顶多是有了个容身之处。
家,是算不上的。
厨房小得只够一个人在里面转圈,还得低着头。
饭厅也就一张桌子五六个椅子就摆满了,桌子是春秋桌,平时都收起来,靠墙立着,坐三五个老人,也不嫌挤,想要打牌了,有个独木凳子之间一架,几把椅子一围。
很多功能的意思。
往里走,有个布帘子隔着,一张老式木板床,床对面一个老式三抽桌上面是一台黑白电视机。
没白叫黑白电视机,真的是没白没黑开着。
世旺老汉不怕费电,他是热闹惯了的人,婆娘走了,一人单开伙,没点热闹气氛怎么能行,有电视声响,就有人气。
生而为人,活的不就是一点人气?
黑王寨人不理解,也不多言,人嘛,总归都要走到这一步,就让他作翘去吧。
作翘也是黑王寨土话,暗指做事情没了轻重。
合秀一直是有轻重的人。
同样的单开伙,她轻易不让别家老头儿进家门。
不是舍不得一顿饭菜,不就是多烧一锅茶,多费一点柴火。
合秀早就不用大灶做饭了,她用液化气,这都得济于何冬梅。
何冬梅把自己不用的单头液化气灶给合秀装上了,说一个人,下点面,炒个菜,分分钟可以搞定,何必弄个大灶烟熏火燎的,锅刚烧热,饭菜做好了,犯不着那么大的铺排。
这点上,何东海举双手赞同,合秀真的烧大灶,他们还得给合秀弄柴火,何冬梅在城里上班,何东海在乡里做事,弄柴火这种事,早生疏了不说,也放不下身段了。
何冬梅一周回来陪合秀一次,好听的说法,叫闺女是娘的小棉袄,贴心。
真正原因是,何冬梅男人吴大奇性子散淡,特喜欢过陶渊明诗里描写的田园生活,在黑王寨,采菊东篱下是没问题的,能不能悠然见南山则是题外话了。
 人,只能图一头好的。
如同合秀和世旺老汉的事。
何冬梅典型的咸吃萝卜淡操心了,她心疼娘一个人守着那么大一栋房子,夜晚怕不怕倒不重要,重要的是担心娘心里空。
娘心里一空,日子就会无限拉长,光景自然就难熬。
安度晚年,怎么个安度法?
何冬梅买那双拖鞋,寓意就很深了。
一个雨天的周末,世旺老汉早起刚好被雨堵上,没能走成,不怪世旺老汉,责任在合秀身上,合秀说下这么大的雨,冬梅肯定不会回来了,就算回来,也不会那么早。
这话于情于理都没错。
错在何冬梅男人吴大奇喜好的那一口。
吴大奇说,雨天的黑王寨,肯定不一样。
何冬梅说能不一样到哪儿去?
吴大奇就冲着何冬梅笑,说这跟女人出浴一样的。
何冬梅嗔怪说,瞧你那德行。
吴大奇喜欢在何冬梅出浴后做点有情趣的事,属于闺房之乐,不足为外人道也。
明显的,何冬梅很受用吴大奇的这番说辞,于是就开了车,赶大清早回家,主要是看出浴的黑王寨,那可是天水出浴啊,跟自来水有着天上地下的区别。
能够用天水洗浴的,跟天上的九天玄女有得一拼了。
结果,撞上没走的世旺老汉。
世旺老汉当时很狼狈,脚上趿着的解放鞋还没套上后帮,何冬梅装糊涂,大爷您这么早过来串门啊。
世旺老汉人老,脑子不迟钝,马上接嘴说,嗯,雨水大,我来看看你家屋后面的阳沟有没有被树叶淤上。
屋后的阳沟,动不动就淤上树叶,然后屋檐沟的水和屋后围林的水都流不动,会泡坏屋后墙的地基,何桂喜在世时,一旦碰上大雨天,就会喊了世旺老汉过来帮忙疏通阳沟。
世旺老汉年轻时,瓦工木工都做过,对阳沟的水怎么疏通,往哪流,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何桂喜喊世旺老汉来帮忙,也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他是借故让世旺老汉吃口辣的,喝口热的。
单开伙的老男人,生活能调节到哪儿去,生的冷的不忌,东西能喂进嘴里能饱肚子就行,这么说你就明白了,何桂喜是个好心肠的人。
应了那句老话,好人不长寿。
日子刚奔七十的坎,何桂喜就走了,七十三都不到,阎王这事办得不像话。
满打满算,何桂喜都应该活八十才算够,儿女双全,子孙孝顺,天年都还没正式颐养。
好说歹说,何桂喜才把家里的十几亩地转租出去,农具入库,牛放南山,准备过几天伸手不沾阳春水的日子,不成想,一个感冒,硬是把身体棒得可以打死老虎的何桂喜给拽到那边去了。
黑王寨眼里,死跟活着没太大区分。
这边是一个世界,那边也是一个天下,这边有一个黑王寨,那边肯定也有一个黑王寨。
都得过日子,都得不惜力气做事。
不然,鬼推磨一事从何说起。
人就是做了鬼也要挣钱不是,活着为一张嘴,死了,还是为一张嘴。
世旺老汉话赶话说到这份上,合秀只好把收进仓库的铁锹找了出来,递给世旺老汉。
世旺老汉扣上解放鞋后帮,一脚踏进了水中。
黑王寨人,喜欢雨天穿一双塑料拖鞋下地做事,方便,穿解放鞋费鞋子不说,那鞋子里面进水后,吧唧吧唧作响,走一步,脚在鞋里打一下滑,很不方便。
拖鞋好,想穿脚上就穿脚上,想丢一边就丢一边,忙活完了,找个水坑,洗一下就能套上,不用担心一双脚在鞋里泡得发白起皮。
在鞋子里泡久了屋檐水,是容易沤出烂脚丫病的。
中午吃饭时,何冬梅多炒了几个菜,让吴大奇陪着世旺老汉喝酒。
期间世旺老汉忍不住,伸手抓了几下脚丫子,何冬梅过意不去,就说,等下周回来,我买双塑料拖鞋您换脚时穿。
世旺老汉赶紧说,那怎么领当得起。
有什么领当不起的,一双拖鞋,不值几个钱的!何冬梅看一眼世旺老汉,您脚丫子烂出个三长两短的,我们可是说不清。
何冬梅这话得一思二思加三思,世旺老汉不傻,懂得何冬梅话里藏了话。
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您老人家在这吃喝过生活我不反对,要是有病有灾的话,那就另当别论。
鼓不打不响,话不说不明。
世旺老汉赶紧表态,怎么会说不清呢,有个伤风咳嗽都不跟你们相干的。
眼下,伤风咳嗽真的找上门来,世旺老汉除了换上鞋子走人,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那双新拖鞋,只怕就没机会再套上脚了。
合秀这人不经事,胆子小得只有麻雀大,打声张,就会扎煞着翅膀飞到屋檐下窝里藏起来,小眼睛滴溜溜转。
合秀人不经事,心里还是经事的,她护送着世旺老汉一步步走回家,还给煮了稀饭,熬了姜汤,合秀本想到把世旺老汉搀到大春的诊所挂吊瓶的。想了想,到底不方便,自己有儿有女的,陪着人家的老汉算怎么回事。
传出去,何冬梅的脸面没处放不说,何东海要是晓得了,不把肺气炸。
用黑王寨促狭人的话,合秀这样做算什么,算红薯不甜,算萝卜不咸。
看着世旺老汉喝着稀饭,额头除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合秀才放下心,我回去了,有事你打我电话。
世旺老汉擦一把额头的汗,能有什么事,小病小灾的我见多了,死不了。
没事也可以打我电话!合秀补了一句。
世旺老汉眼角有点润,合秀不会打电话,她的手机,充其量就起一个接听作用。
平时合秀不喜欢接听电话,说那声音爬来爬去的,怪累人。
世旺老汉为这还笑话合秀,你当这里面的声音跟你一样要用两条腿爬山上岭啊。
合秀在男人走后,什么事都拿自己两条腿来衡量。
早先都是何桂喜一包十杂全扛着,合秀除了厨房就是灶上,灶上忙完就是猪圈。
女的养猪男的使牛,这点上黑王寨分工很明确。
不是大忙季节,何桂喜不带合秀下地,在家吃老米的女人就这点捞头。黑王寨人招女婿,本来就是当长工来扛三百六的。
没了长工扛三百六,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日子就得合秀自己两只肩膀扛两条腿来量。
好在,何冬梅心特细,每周回来一次,油盐酱醋全部都安排妥当,连洗衣粉香皂洗发膏,都从城里大包小包拖回来。
用吴大奇的话说,每次出个门,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在搬家。
何冬梅以前不拿这话当话,何桂喜走后,吴大奇只要一提搬家两字,何冬梅心里就揪着扯着拉着疼。
何桂喜在世那当儿,每次回城里,不是米就是油,要么菜要么瓜要么果。黑王寨的瓜果一年四季不断,门前的柑橘柿子,围林后的板栗,堰塘埂上的桃子李子,加上院子里的樱桃,把吴大奇嘴都吃刁了。
嫌超市卖的菜都是大棚里长的,化肥肥的,吃在嘴里淡寡寡的。至于那些催熟剂催红的瓜果,吴大奇更是看都懒得看一眼,不是季节的东西,一概不闻不问。
有时赶上天旱,菜地不争气,何桂喜也不怕。
缸里有腌腊肉备着,橱柜里有晒干的南瓜片,倭瓜片,干豇豆,干苋菜。黑王寨的干菜,不是吹,城里餐馆你出再大的价钱都吃不上嘴。
那都是自己留着吃的,用城里话说,叫非卖品。
合秀就是一件非卖品,用世旺老汉的话来说。
世旺老汉最先的盘算是,让合秀到他的小窝过日子。
 合秀断然拒绝了,放着五正五厅的明亮大瓦屋不住,到你那睡狗窝,我脑子叫南瓜粥糊了吧。
这就是合秀的精明之处,这个家,出去容易,再回头就难了。
自己一双儿女就算不要名声,寨子里老老少少会怎么看自己。
当自己去占老头便宜了。
世旺老汉劳动一辈子,不吃不喝不嫖不赌,手里肯定攒了不少闲钱。
说便宜,真正占便宜的,反而是世旺老汉。
世旺老汉单开伙,明明属于无奈之举,偏偏有人说风凉话,老家伙这是甩手过快活日子呢。
说风凉话的,是世旺老汉的侄媳妇。
黑王寨的规矩是,没有后的老人,死了得嫡亲的侄子埋。
世旺老汉的侄媳妇觉得吧,要自己家日后埋老汉没问题,老汉能动弹时总该给自己家搭把手吧。
在黑王寨,但凡还有一口气的人,都不会闲着,农忙起来,端个茶递个水,总可以吧,别小看农忙时端个茶递个水的功夫,天争日人争时呢。
端午节前一天插的秧,跟端午节后一天插的秧,产量明显不一样。
所以老祖宗才有季节不等人这一说。
岁月有没有等人,合秀不知道,她只知道,送走世旺老汉,是必须让何冬梅知道的。
怎么让何冬梅知道,当然是通过电话这一形式最快捷。
却不能让世旺老汉来打,有些话是要背着世旺老汉说的,她不想伤了世旺老汉的心。
只能等来人了。
 黑王寨的规矩,路过人家门口,不管有事没事,一个招呼必须得打,这是起码的礼节。
这点上,黑王寨的猫啊狗啊,都仁义得不行,从谁门前路过,都晓得汪汪或者喵呜叫一声。
借人家地盘走道呢,这叫做。
合秀要等的人,是村主任陈六。
农闲,黑王寨的人不会闲,都闷声不响在附近打个短工,挣点闲钱,见天在黑王寨走门串户的,只能是陈六。
陈六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他在村民大会上编了个顺口溜,说现在不是讲中国梦吗,咱们黑王寨,也应该有黑王寨梦吧?
黑王寨梦落实到行动上,就是农田收入保平常,苗木收入存银行,务工收入奔小康,特色产业圆梦想。
黑王寨人都往小康路上奔,陈六高兴,特色产业有几家已经初见规模,精准扶贫工作目前也见了成效,陈六就惦记着寨里空巢老人了。
确切说是惦记着合秀。
陈六跟合秀是同庚。
何冬梅也好,何东海也好,见了陈六都客客气气叫一声叔叔的。
惦记合秀,严格说陈六带着私心,何东海在乡里是乡长,千万别误会陈六是想官场上熬个什么名堂,用陈六自己话来说,村主任是芝麻大的官,露水大的前程,怎么熬名堂?
他想的是,照顾好了合秀,乡里有什么政策,可以给黑王寨倾斜一点。
你别说,何东海还真的给黑王寨很大程度上的倾斜,观念上的。何东海说了,光有黑王寨梦还不行,建设美丽新农村,还得有黑王寨路子,只依赖梦想显然不够,路子走对了,上面才有资金扶持。
何东海和陈六合计的黑王寨路子,归纳起来,还是一段顺口溜,把净化当家事办,把绿化当产业办,把村庄当公园扮,把文明当家常饭。
陈六每天走门串户,看望空巢老人留守儿童是一个,最主要的,他是看谁家门口垃圾有没有净化。
绿化在黑王寨,不算事,黑王寨本来就是山高林密,各种树木葳蕤,用城里人的流行语叫天然氧吧,纯原生态公园一座。换句话说,黑王寨人只要把净化当家事办,把文明当家常饭了,黑王寨梦就不是梦了,真真切切在眼前展开,多美气。
黑王寨梦的实现,对陈六来说,就不是露水大的前程了,足以称得上是一方诸侯呢。
水往山里流,代代出诸侯。
这话在黑王寨传了一辈又一辈,黑王河的水也往山里流了一年又一年,可没谁敢自称诸侯的。
陈六是想当诸侯了。
何东海表过态,只要黑王寨路子叫响,由县里出面请省里电视台给他大张旗鼓作宣传,请省报社记者来采访。
陈六对宣传不感兴趣,黑王寨人活一辈子,讲究个口口相传,死了还能被人嘴上挂记几年,足够了。
净化当家事办,这事起先还有点困难。
各人自扫门前雪,流传千年的老话,难不成还要村干部出面监督?滑天下之大稽不是。
陈六就耐着性子解释,净化不单是指自家门前的雪,凡是黑王寨的田间地头,都不要有生产生活垃圾。
生活垃圾,黑王寨人都晓得。
张嘴要吃,闭嘴要屙,眼面上的事,各人洗脸各人光。
生产垃圾是个啥玩意,陈六就说,农药包装袋,药瓶子,塑料薄膜都是啊,这么一说,大家恍然大悟,一个个脸上都不光彩了。
田间地头,谁没扔过那些东西啊。
可别小看这随手一扔,水源污染了,生态环境被破坏了。
不信你们看看,现在青蛙都少见了,别说青蛙,晚上走路能够碰见一条土聋子蛇都觉得稀罕。
过去不,过去黑王寨人偷懒起来,理由很充分的,什么早上露水大,中午太阳热,晚上还有土聋子蛇。
蛇都被毒死好多了。
很多原本清亮的水塘,现在不敢下去了,水发黄不说,还冒泡,早先随处可见的蝌蚪,现在都宝贝得不行。
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啊!陈六语重心长这么一说,大家都明白过来,尽管环境不如过去,可这两年,到黑王寨游山玩水的人,还是明显多了起来。
黑王寨空气质量再差,也不会有雾霾。
要是环境再美一点,开几个饭庄是不成问题的。
差不多每户人家,都给那些游玩累了的城里人管过饭,象征性收点饭菜钱。
就那,黑王寨人还觉得过意不去,不收,都是人家硬塞的。
米是自家田里种的,菜是自己地里摘的,果子是山上长的,居然能变成钱,陈六在这个基础上鼓动说,要是开了农家饭庄,没准还有客人在山寨里留宿呢。
留宿,又是一笔收入啊。
送上门的钱,没不赚的道理。
收入倒在其次,是黑王寨的夜晚,很多年都没热闹过了,有外地人过夜,那相当于过年,黑王寨人好客,一家子的客人,差不多就是全寨子的客人,大家都会过来看稀奇的。
在这个想法鼓舞下,黑王寨人把净化真的当家事办了。
合秀家的垃圾净化池,估计该焚烧了。
这点上,何东海交代过陈六,说六叔,我家的垃圾净化池,你别让我妈焚烧,她倒毛子眼,怕失火。
合秀不会看风向,垃圾净化池又在围林边,要真是失火,窜到围林上,后果不敢想,黑王寨树木都连成一片的。
整个黑王寨,合秀是唯一需要陈六亲自焚烧垃圾净化池的人家。
合秀算准了,陈六一准得经过她门前。
合秀没算准的是,陈六这段时间,想方设法躲着她。
严格说,陈六是躲着世旺老汉。
世旺老汉在合秀这过夜的事,陈六早就知道了,他得装作不知道,何东海心里怎么想的,陈六这边还没底。
要是何东海反对,首当其冲得怪罪他陈六。
潜意识中,陈六把自己当成了何东海的眼线。
乡长可是委托自己照看乡长娘的,一个不小心,照看出一个乡长爹来,换谁脑子都转不过弯的。
只能不知者不为罪了。
关键是,这个睁眼瞎不好当。
陈六只好做乖巧人,每次走到合秀屋场,看见炊烟袅袅,知道两老关门吃饭,就摩托车一轰鸣,呜呜窜过去。
其他时段,陈六宁可多绕几步路,多转几户人家。
不就是多烧点油吗,陈六烧得起。
这一回,路没绕过,合秀站在屋场背后的村道上,摆明是等人的架势。
合秀手搭凉棚的身影一撞进陈六眼里,陈六嘴里就暗叫一声糟糕,掉头肯定是不行的,合秀倒毛子眼不假,那个架势真真在那摆着。
陈六就减了速,思忖着对策。
合秀找自己,肯定不是好事。
当村主任多年,陈六发现一条不成文的规律,寨子里只要有人主动找上门,都不是三言两语可以敲定的事。
这可是乡长的娘。
陈六就老远挤出笑脸,说这么早,等宝贝姑娘回来,还是等断肠儿回来?
这玩笑,带黑王寨特色,幺儿幺女断肠肉。
何冬梅是长女也是幺女,何东海是长子也是幺儿,在合秀眼里,都是断肠肉,都一样当宝贝。
 冬生最宝贝的,不是孩子,是他养的一群鸡。
为这鸡,世旺老汉跟冬生红了脸。
是两月前的事。
大清早的,冬生端着一瓢谷,嘴里咯咯咯地唤着鸡,像个骄傲的将军引领着他家大小近百只鸡往合秀的黄豆田里走。
这是何桂喜去世后,合秀种的唯一一块地,何冬梅喜欢吃豆腐,合秀每年过春节都自己打豆腐给何冬梅带回城里吃。
百把只鸡,一瓢谷,只有冬生做得出来,鸡可是生就的鸡扒命,到合秀的黄豆田里不把人家那豆荚连根扒完才怪,扒完了能怎样,合秀这会儿不在家,等她回来也不好拿鸡出气吧,长了腿的东西,你能拎着绑着?
冬生很得意自己这点小聪明。
有人不得意他这点小把戏,世旺老汉。
世旺老汉来帮合秀看门,正好撞上,世旺老汉就仗义执言了,冬生你不像话吧,睁大眼看看,整个黑王寨有你这么给鸡撒食的吗?
冬生使劲拍了一下瓢,瓢底的几粒秕谷弹了出来,跟着弹出来的是冬生冷腔怪调的声音,哟,怎么给鸡撒食啊?把你那套教教我。
世旺老汉一下子哑了口,他家的鸡走瘟全死光了,连个打鸣的公鸡都没有了,撒什么食啊。
冬生向来得理不饶人,冲鸡使劲跺了一下脚,鸡们受了惊,全都扑棱着翅膀往黄豆田深处钻去了,兄弟你要什么时间馋鸡肉鸡蛋了,跟哥打声招呼,哥请你吃个鸡屁股还是舍得的。
世旺老汉本想低头走人,听了这话有点打耳朵,世旺老汉就粗着脖子回了一句,是吗,杀到盆里才是鸡,这话你没听老辈人讲过啊,没准黄鼠狼,蛇呀老鼠什么的先下口了呢。
冬生更刻薄,听过,当然听过,我还听老辈人讲送了月亮才算子呢。
杀到盆里才算鸡,送了月亮才算子!这是黑王寨人才能听懂的话,意思是说鸡杀到盆里才能说是你的口福,老人被送上山了,才算是你养的儿子,月亮暗指老人。
世旺老汉没抬头,抬头天上也没月亮,世旺婆娘没给他留下一男半女,绝了后呢,那个侄子,能不能指望送他上山,还真是未知数。
冬生明摆着嘲讽世旺老汉帮合秀是妄想何东海给他养老送终。
在冬生趾高气扬的脚步声中,世旺老汉狠狠盯了那群鸡一眼,拎了个土坷垃,准备砸到鸡群中去,想一想鸡跟自己也没仇,顺手又丢一边,怏怏往家里走。
路上,碰见合秀,合秀上乡里何东海家住了两天。
要摊上何东海这么个儿子,死了不让他送上山,也值!世旺老汉在心里这么想,想完吓一跳,给乡长当爹,折福的事呢。
看世旺老汉不高兴,合秀收住了脚步,咋啦,不待见我回来?不就是请你看了两天门吗。
待见,待见!世旺老汉急忙搭言。
待见还像个闷头鸡?合秀嗔怪了一句,她喜欢看世旺撒膀子给她干活时龙精虎神的样子。
说到鸡,倒给世旺提了个醒,世旺嚅了下嘴巴,刚才,冬生的鸡又祸害你的黄豆地了呢。
合秀是个细心人,一听这话就揣出八九不离十来,是不是为鸡跟冬生打嘴官司了?
也没,你看我像喜欢跟人打嘴官司的人吗?世旺老汉很委屈,我就说了句真话。
还没?搁冬生那人,准是又拿话戳你痛处了!合秀盯着世旺老汉,你给我说说看,你们到底说些啥?
我,我就说杀到盆里才是鸡!世旺老汉咧开嘴苦笑了一下,他欺负我没鸡屁股吃。
那他一定说送了月亮才算子了,这冬生,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也难为你像个闷头鸡了。
想起这宗往事,合秀对陈六的玩笑没整出半点笑意。
她摸出手机,说陈六你帮我合计一下,我这个电话该不该打。
电话还有该不该打的?
陈六一怔。
世旺老汉病了!合秀嘴里没头没脑蹦出这么一句话。
打给他侄子?陈六眼珠子一转,这电话确实不能该你打,我来。
哪儿,我想打给冬梅,让她抽空回来看看。
陈六眼睛睁大了,这种事,躲都躲不赢的,你还把孩子牵扯进去,何东海晓得了,不定怎么骂我。
我说了给东海打电话吗,他是乡长不假,再怎么说,他先是我儿子吧!合秀没好气看陈六一眼,亏他喊你一声叔叔,你这叔叔真是坛子里养乌龟,怕起侄子来。
陈六心说,我不光怕侄子,还怕侄女,这光景,谁都会怕,牵扯到家务事,清官都难断的。
陈六是个村官,上升不到清官的级别。
当路不栽荆棘草,他年免得刺沾身,黑王寨这点上可是有遗训的。
电话一打,陈六身上就得被荆棘草给沾上。
却不能不打。
合秀拿眼剜着呢。
权衡再三,陈六把手伸向合秀,手机给我。
陈六手机里存有何冬梅跟何东海的号码,之所以不用自己手机,是避嫌。
电话一旦接通,陈六就借故溜走,反正他是村主任,一天到晚忙不完的屁事,擦不干净的屁股,这是他婆娘大枝骂他的常话。
陈六不跟婆娘犟嘴,借题发挥说,谁让我干了这卖屁股的事呢。
黑王寨的村干部喜欢跟人说反话挤兑自己,明明当村干部是长脸的事,偏偏说成卖屁股。身段放低了,寨子里工作才能做好,都是一个寨子土生土长的,靠的是人抬人,谁要是想在黑王寨人五人六摆架子,保证二天你走寨子里没人理,连猫啊狗啊,都背着你撒尿。
对了,撒尿!
陈六装着尿急的样子,一边拨何冬梅的号码,一边说,这屎尿来得真不是时候。
手机还在嘟嘟叫着呢,陈六就一把塞给合秀,说我去方便一下,完了踩响摩托车,一溜烟跑了。
陈六不担心电话打不通,何冬梅那边有来电显示,只要看见合秀电话,立马会打过来。
懒牛懒马屎尿多!合秀在对着陈六背影嘀咕了一句。
 她巴不得陈六走得远远的,自己跟世旺老汉这种事,能背人还是背人点好。
怎么说,这个电话,都有点算计世旺老汉的意思。
电话果然没打通,何冬梅看见是合秀的号码,挂了,直接打过来,合秀会接电话,何冬梅教了的,摁那个绿色的键就行。
何冬梅还教过合秀,说打出去的电话,是按分钟算钱的,打进来的电话,不要钱。
合秀过惯了小日子,那个电话在手里,就没打出去过,每月只出个月租费。
反倒是何冬梅和何东海的电话,只要打回去,合秀就会鸡颈扯到鸭颈,牛胯下扯到马胯下,丝瓜藤子扯到南瓜藤子,杂七杂八说上半天,寨子里只要能喘气的物件,都要过一遍嘴。
人家是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
何冬梅倒好,闭门城里坐,寨中事全知。
相比而言,何东海就没那个耐心,有急事就三言两语挂断,没急事时把手机丢一边,跟人照常谈工作,偶尔对着手机啊嗯一声,表示人在听着,娘有什么事尽管说。
何桂喜在世那会,合秀是捞不着跟何东海说话的。
家里大事小事,父子俩一碰头,就定了盘子,轮不到合秀插嘴的份。
往往这种时候,合秀很委屈,家里鸡啊鸭啊打个鸣都比她有分量。
鸡啊鸭啊一叫,何桂喜会说,还不撒把食去。
何东海不这么说,何东海会看着那些扑棱着翅膀的鸡啊鸭啊皱了眉头说,杀了算了,喂着到处乱屙屎,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合秀才不舍得呢,留着过年杀了吃!
过年?何东海呵呵笑,现在谁过年把鸡当盘菜啊。
这是事实,早先穷,黑王寨人过年有鸡有鱼,那是给个神仙都不换的日子,这从黑王寨山门上那副对联就能看出。
上联是:稀饭腌菜蔸子火,神仙不如我。
下联是:老婆孩子热炕头,菩萨口水流。
横批更搞笑,瓦罐天水菊花茶。
何桂喜去世前三年,团年饭都是何冬梅回来亲自下厨做的,那些海鲜合秀不晓得怎么弄,更别说鹿肉干、狍子腿,鸡鸭不是没有,鸭是小胡鸭,鸡是辣子鸡,那种风味,打死合秀都做不出来。
合秀最拿手的,是老母鸡煨香菇。
香菇是树上野生的,合秀打小吃惯了嘴的。
要说何冬梅跟何东海也吃惯了嘴的,咋就觉得不如买来的东西好呢。
为这个,何桂喜还瞪过她的眼,孩子们的心意,你咋就不懂呢,不花钱的东西,你喜欢,我喜欢,孩子们不喜欢啊。
钱,如今也成了衡量亲情的一个天平了。
合秀电话里面,还真的要跟何冬梅提钱这个事,不是自己的钱,是世旺老汉的钱。
送世旺老汉回家后,吃了稀饭又喝了姜汤的世旺老汉拉着合秀手说,有个事,我得跟你交代一声。
合秀看世旺老汉口气那么郑重,吓白了脸,说交代什么?你不是还有日子蹦跶吗?
这树有根,人无根的!世旺老汉喘口气,怕的是一口气上不来,到时有话只能带进棺材里,交代给你,是留个后手好防备。
那你交代吧!合秀点了头。
世旺老汉就把脑袋使劲往头顶仰,那个亮瓦旁边的第三块瓦那,我藏了五千块钱,塑料纸包了三层,要是哪天我突然哑了口,你告诉启贵一声,让他用那个钱埋我。
他啥时攒了这么多钱?合秀心里咕咚一响,启贵是世旺老汉亲侄子。
世旺老汉跟自己这么久,一分钱没花自己身上,倒给侄儿留了这么笔钱,都说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衣,还真的是。
心里响归响,合秀脸上不动声色,这话你当没说的,我当没听的,别的你要有交代的,我多坐一会,要没有,我回去了。
就这么着,合秀在电话里总算跟何冬梅讲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何冬梅人不坏,脾气却是个竹叶火,一点就着。
病了好,这种人,早该送回去了。
何冬梅怕的不是世旺老汉死在自己家里说不清,不就是埋一个人吗,这钱她出得起,她受不起娘这个冤枉气。
巴心巴肝对老汉好,老汉竟然玩这手把戏。
那双新拖鞋,还有每月打的二十斤酒,喂狗了!
喂狗还晓得摇尾巴啊。
打酒给世旺老汉喝,是吴大奇的主意,吴大奇说,人家在自己家里都顿顿喝酒,不成到了咱家,酒都不管一口,爹活着时,宁可自己少吃少喝不吃不喝,都要让客人先吃先喝的。
这是事实,何桂喜好客,三天两头上,家里都有人进出,从来没少了哪位客人一餐酒的。
那酒一买,就成了规矩,每逢月头,何冬梅就会打上二十斤酒,放家里。何冬梅不是心疼那点酒钱,她心疼娘,到底不是一路夫妻,不是事到临头了,谁能晓得世旺老汉心里打着这么个见不得人的盘算。
何冬梅就冲电话里炸了一嗓子,他这样对你,你还要我去看他,我钱上有屎啊。
黑王寨几百年流传的规矩,看人不能空着手。
早先一般是拎上十多个鸡蛋,后来鸡蛋被钱代替了,五十一百的,心意表示了,病人想吃啥买啥,方便。
合秀被何冬梅一嗓子炸醒了,也是的,看世旺老汉,何冬梅又得搭钱进去,世旺老汉分明就是一个鳝鱼篓子,只进不出,不然那五千块钱,怎么来的。
两人搭伙过日子这么久,连块豆腐都没见世旺老汉端回来过。
合秀的牙口不好,最好的一门菜,就是豆腐。
世旺老汉,是把合秀当豆腐给欺负呢。
何冬梅挂电话时,吴大奇正好进门,看谁啊,这么大火气。
能有谁?合秀气呼呼的,那个死老头子呗!
吴大奇说你这情绪不对啊,死老头子再不济,跟你娘也是个伴。
鬼的伴,娘还不如单开伙,巴心巴肝伺候他,肚子里却藏着坏心事。
都闻得见土香的人了,能藏什么坏心事?吴大奇不以为然说。
他屋顶亮瓦边藏着五千块钱好吧。
给你娘的?
你做梦吧,青天白日的。
吴大奇说能给谁?
给他侄子的,说死了当安葬费用。
那,那也没错啊。
他这么安排钱的去处当然没错,错的是他居然说哪天哑了口,让娘跟他侄儿交代。
吴大奇眉头皱起来,老糊涂了吧,不知情的还以为你娘得了他多少好呢。
就是啊,娘跟他图什么了,到头来背这么大个黑锅。
吴大奇说,背黑锅的不单你娘,搞不好,我们都得搭进去。
你什么意思?何冬梅说这事跟我们浑身上下不沾一丝疙瘩。
怎么不沾?吴大奇说你没听过这么一句话啊,干指头能粘得起来盐?
听过又怎么样?
换谁心里不打嘀咕啊,天底下哪有女人贴吃贴喝还贴睡跟男人的。吴大奇平时不敢这么说丈母娘,难得看见何冬梅这么气愤,就顺杆子爬了上去,人家肯定以为你娘占了多大便宜,要不然你做姑娘的会每月打酒给他喝。
最后这句话才是重点,吴大奇言下之意是,我爹一年上头都看不见你一斤酒呢。
搁平时,吴大奇这种含得一口好沙的话何冬梅过耳就能听出,今天不行,她在气头上呢。
气头上的她忍不住,又把电话打过去。
合秀刚喂了一声,何冬梅的话就暴雨点子样劈过去,跟你说清楚,他这么对你,你长点记性,不要过去看他,是死是活这个人都跟你无关。
合秀拿着电话,一时半会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世旺老汉是死是活怎么就跟自己无关了呢?怎么说,头天晚上还在一个被窝里挨挨挤挤着。
合秀不是贪图钱的人,她贪图的,是有个人跟自己说说话。
何桂喜在世那会,两人有说不完的话。
世旺老汉没过来时,合秀一个人自言自语的,吓得何冬梅不轻,她以为娘要疯了。
吴大奇见怪不怪的,说你娘不是要疯,她是心里空。
何冬梅看着空荡荡的五正五厅房子,别说,让自己一个人守着这么大的房子,还真的需要制造点响动出来。
合秀能制造出什么响动呢?
电视她从来不看,鸡鸭早就不喂了,何东海嫌鸡屎味难闻,每次回家都捂着鼻子。
合秀是特别娇惯儿子的。
狠狠心,把鸡鸭全给杀了,日子一下子被拉长,她除了每天喂自己三餐饭,就是看太阳啥时起,何时落。
没太阳的日子,合秀是极喜欢的,下雨,世旺老汉就有理由来帮她疏阳沟,合秀就有理由留客吃饭,那时间就走得欢。
留了几次饭,把世旺老汉胆子留大了,最后变成了留宿。
何冬梅没明确反对,何东海那,合秀心虚得不行。
儿子是乡长,脸面不能给人当屁股踢。
何东海曾经在晚上给合秀打过电话试探,说娘你吃了吗?
合秀那会已经躺床上了,说吃过了刚躺下。
何东海在那边很警觉说,家里有客人?
合秀说没啊。
何东海故意拉长了话音,我怎么好像听见有人喘气呢?
合秀舌头上转弯快,肯定是老鼠在顶棚上闹腾。
那一夜,世旺老汉吓得不轻,鼾声都没敢打一个,怕何东海突然再打来电话。
隔不几天,何东海捉了一只猫回来,说给合秀做个伴,顺便抓一下老鼠。
临走时,何东海看着猫意味深长地说,这下好了,娘你不用单开伙了。
猫也长嘴要吃呢。
 世旺老汉那天听见车响,提前躲进了茅厕,何东海那句娘你不用单开伙了,是话里有话。
不愧是当乡长的人,何东海说完从车的后备箱提出一袋山泉米,冲合秀说,这米在过去是贡米,你自个吃,别跟猫打了平伙。
打平伙是黑王寨人才听得懂的方言,意思好东西两人平分了。
世旺老汉因了这句话,坚决不吃贡米做的饭,合秀没办法,只好将贡米放那不动,吃何冬梅给她买的米,贡米还是有用场,何冬梅和吴大奇回来时,做了饭给他们吃。
世旺老汉每周末,知道何冬梅要回来,会借故回去晒一下被褥,清理一下门口的草,不露痕迹避开。
何冬梅知道娘比较作难,就会在饭点说,给世旺大爷打个电话,让他过来吃个饭。
何桂喜没死那会,家里有了客人,或者桌上有了好菜,都会叫上世旺老汉一声。
虽说雨天不是经常有,但也不能要人就拉在怀里,不要人就推下崖里。
雨天疏阳沟,不是单有力气的人都能干,脏不说,屋檐沟的水,带病菌,还有,得懂一点房屋建筑理论,否则,阳沟疏得浅了,屋里潮气大,阳沟疏得深了,地基又裸露出来。
不雅观。
跟人穿了裤子不拉拉链,露出内裤一样。
世旺老汉经常犯这种不雅的毛病,他一人单开伙,家里没女人,穿着上就随意,有时上了茅厕回来,直接就上床,穿裤子拉拉链就有点脱裤子放屁的意思。
合适吗?合秀嘴里这么说,手却飞快拿出电话,递给何冬梅。
何冬梅假装漫不经心的样子说,怎么不合适,雨天人家帮忙疏阳沟,没好吃好喝招待,今天算是维人家一个情。
既然维情的饭,贡米世旺老汉就吃得理直气壮的,酒也喝得吱吱作响。
世旺老汉不贪图这种嘴头食,他贪图的是这种人气,多少带点天伦之乐。
人老三不才。
世旺老汉那段交代合秀的话,确实不才。
何冬梅无端地觉得,娘被欺负了。
一个老绝户,神不知鬼不觉在她面前玩起了干指头沾盐的把戏。
是可忍孰不可忍。
所以才有了那么一嗓子,何冬梅那一瞬间,恨不得把娘给咋呼到爹那边去,省得当儿女的都跟着被小视。
打的酒怎么办?吴大奇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
给你爹喝呗!何冬梅下意识地回复,还能糟蹋了不成。
要的就是这句话,吴大奇拎着酒壶,一溜烟不见了。
他知道,再待下去,何冬梅兴许就改变主意了,女人说话屙尿变,吴大奇要抢在何冬梅改变之前,把酒给爹送去。
在心底,吴大奇是感谢世旺老汉一时不才说出的糊涂话的。
陈六不是糊涂人,摩托车跑了没几步,拐个弯,去了世旺老汉家。
别的病人,他可以不搭理,世旺老汉无儿无女,真有个三长两短的,村主任面子上不好看,天天喊黑王寨梦,黑王寨路子,连人的生老病死都没人照应,什么梦都是噩梦,什么路子都是绝路。
天不生绝人之路,地不长无名之草。
世旺老汉稀饭喝多了,姜汤也喝足了,尿就多。
陈六到他家时,世旺老汉刚好弯着腰从茅厕出来,裤子拉链半开着。
陈六开玩笑,说还有人骂我懒牛懒马屎尿多,我看你才是懒牛懒马屎尿多。
世旺老汉说你啥意思?
陈六递过去一根烟,能有啥意思,我天天忙得脚跟打屁股,你睡到太阳照屁股,合秀还骂我是懒牛懒马屎尿多。
提到合秀,世旺老汉脸上红了一下。
好在他脸黑,红不红看不出来。
陈六话再明白不过,合秀维护世旺老汉呢。
合秀骂你,肯定是你做了不满她心的事!世旺老汉点燃烟,咳嗽一声说。
我又不是你,能样样做得让她满心!陈六拿话挤兑世旺老汉。
世旺老汉嘿嘿笑了一下,腼腆得不行。
他自认在合秀面前做事是能满合秀心的,一有病就回来,不就是担心合秀落过吗。
世旺老汉却忘了,委托合秀跟侄子启贵交代那五千块钱,才是真正让合秀落过的事,他一厢情愿认为那是把合秀当最值得信赖的人才说的,搁古戏文里,相当于托孤了都。
世旺老汉都不想想,自己本身就是一个孤老。
所托非人不是。
那个电话打出去,合秀才知道,捅了马蜂窝了,自己。
何冬梅最见不得的,是娘被人小视,何冬梅有句口头禅,谁小视我娘,就是小视我。
黑王寨人户眼里,何冬梅小视别人还可以,怎么说,都嫁进城里了。
世旺老汉,这是地要反过来当天的节奏啊。
何冬梅能够容忍他跟合秀暗地来往,是把自己娘亲没得办法,所谓的孝道,在何冬梅那,不外乎就是顺着娘的心。
眼下,娘的心不顺,何冬梅对付世旺老汉的办法还是有的。
酒不打,话还得说。
这个周末不打算回黑王寨的何冬梅一寻思,回,大张旗鼓地回,砍了排骨,买了香蕉。
世旺老汉喜欢喝排骨汤,合秀喜欢吃香蕉。
人老了骨质疏松,排骨汤补钙。
香蕉有助于消化,再者老人牙口不好,吃这个,不为难牙齿。
平日里何冬梅也会买这些,都是藏着掖着,不想有人看见。
 这一回,何冬梅不怕人看见了。
黑王寨屁大点地方,能藏得住什么事?
世旺老汉跟娘合在一起过烟火的事,肯定大家心里都明白,不说出来而已。
正好借着世旺老汉这一病,何冬梅做点表面文章,酒喝了大家看不见,自己端着煨好的排骨汤,不信没人看不见。
退一万步讲,世旺老汉不会吃了不认账吧。
做老辈的可以不清白,做晚辈的就给他上堂课,让他见识一下什么叫仁至义尽。
何冬梅到底是刀子嘴,豆腐心。
她是回到寨子,看合秀那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心里这么一软的。
算是给娘长个脸吧。
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不能叫人背后戳娘的脊梁骨。
没承想,何冬梅这煨好的排骨汤送过去不要紧,世旺老汉的脊梁骨叫人戳了。
谁呢,世旺老汉的侄媳妇秀芹。
秀芹是听陈六说世旺老汉病了,去探听虚实的。
埋世旺老汉,对秀芹来说,完全是情非得已。
撇开人情世故,世旺老汉名下还有几亩责任田,一直由他们种着,世旺老汉一死,这责任田很自然就落到他们名下,可别小看了这几亩地,农村土地,这年月金贵着。
秀芹去得不早不迟,踩着中饭点去的。
一个人病得怎么样,看他饭量掉了没有就知道。
世旺老汉饭量没掉,还没进屋,就听见稀里哗啦喝汤声响。
秀芹心说,这像病得上气不接下气样吗,陈六这个村主任当的,嘴里没了一句实在话。
世旺老汉看见秀芹,赶紧想掩着饭碗,来不及了,排骨汤的味道早钻进秀芹鼻子。秀芹使劲抽动鼻子,阴阳怪气说,哎呀,这一人过日子还真是好,吃香的喝辣的,什么东西这么香?
世旺老汉知道藏不住,只好亮出碗里的排骨汤。
秀芹再一次惊叫起来,您可真是舍得啊,不年不节的喝排骨汤。
世旺老汉脸上像被虾子夹了,是冬梅端来的,人才走。
冬梅?她算个三,还是算个四,您病了我们不晓得伺候,要她来教我们?
世旺老汉嘴巴瘪了瘪,冬梅是来维情的。
维情,维什么情?
她家阳沟上次下雨不是堵了吗,我去帮忙疏阳沟了的。世旺老汉被逼无奈,只好扯出这么个理。
家懒外勤的东西!秀芹气呼呼走出老远,丢下这么一句。
何冬梅一碗排骨汤就把你收买了,赶明儿最好让何东海把你送上山,要几风光有几风光。
世旺老汉没敢吭气。
何冬梅这碗排骨汤也不是那么好喝的。
何冬梅放下汤碗时说了的,谁对娘好,她记得还。
世旺老汉还在笑,跟着何冬梅眼神不对了,不轻不重来了一句,谁使了坏,她心里也有本账。
账,什么账?世旺老汉早忘了那五千块钱的事。
陈六不敢对何东海使坏,哪怕何东海心里根本没他这本账,何东海不是嫌陈六官小,入不了自己的眼,是陈六辈分在那,怎么着都喊一声叔,这本账没法子算。
 陈六到底还是转弯抹角使了个坏,他在电话里跟何东海汇报工作说,乡长最近忙得很啊?
何东海说忙不忙你不知道?
何东海意思你个村主任跟我汇报工作都没时间亲自上门,我一个乡长难道就是那六月的闲婆娘。
陈六就笑,说再忙,也得回家看你娘啊,别学古代那个治水的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
何东海说你的魂看见我三过家门而不入了,我连黑王寨的边都没沾,天天搞新农村建设。
陈六就来劲了,这是避上嫌了还是咋地,天天搞新农村建设,黑王寨莫非是旧农村,不在乡里规划中?
何东海就知道陈六是要想由头找乡里要钱了。
何东海说,金光大道早给你指明了。
指明了没错,我们也走在路上了,可乡里总得派人来检查啊。
净化当家事办了?何东海问。
陈六说,这个你回家看你娘家里的净化程度就晓得。
黑王寨空巢老人,就合秀家净化难度大。
绿化当产业办了?
陈六咂嘴,不是我吹,乡里能找到第二个村子比我们绿化做得好的,我从寨子里爬到乡里来做检讨。
把村庄当公园扮,这个不需要问,黑王寨本身就是一座小型的森林公园。
把文明当家常饭,这个有待实地考证。
何东海就说,那我随时抽查啊。
这个随时抽查有由头,何东海回家看娘,均可算在抽查之列。
放下电话,陈六暗自祈祷,最好何东海回家抽查,撞见合秀跟世旺老汉在一起,何东海再喜欢拍桌子,巴掌也难以拍到陈六名下。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是谁都阻拦不了的事。
合秀没打算嫁人。
世旺老汉也娶不起合秀,人老了,互相有个照应而已。
何冬梅送了排骨汤回来,合秀低着眉眼问,他好点没?
何冬梅没好气,你当这病能一爪子抓掉?
合秀知道不能。可她还是希望世旺老汉的病能一爪子抓掉。
合秀就抓自己头发,看天,天真的要下雨了。
合秀说你回城吧,别雨下大了,路上不安全。
你一人在家吧,雨水大就不要出门,吃的喝的冰箱里都有,想吃啥弄啥,别心疼。
合秀这人,吃东西是猫儿食,一餐就那么几口,还得有人哄,有人劝。
她喜欢做满桌子菜,看着别人吃。
何桂喜活着那会,顿顿能吃得肚儿圆,这让合秀很长脸,挣钱不挣钱,挣个肚儿圆。
世旺老汉不一样,喝酒吃饭都只八分饱。
单开伙过日子养成的习惯,常将有时想无时,莫待无时想有时,孤身一人过日子,哪能餐餐酒醉饭饱呢。
得给肚子留点空,以备哪天病了爬不起来做饭,可以扛扛饿。
真是不幸言中了,何冬梅那碗排骨汤,世旺老汉没舍得一次喝完,也喝不完,那是一海碗,排骨挤挤挨挨的,汤很少,何冬梅真是舍得啊。
世旺老汉把排骨汤里兑了不少开水,寡淡点好,油水太重,肠胃受不了。
到了这个年纪,清淡点总是好事。
世旺老汉想的没错,错在他图简便,直接把开水兑进排骨汤里,那怎么行?
真的要清淡一点,得重新放火上熬,那样油水才跟开水融到一处,汤汁不分家。
他这么兑水进去,汤是汤,水是水的,不拉肚子才怪。
果不其然,当天晚上,世旺老汉肚子就咕嘟咕嘟唱起戏来,捂着屁股往茅厕跑不赢了都,拉得差点脱了水。
万幸,雨没落下来。
天要亮时,世旺老汉听见有人敲门。
是合秀。
合秀说,好点没?
世旺老汉苦笑,没死成!
何秀说要不要到大春那给你拿点药?
世旺老汉拉脱了水,说,要,你去给我要点泻立停回来。
何秀癔症了一下,你不是咳嗽吗,头疼医头脚疼医脚,要泻立停干啥?
世旺老汉只好实话实说,我吃了冬梅送的排骨汤,肚子拉得不轻。
合秀没想那么多,深一脚浅一脚去大春那拿了泻立停,赶到世旺老汉那,倒了开水,刚要喂药,想了想,说这是几时的开水啊?
世旺老汉说,有三四天了,你忘了,我回来前两天,你在这边帮我洗床单时烧的。
合秀就黑了脸,你是不是把开水兑进排骨汤了?
她知道世旺老汉动不动就用开水泡饭泡菜吃,省得生火做饭。
 世旺老汉嘿嘿笑一笑,很难为情的模样。
合秀说你这是要把冬梅给带翻在沟里啊。
我带冬梅翻在什么沟里?世旺老汉发怔了。
你前脚告诉我说你瓦片下藏了五千块钱,后脚吃了冬梅送的排骨汤拉肚子,要是拉出个好歹,我们娘儿俩说得清还是道得明,图谋钱财的名声啊,合秀说亏我家冬梅把你不当外人,你算计谁不行,算计到她名下。
世旺老汉还没来得及解释,合秀已经啪一下,把药丢在桌上,你自己喝吧,别药上再过了我的手,说不清。
话音未落,说不清的事来了,合秀都没来得及做防备。
她的电话响了,是何东海,合秀接了电话,那边第一句话就是,娘你不在家?
合秀最怕儿子电话,马上撒谎说,在家啊!
何东海说怎么我屋前喊到屋后,都不见你应声?
合秀还没想好怎么编话来圆,世旺老汉一串咳嗽响了起来,何东海那边听得清清楚楚,何东海口气就冷了,说你在哪?我马上开车来接你!
合秀只好嚅动嘴巴说,我在你,世旺大爷这。
那边没了声息,合秀还在对着电话喂喂叫,世旺老汉止住咳嗽,插嘴说,你还是快点走,慢一脚,你儿子看见我,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你夹在中间为难。
真正夹在中间为难的,是何冬梅。
何东海是乡长,琢磨人心思准得很,何东海想了,这事八九何冬梅心里有数。
何东海就一个电话打到姐姐那,说娘不在家呢。
何冬梅说娘不在家能去哪儿?
何东海说能去哪你心里没个准?
何冬梅心里一动,嘴上不输阵,你是她儿子都没个准,我嫁出去的闺女更没准。
何东海说嫁出去的闺女才贴心。
何冬梅恼了,你什么意思?
何东海说我能有什么意思,娘要嫁人了,我关心一下也不行?
何冬梅嘴接得也快,天要下雨让它下,娘要嫁人让她嫁。
偏不让她嫁!何东海冷哼着收了电话。
合秀还没走出世旺老汉的视线,何东海的车就到了,合秀磨蹭了一下,她本来还要交代世旺老汉几句话的,何东海一个电话,吓得她把话都掐断在舌头根上。
喝药的水,最好新烧,那水瓶里的水,都四五天了,何冬梅说过,开水过了三天,就不能再喝。包括冰箱里的蔬菜,超过三天都不要再吃。
任何东西,都有保鲜期的。
一旦过了保鲜期,就产生有害物质。
病从口入,不外乎就是这个理。
世旺老汉当自己还年轻,动不动就是那句,不干不净,吃了不生病。
这下好,一病没落,一病又起。
合秀上了车,何东海第一句就是,你把东西收拾下,跟我去乡里住。
啥,乡里住?
何东海不看娘,两眼看着路面,到乡里享福去,不愿意?
你工作不是忙吗?合秀明显不情愿。
再忙,也不能把娘丢一边不是?何东海轻描淡写的。
合秀知道自己说不赢儿子,还是尽可能找由头,那我也不能把你爹丢一边不是?
放心,不会把爹丢一边不管的,我把爹的相片给带着,放大,挂你房间。
那多晦气!合秀说,你媳妇会不高兴的。
不高兴能怎么地,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了还?何东海自打当了乡长,口气就硬了许多。
合秀只好软了口气,那你也得容我把家里的头头脑脑给弄抻展了再走。
家里有什么值得弄抻展的,何东海不屑。
你说得轻巧,破家还值万贯呢。合秀嘴巴一撇,咱那五正五厅的房子,可是黑王寨第一个做起来的,哪块砖瓦上没你爹的气息。
何东海喉咙哽了一下,说给你一天时间,明天我再回来接你,能弄抻展不?
一天啊,怕不够。合秀说屋前屋后我得打扫干净了,隔三差五我回来,还有你姐姐周末度假,得像个能住人的样子。
姐姐回来度假,呵呵,何东海好笑,姑娘离不开娘家的路,狗子断不得茅厕的路,你搬到乡里去了,姐姐回黑王寨肯定稀疏。你在哪,姐姐的脚步就奔哪,这是错不了的。
她回黑王寨打鬼啊。
你别说,何冬梅回黑王寨,还真是打了一次鬼,合秀差点成了鬼。
何东海的电话,让何冬梅心里七上八下的。
老天爷憋了几天的雨终于下了,像是憋久了的老人,咳啊咳,咳啊咳,只听见喉咙里拉风箱一样咝咝作响,就是不见一口痰。
最终,再浓的痰也得咳出来。
随着一声炸雷,黑王寨下了一场瓢泼得不能再瓢泼的大雨,铺天盖地的雨,往下倒,合秀的屋檐沟成了瀑布,合秀站在门口,出不去,门口成了花果山上的水帘洞。
合秀的屋,有年月了。
当年为了省钱,屋脚下得就不高,早先乱砍乱伐,黑王寨年年天旱,阳沟淤塞再多树叶碎土都无大碍,后来退耕还林,封山育林,风调雨顺了,逢上雨水多的天气,就得隔天疏一次阳沟,就这,屋里还起潮气,靠墙的地面还长霉,世旺老汉能够成为家里常客,跟这个不无关系。
屋脚都被老鼠掏了几个洞。
屋檐沟下的碎土,就是老鼠打洞时的杰作,世旺老汉疏阳沟时已经发现了,他没吭声,是打算哪天到集上买两包老鼠药,悄悄给这个隐患消灭了。
眼下,老鼠药不大好买,得瞅机会。
 大张旗鼓挖老鼠洞,是行不通的,搞不好,房子山墙会走形,开裂,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么久远年代的房子,跟露压霜欺的枯枝一样,没准一点微风就咔嚓一声,给折断了。
雨下得大,风就刮得邪乎,黑王寨的电线被树枝树叶一搅和,得,短路了。
电一停,合秀眼睛就瞎了,她本来就生了一双倒毛眼,不然不会大白天看陈六手搭凉棚。
手机上带电筒功能,合秀不会用,她连打电话都不会。
好在,黑王寨过年时家家祭祖会点上一对红蜡烛,除夕夜一过,没点完的蜡烛就会收起来,放在神柜里。
合秀摸索着刚点燃蜡烛,一个白亮亮的闪透过屋顶亮瓦窜到屋里,合秀下意识去捂耳朵,这种闪后面紧跟着的就是炸雷,传说中,炸雷会带出蛟龙,合秀惊惶着双眼,四处一看,果然,蜡烛掉地上前,一条黑乎乎的蛟龙扭曲着身子,从屋山墙下面的地基钻了出来,合秀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倒下去之前,合秀影影绰绰听见世旺老汉的咳嗽声,一声赶一声往自己耳朵里钻,剧烈得很,似乎把门要咳倒的架势。
也好,就是死,路上多少有个照应。
合秀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
这个幻觉不知过了多久。
雨停了,雷却不停地响着,不对啊,这雷声怎么听着像是何东海跟何冬梅的声音?
合秀慢悠悠睁开眼睛,不是何东海跟何冬梅是谁。
两人正泪汪汪趴在自己身上呼天抢地叫喊着。
合秀头疼,更疼的地方在大腿那,她咧着嘴巴,伸手去抓大腿,这一抓,竟让何冬梅破涕为笑了,娘没死呢,娘能动弹了!
大春的声音响起来,要不是世旺大爷把毒给吸出来,大娘早就走过奈何桥了。
吸毒?合秀眼珠子转了一下,我中毒了?
毒蛇咬了您一口!大春指着屋山墙下一条被打死的毒蛇说。
屋里哪来的蛇?
是啊,门关得严丝合缝的,这毒蛇哪里来的?
一屋子人目光转向那条毒蛇。
这时,一串子咳嗽又响起来,那个地基被老鼠打了洞,这蛇肯定是钻里面捉老鼠吃,赶上走暴,雨水往老鼠洞里漫,蛇没法子回头,只好顺着洞往屋里钻,恰好撞上合秀蜡烛掉蛇身上,这一砸,蛇受了惊,仓惶之中就下了嘴。
蛇不乱咬的。
看着世旺老汉发乌的嘴唇,那是吸蛇毒时被毒气侵了,何冬梅狠狠瞪一眼何东海。
何东海不接何冬梅的眼神,目光看向大春,世旺大爷的病,你给看看要紧不?实在不行,就坐我车去乡里卫生院看看。
大春说,大爷的病不打紧,我给打了针解毒,就是他身子差,伙食上需要人调理。
陈六这会赶来了,陈六看一眼何东海,再看一眼何冬梅,慢条斯理的,要说这调理啊,论该着由合秀操持,世旺老汉是为合秀受的难。
事不为你起,事不为你落!合秀你说是不?
合秀嘴巴动了一下,一个字都没蹦出来,何东海慢悠悠接过话,既然村主任发话了,我这个乡长怎么说也是黑王寨走出去的人,该有的礼数不能在我这断了,这样,娘你就帮大爷把生活调理好。
陈六说还是乡长有觉悟,很好地体现出了咱们黑王寨路子。
黑王寨什么路子?何东海没反应过来。
把文明当家常饭啊!陈六说,合秀每天给世旺老汉调理生活,正是知恩图报的文明体现。
可是,可是,合秀看了一眼何东海欲言又止。
可是什么?何冬梅觉得娘的欲言又止很是不合情理,难得何东海松了口,正好借这个机会跟世旺老汉正大光明走到一起。
原本何冬梅对世旺老汉那五千块钱还有气,但世旺老汉病成那样还惦记着来给自己家疏阳沟,要不是他来得及时,娘这会肯定蛇毒攻心了。
什么毒,只要顺着血气进入心脏,人就难以活命,这点上何冬梅心里清楚着。
见闺女发问,合秀底气上来,你兄弟说要我搬到乡里住呢,我怎么给你世旺大爷调理生活。
 也是,难不成要合秀乡里寨上两边跑,一把年纪的老人,不怕把脚跑大,也怕把腿跑断。
何东海讪讪地,板着脸冲合秀吼了一句,人是活的,马是跑的,你不晓得把大爷调理好了,再去乡里?
何东海嘴里调理好了,是有很大的弹性空间的。
陈六到底见过一些场面,知道这个时候需要自己出面打圆说,陈六就冲合秀挤一下眼,合秀不是我批评你啊,乡长发的指示,我这个村主任都得不折不扣完成,你还有啥理由推三阻四,这可是涉及到走黑王寨路子实现黑王寨梦的重要一环。
调理世旺老汉的生活,居然上升到这么重大的意义上,合秀尽管不明白,但心里乐呵呵的。
你的意思,我还是在黑王寨单开伙?
嗯,何东海点头,想了想,对陈六很认真地吩咐说,六叔,你给统计下,寨里但凡有想单开伙的老人家,你可以上门给孩子们做下工作,一个锅里盛饭吃,看着是孝顺老人,可老人肠胃里不受头啊。
稀饭干饭,看老人意愿,不能让老人在世上最后几年,活在一大家子人中,却没个顺畅日子过吧。

      ( 刘正权,籍贯湖北钟祥,中国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小说选刊》《清明》《芳草》《延河》《雨花》《青春》《文学界》《啄木鸟》《百花洲》《长江文艺》《广西文学》《安徽文学》《山东文学》《时代文学》《天津文学》《四川文学》《当代小说》《都市小说》《长江丛刊》《短篇小说》等国内刊物,作品百余次获奖,几十次被设计成中学生语文阅读分析试题,四次进入中小学语文辅助教材。已于中国大陆和台湾出版作品集十五部,有作品被译介到国外。湖北省“七个一百”文艺人才,首届荆门名家,第三届荆门市把关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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