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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人生样本

时间:2019-08-06 16:59     来源:荆门文学     作者:钱修海    点击:

       夜,黑了大半截。窗外城市路灯渐渐燃起了给人温暖的橘色光,远处近处楼宇窗户亮如繁星。服药,清痰,喂饭,在医院里的时间于陪伴中流逝得悄无声息。父亲咳嗽停下来,喘息也平静了许多,我突然想与他说说话。
       “爸,我要为您写篇文章,记下您这一生的辛劳。”父亲有些错愕,但虚弱得又不容他拒绝。“我有什么好写的呢?你们兄妹多,都没把你们书读好。你们今天的日子,都是你们自己活出来的。”父亲嘴里嗫嚅弱声,又像是回忆自责。“人活着走过的每一个日子,都是社会的个体样本。您的一生,至少应该让您的儿孙们记住。”我这样对父亲说,他也许并不能懂。但父亲终于肯向唯一能拿笔写些文字的儿子谈及已渐模糊的岁月,在这个不算太冷的冬夜里。
      一九五O年的春天似乎特别撩拨人心,每一朵花都含着笑,每一处水都蕴着情。父亲已经十二岁了,动荡的岁月,贫困的家境,穷人家的孩子或多或少都能帮助扛一些家务活了。面对新成立的人民共和国政府发出的扫盲号召,对于是否要送父亲去村扫盲学校,劳务沉重的爷爷是持反对意见的,但刚刚又添生的奶奶却主张父亲去认字。
      谈不上宠,十六岁就为人母的奶奶,对父亲这个长子确实充满了期待。奶奶是战乱岁月中的一名弃婴,被钱姓曾祖父收养。曾祖父膝下无子,对收养的奶奶自然疼爱有加,而奶奶也出落得端庄秀丽。也是因为疼爱,在裹脚这个“传统”上,面对奶奶的哀泣曾祖父终于没有坚持,让奶奶的“金莲”远大于三寸。
      爷爷是个憨厚能干的人,十八岁就随一帮挑夫从宜昌江码头挑盐回荆门城北一带贩卖。当年祖父一直在暗中观察并打听着腿勤精明的爷爷。奶奶行上头礼后,曾祖父托媒人说合,二十八岁的爷爷入赘钱家,也改了钱姓。
        布谷声声,似蝶豌豆花、如云苕籽花开满了田野。父亲背着奶奶缝制的书包走进了大队(那时候还不叫村)扫盲学堂。已入赘钱家的爷爷不再挑盐贩盐,开始正儿八经做起“农把式”。直到有一天,已经能说会走的二叔向爷爷“告密”,父亲遭受了人生第一次最严厉的责打。
        每天按时出门的父亲其实并没有几次真正去学堂,那些横折撇捺的文字让父亲犯迷糊,《三字经》《增广贤文》也让父亲头疼,爷爷从父亲的书包里倒出的是一堆或青嫩或发黑的豌豆荚。这些豌豆荚,曾经是父亲用来给二叔做“封口费”的,当然也填补了他正窜个儿的身体。
        又过了几个月,父亲有几天突然脸色发绀,借着这理由他再也不肯去扫盲学堂。不上学事小,父亲的“病”却让奶奶慌神无措。但爷爷却发现另有“端倪”---细问之后,才知道父亲的“病”是吃青涩的柿子吃出来的。原来,父亲还是一如既往地逃学,逃学后不是去偷摘张家的杏子,就是去摇王家的李子。那天父亲偷摘了住在山脚陈家的柿子,柿子还未成熟,父亲想找个水塘边偷偷埋了,待“沁熟”后再吃,不曾想被陈家大人发现。陈家的大人并没呵斥父亲,只是严厉地逼父亲把尚还青涩的柿子吃下去。
        知道真相后,虽然顽皮的父亲再次遭到责打,但护子心切的奶奶也还是与陈家吵了一架。而且,已经灰心的奶奶不再坚持让父亲去扫盲班了。这几个月的经历让父亲虽不至于盲不识丁,而且人生履历学历一栏多了个半真半假的“小学”,但确实“斗大的字识不到一箩筐”。
        奶奶的舅舅,也就是奶奶养母方氏的弟弟是个裁缝师傅。奶奶决定让父亲跟他的舅爷爷去学裁缝手艺。“一艺在手,混个养家糊口”,对于这个决定,爷爷是赞同的。从此,父亲跟随他的舅爷爷学艺,虽然不拿酬金,但也走家串户吃“百家饭”,家里少一张嘴负担也减轻不少。
        当时裁缝手艺人,挣饭钱的工具其实就是一把剪刀、一根竹尺,一个针线包。父亲的手艺从钉纽扣学起。不知道是父亲的悟性差,还是没行拜师之礼他的舅爷爷心存芥蒂,学了三年,父亲也只是学会了打盘扣。
       随着奶奶继续为家里添丁,爷爷的家庭劳务也越来越重。逐渐长大成人的父亲在不随他舅爷爷串户的日子里,就下地帮爷爷耕种。在农活上,父亲上手倒是很快,没几年犁耙耖耘已是样样在行。一九五五年农业合作社成立,父亲不仅是一把劳力好手,还因本分实干当上了合作社贫农协会小组长。
       在生命的壮年,历经的一切苦难,也会成为人生中最浪漫的诗篇。一九五八年正是父亲虎虎生风的年龄,对一切都充满了激情和信心。人民公社成立,蓝天下顺风和畅、大地上红旗招展,在父亲看来生逢一个伟大的时代,浑身似乎有使不完的劲,即便当年一场不可预料的社会危机正在悄悄的来临。
      随着长江支流漳水河畔观音寺的一声炮响,一九五八年七月漳河水库开始修建,十万民工开始了在漳河水库改天换地的八年奋战。父亲作为贫协小组长,理所当然被安排上了漳河工地。但也因为是贫协小组长,被安排到了不能偷奸耍滑和有龌龊私心的岗位---炊事班站灶。
      我打断了父亲的回忆,小心翼翼地问:“您的爱情好像也是在上漳河的时候开始的吧?”“什么爱情?”父亲苍衰的面容露出一丝讪讪的笑。“你说的是认识你妈吧?我们那时哪有你们这些新词,媒人介绍就认识了!”顿了一顿,父亲叹息说,“你妈这辈子受了不少委屈,又没等到现在的好日子。”
是的,父亲的人生样本中,当然不能少了我母亲。
      毕业后的母亲,也算一个知识女青年了。“一千个白毛女心中就有一千个白马王子”。媒人曾给母亲提亲过一个城里的工人,但被别人拒绝了,因为母亲虽然面容姣好,但身材娇小(或许用矮小更合适)。母亲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打击,所以当媒人再向母亲介绍父亲时,母亲几乎不假思索就答应了。更何况,父亲的“手艺人”“贫协组长”等身份在那个时代对很多待字闺中的女青年也是颇具吸引力的。
        相亲时,父亲曾专程从八十里外的漳河工地赶回家一次。“憨厚老实”大概是父亲留给母亲的第一印象,这种男人至少是可以托付终身的。木讷不善言辞的父亲回到漳河工地后,似乎并没有把儿女私情看得太重,一门心思仍然在改天换地的劳动激情中。但是对于母亲来说,知识充盈意味着对爱情的更多幻想。
        母亲开始发挥自己的女红手艺,为父亲熬夜做鞋垫,在一针一针中寄托自己的相思之情。社队的农事已经忙完,小叶女贞花、荆条花引来蜜蜂嗡嗡噪耳。怀春少女难抑撞鹿之心,母亲叫上我的姨,陪她翻山越岭用了一整天才步行到父亲所在的漳河工地,亲手送给父亲那双鞋垫。这个情节是在母亲去世后,有一次我带父亲重游漳河时,姨告诉我的。我一直在想像母亲与姨穿越豺狼出没的荒山野岭需要多大的勇气?我也一直在猜想母亲当年那份浪漫的爱情父亲这辈子是否真正领会过?
       其实浪漫的爱情或许并不需要甜言蜜语。为了迎娶我的母亲,父亲决定改建实在寒酸的草房。在每次漳河工地休息期间,他都会去离家十里之外的上泉寺一带扛重一百多斤的松树回来。那边有钱家的亲戚,树并不要钱,需要的是父亲的力气。在攒够了三十多根檩木后,就开始请师傅上门,取土、打夯、上梁、盖瓦,一个冬天终于成就了两间土墙瓦盖的新房。这种无声的浪漫爱情宣言,应该是父亲一生无多的“壮举”了!
      生活的浪漫总是短暂的,人生更多的是油盐酱醋的浸渍。父亲与母亲结婚后,苦难的生活就衍生出越来越多的矛盾。而最初的矛盾,就是从我最大的姐姐出生开始。
      母亲做了月子,而我的奶奶也还怀着我的小姑,当然无暇顾及父亲母亲这对小夫妻了。奶奶坚决提出了分家另过。像我父亲那样憨厚的男人,哪懂得料理与伺候月子的许多事呢?!当浪漫的爱情被生活的琐事掩盖后,剩下的就是无穷无尽的埋怨与争吵。
      穷得叮当响的家里,唯一的经济收入就是靠在合作社集体中挣“工分”。虽然孩子一个接一个出生,但母亲不敢在月子里过多地耽误。母亲身材矮小,做不了太重的体力活,但她“学历”高,集体就照顾她做了“赤脚医生”。这种“赤脚医生”,其实就是背个药箱,给在田地劳动受伤的人送个止血药、消毒药水或者胶布什么的,同时还要负责用小苏打、薄荷等配制解渴的凉水担到田间地头供劳动的人饮用。
      我们有兄妹五个。孩子多了,家庭超支也越来越多,要强的母亲不得不低声下气找亲戚、找邻居东挪西借。为了多挣工分,母亲不再甘于做挣工分太少的“赤脚医生”,她让还没有灶台高的姐姐在家做饭,照顾弟妹,自己下地抢秧行插秧,找生产队长要下一块块旱地加班除草。劳累与窘困也让母亲的脾气越来越坏,但父亲对她的吵与骂每每都是以沉默应对。母亲就更加埋怨嫁了一个“没用的男人”。日子里重复着更多的哭、闹,母亲甚至一次一次想要轻生。
       父亲说,母亲对他的埋怨,还有一个原因。在做“赤脚医生”的时候,母亲好学上进,曾被大队支部举荐过入党积极分子。在唯政治论的时代里,入党哪怕是被举荐入党,都是一个极高的政治荣誉。但作为入党积极分子,必须要参加一些大队支部或者公社组织的活动,这些活动基本上是没有工分计酬的。同样是因为家庭琐事拖累和经济窘困,以父亲的政治觉悟那些“虚活”都不能挣饭吃,所以很反感母亲参加生产以外的活动。当母亲拿回的入党申请表被父亲连同薪柴送进灶膛后,母亲彻底心冷了。
       岁月不居,时光如流。人在合作社中集体生产,就像一架疲惫的机器,都在艰难运转却难歇脚步。出工、收工,忙时田垄事农,闲时水利建修。春种秋收,父亲母亲脸上的皱纹就像是被镰刀一刀一刀越割越深后,终于听到了分田到户的春雷声。
      “人这辈子图什么呢?就图儿女平平安安,枝开叶散。你们兄弟姊妹成家安家,没走弯路,没让我们多操心,我和你妈脸上都觉得光彩的。”父亲说到这些,可以看见脸上写着欣慰和满足。
      刚分田到户时,家里有十五、六亩地,除了耕田翻地,插秧收割都是大姐姐扛了主劳力。所以大姐姐要出嫁时,父亲一定要给大姐姐陪上一份不至于“掉脸”的嫁妆。
      在父亲谋划的这份嫁妆中,包含的应该有双开门的衣柜,带搁架的台箱,最新流行的写字台,当然还必须有衣箱、洗脸架、火盆架等。当年集体资产分配到户时,别人家都是挑犍子牛,父亲却看上了社队的木板谷仓。为此,母亲又与父亲吵上了,父亲一如既往木讷沉默却坚持了自己的决定。直到后来为大姐做嫁妆的木工进了门,全家人才知道了父亲的“意图”:谷仓被拆开都做了衣柜台箱的木料。
      后面等待的还有二姐、三姐出嫁,哥哥婚娶。在集体提留越来越高,粮食价格却特别低的大环境下,家里开支捉襟见肘。农忙种地,农闲贩卖是当时增加家庭收入最常见的模式。要说下地出力父亲毫不含糊,但对于买卖生意父亲却犯怵。生活的重压,以及母亲哀怨的泪水,让父亲还是没有抉择地担起了贩卖水果的篮筐。
      知了的鸣唱唤醒了惺忪的烈日。四点起床,赶到二十里外的团堡,父亲已是一脸大汗。团堡盛产梨,有青皮也有褐皮的,有圆如苹果也有状如小葫芦的,青皮梨子肉质细腻甜中带酸,褐皮梨子肉中带砂脆甜多汁。这里的梨子树原本是棠梨长在山野,有懂些果树嫁接的老农寻些梨子树枝条,在农闲时上山嫁接了,原本是准备用来度度饥荒,或者打打牙祭的。市场意识一萌芽,漫山遍野的梨子树就成了当地人的“摇钱树”。父亲去得都已经有些迟了,农户前一天采摘的梨子已经被众多“挑脚”贩子挑精选优收购得差不多了,父亲没得选择只能青皮梨子、褐皮梨子一样一半各装一筐,再心急火燎往回赶。
      父亲不会吆喝,知道自己梨子品相不太好也不敢要价太高。碰上刁蛮的泼辣的的顾客要尝还要送,父亲也不会婉言拒绝,有时奔波劳累一天下来算账根本赚不着钱。即便这样,如果回家能带些没有卖完、或者破皮烂损的梨子让我们姊妹兄弟解解馋,父亲脸上也漾着一种满足。
      兄弟姐妹中,三姐下学比较早,但是算账机灵还有些生意头脑。在三姐的提议下,父亲负责从团堡把梨子买好挑回来,由三姐提篮叫卖。如此一段时间,或小赚或留些梨子家里大人孩子作零食待客,得到贴补的日子倒也有了活便起色。但与别人比来,父亲挑回来的梨子要么品相差些,要么斤两不足,要强的三姐在赚得少或者赚不到的时候不免与父亲争吵,最后父女两的“合作”只能不了了之。
      我们那堰塘多,堰塘里长满自生自灭的莲藕。在合作社大集体时,每年冬闲生产队会抽干几口堰塘,由村里壮劳力将莲藕挖出来,作为农副产品分到各家各户,弥补口粮不足。分田到户后,堰塘由各户承包,蓄水仍由就近农户使用,但年底堰塘出产的鱼、莲藕归承包户所有。父亲从壮年开始,就是生产队里挖藕的一把“好手”。到了冬天,父亲挖完我们家承包堰塘的莲藕,还会被左邻右舍请去帮忙挖藕。最初挖藕左邻右舍可能是管两餐饭、一包烟,或者再送几斤莲藕,再后来慢慢开始按天付酬。也就是从那时起,挖藕也渐渐成了一个挣钱养家的行业。
      父亲从事挖藕行当,先是揽活做点工,再是参加别人组织的队伍出去承包堰塘,足迹也从本村逐渐延伸到几十公里之外。挖藕的时令,也从单一的冬季,扩展到除了莲藕长个的夏季之外任何时候。在荷叶团团的夏季,挖藕的队伍已经观察了长势,预算了产量,经过讨价还价与堰主谈妥了价格,只待莲藕行情走好就带队开工。
      北风呼啸,抽干水的堰塘还结着一层薄薄的冰。上午九、十点钟的样子,已经早饭与中饭一起吃过的父亲与一帮挖藕的“老把式”用绳子系紧糊满泥点的棉袄,下堰前再“干喝”(不吃菜)二三两白酒,待全身燥热就开始下堰。最难受的是刚刚踏足泥塘的那一刻,如万针锥扎,然后腿脚就渐渐麻木了。看枯萎的荷梗判断莲藕生长方向,选点开工挖泥。莲藕有深有浅,有疏有密,一天劳动收获付出的是力气,凭的是经验,有时也靠的是运气。到下午三、四钟“起塘”,一个“老把式”少则起获百八十斤,多的则可以挖两百甚至三百斤莲藕。
      父亲挖藕这行当干了十多年,一双粗糙皲裂的手在承包的耕地之外,挣回了砖墙红瓦的新房子,“风风光光”嫁出了二姐、三姐,为哥哥成了家,另立了门户,我也顺利上完了高中。
       不懂何为佛教何为道教的父亲,晚年却与一帮“志同道合”的老人集资建了一座小小的桥头庙。乡村缺医少药,村民有个头疼脑热的,有到某个“土地爷”前烧纸上香祈求驱邪去病的传统。我们老家尤以河边一座小桥头的“土地爷”最为灵验。父亲及河岸两边的几位老人开始是建了神龛,“请”了一个猪槽作为“土地爷”供着。随着香火越来越旺,老人们又用募集的“功德钱”建了一间小小所谓的庙,并请石匠艺人开琢两尊“土公”“地母”石像。对于“香火功德钱”,老人们成立了类似监事会的组织。几年下来,老人们居然用募集来的资金修建了一座方便两岸人民通行的水泥桥。我们姊妹兄弟几次劝阻父亲不要迷信“神仙”能保佑一个人食五谷的身体不受疾病困扰,但看到老人们的善行及沉侵其中的成就与满足又每每作罢。
      父亲硬朗的身体也经受不了病情的长时间折磨。我们自责于盲目相信了父亲身体康健,问他:“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们呢?”父亲幽幽地说:“你们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忙,哪晓得这次是真的没有挨过去。”事实上,在乡下还有许许多多老人如父亲一样,为儿女忙碌了一辈子,老了宁肯忍着病忍着痛也不愿去叨扰孩子们的生活。
父亲对我的讲述还在继续。83岁的父亲在往事回忆中若梦安然,我希望记录他的文章长些更长些,因此祝愿天下的父母亲都健康长寿!

      (钱修海,就职于荆门高新区工委.掇刀区委宣传部。省摄影协会会员、市作协会员。从事新闻宣传二十多年,曾获“荆门新闻建设者奖”荣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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