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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黑往事

时间:2019-08-06 15:55     来源:荆门文学     作者:王丽萍    点击: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即将踏上回家的旅程,我的心里居然五味杂陈。有点惶惶不安,患得患失,似欢喜,又似悲哀。
在广州生活已经十年。大学毕业后,我就留在这个城市,从事所谓的白领工作。25岁,嫁给一个小资本家,爱人家里世世代代是茶商,家境殷实,在广州城里有很多分店。婚后次年,我给三代单传的夫家生了个儿子,小日子过得还算滋润。可是,我的故乡却在千里之外的山东。随着年龄的增长,少时对家庭的那种厌弃和逃离之感居然不自觉地消融了,取而代之的是日复一日的思乡之情。今年六月份,老同学孙秀云把我拉入了同学们的微信群,入群后,大家筹划着要办一场毕业十年同学聚会,得到大多数同学的积极响应。爱人正在谈一个重要项目,不能陪我。我独自一人踏上了回家的旅程。
        火车在一望无垠的华北平原上穿行,近了,近了。一些陈年的往事,忽然就像放电影一般,一幕一幕涌上心头……
        我出生在山东省寿光市道口镇东黑冢子前村。这个村名的由来,有着两千年历史渊源。盖因村旁原有一黑色大冢,即古之望海崇台,俗名圣母台,为秦始皇嬴政所筑。有史为证。据《方舆纪要》记载:“望海台,秦始皇所筑,盖升以望海者,或命名所由也。”清人李登龙有“祖龙东幸日,望海起崇台”的诗句。  
        东黑村,民风淳朴,邻里祥和。路不拾遗 ,夜不闭户。环绕村东的弥河常年汩汩流淌,河畔一年四季都很热闹。杨翠柳绿,杏香桃红,鸟啼羊欢,马嘶鸡鸣。按照地理位置,东黑村又分为东黑前和东黑后两个自然村。我出生在东黑前村。
       小时候,每次我出来玩,邻居家的调皮蛋王宝聚就追着我喊“地主崽子”。如果宝聚的哥哥宝庆听到了,就会呵斥二弟。但多半时间,宝庆都是听不到的,他总是在复习功课,很少出来玩。宝聚的三弟宝顺拖着长长的鼻涕,狗仗人势地躲在宝聚身后探头探脑,鹦鹉学舌。我寡不敌众,悻悻地转身回家,把院门重重关上。
        家里的气氛终日是压抑的。的确,我出生于一个地主家庭。听母亲讲,我家祖上还做过清朝的举人,后来家道中落,到了爷爷那一辈,家里只剩很多田地,解放后,被政府没收,重新分配。现在我家已经与其他村民无异,除了顶着一个地主的空头名号。我的爷爷迂腐又刻板,天天阴着一张脸,一年都难得见一回笑容。奶奶裹着一双小脚,天天围着锅台转,这个从旧社会过来的女人,对爷爷言听计从。爷爷是家中的绝对权威,他的规矩很多,饭桌上吃饭不语,走路目不斜视,不能大声喧哗,女子笑不露齿等。一旦越界,他马上就会咳嗽一声,瞪起眼睛,严厉地注视着你,让人不寒而栗。所以,我家一般都是悄无声息,有人无人都是那样。而一墙之隔的宝聚家就不同,他家三个儿子,只有大哥宝庆比较斯文,老二和老三天天疯打疯闹。宝聚的娘——丁春花大婶更是高声大嗓,他们家终日笑语喧哗,宝聚和宝顺争玩具或食物,丁大婶的呵斥声,都听得清清楚楚。有时候,某邻居去丁大婶家中串门,他们聊天聊得高兴,便会放肆地哈哈大笑。如果被爷爷听到,爷爷就会倒背着双手,踱来踱去,灰白着一张脸,一边跺脚,一边说:“有伤风化,成何体统!”可是,他只能当我们家的一家之主,对于邻居,他鞭长莫及,也只能唠叨两句而已。这个时候,看到爷爷的无奈,我就有一种罪恶的快乐之感。我讨厌这个不苟言笑的人,他自己是个冷血动物,也妄图把别人都变成冷血动物。我是多么羡慕丁大婶家的生活啊!白天院门大开,左邻右舍经常进去坐一坐,拉拉家常,说笑一番。而我家,白天黑夜,院门紧闭,不与村民打交道。偶尔有人敲我家的大门,不外乎是大队干部,给我们送通知或传达某项指示。
      七岁时,我进入了村里的小学。大我一岁的宝聚也和我在同一个班里。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宝聚不再喊我地主崽子,换了新的外号,叫我蠢蛋。他就坐在我后面,经常揪着我的小辫子,喊着:“许至纯,蠢蛋,蠢蛋!”我只有还他一个白眼,内心对这个泼皮佬讨厌无比。他调皮捣蛋,上课不听讲,也不写作业,经常欺负同学,寻衅滋事,把女生惹哭,以此为乐。有一次,宝聚被老师罚站,并勒令喊来家长。在校园里,我趁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向丁大婶痛诉他的“罪行”。当天晚上,我听到隔壁丁大婶拿着笤帚满院子地追打王宝聚,一边打,一边说:“叫你不写作业!叫你调皮捣蛋!叫你欺负女生!”听着宝聚的哭喊和求饶,我开心极了。从那以后,王宝聚老实了很多。
       二年级时,我妈又生了一个弟弟,重男轻女的爷爷的阴沉脸色缓和了少许。但家里的气氛仍然压抑沉闷。那时,村里的计划生育非常严格,一般家庭最多生两个孩子。隔壁丁大婶在生了宝庆、宝聚两兄弟后,抵挡不住想生一个“小棉袄”的欲望,交了超生罚款,又生下第三胎,结果,还是一个儿子,彻底死心。丁大婶喜欢女孩,每次见到我,就摸着我的头,说:“要是你是我的女儿,该多好啊。”我只能报以微笑。其实,我多么想说:“丁大婶,我真希望我是你的第三个孩子王宝顺。”有两个哥哥罩着,该有多幸福!
        从三年级开始,经常会有各种各样的检查团到我们学校检查工作。记得有一次,说是有个检查团要在三天之后过来检查卫生。班主任如临大敌,带领我们把学校厕所便池里的秽物都清除干净,并用白色的石灰撒在便池的里里外外。结果,三天之后,检查团并没有如期到来,说是要延期,具体又不知道延期几天。这下可苦了我们,便池里已经打扫干净,没有一点粪便。可是,同学们都是大活人呀,吃喝之后就要拉撒,憋不住,怎么办?老师要求我们去学校附近的住户家里解决。那几天,我都不敢喝水,生怕内急。次日,还是有胆大者在厕所里解了大便。老师气冲冲地指着那坨大便问:“谁干得?谁干得?”自然没有人应声。第二天,大便又多了几坨。然后,呈几何数字增长。男、女厕所都承担起了它们本来的功用。老师们再严厉,也已经不能力挽狂澜。幸运的是,延期的检查团最终还是没有来。如果要来,还不是又要害我们重新打扫一遍?劳动量巨大,伤不起呀。如今想想,真像一场闹剧。厕所本来就是解决大小便问题的,检查团来了,厕所还是厕所,难道能把厕所当成教室使用吗?
        上学的必经之路上,经常会有一个疯子拦在那里,朝路过的行人扔砖头瓦块。那个疯子是个男青年,人称“傻瓜金良”。东黑前村和东黑后村各有一个疯子,后村是女的,因为长了一头红色头发,美名“红毛”。前村的男“傻瓜金良”和后村的女“红毛”在各自的地盘占山为王,很少会互串领地。偶尔,后村的“红毛”会溜达到前村,被“傻瓜金良”看到的话,两个人就会一边口里骂骂咧咧,一边随地抄家伙,大打出手。结果都是“红毛”落荒而逃。逃走之后,有一段时间就不敢来前村。但时间一长,好了伤疤忘了疼,又来溜达。“领土保卫战”再次上演。
        所以,我们上学经常要冒着这两个无知无畏的男女制造出来的“枪林弹雨”。那些砖头瓦块可是不长眼睛的。如若被伤及无辜,只能自认倒霉。小伙伴们成功地摆脱路上神出鬼没的伏兵之后,气喘吁吁地跑到教室,上课铃往往就响了。任课老师简单地用方言讲解一番之后,就让我们上自习。老师一走,调皮的男生就开始打闹。我用手指堵着耳朵,大声地读着课文。
         小学毕业,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东黑联中。整个班上,只有三个应届学生考上了初中,另两名是王宝聚和孙秀云,还有十余名复读生。毕业班一半的学生落选了。孙秀云是很努力的学生,考上了并不稀奇,奇怪的是宝聚,平时成绩可是很一般。有人说他考试作弊,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东黑联中设在东黑后村,离我家大约四里路。方圆几十里,包括西黑村、东黑村、周吴王村、辛庄子、鹿家村的小学毕业生都集结到此。告别“傻瓜金良”,来到“红毛”的根据地。生活在我的面前,打开了另一扇大门。东黑联中有几个打人很出名的老师,特别会体罚学生。一言不合,就拿教鞭打人。有一个最厉害的英语老师,叫李得本,小个子,大眼睛。排在第二的是教地理的,名字叫张树林。第三名教物理,叫王贵祥。很不幸,他们都成为我的任课教师。
        我成绩还不错,尤其是英语,按说不会挨打。可是,李得本老师却推崇“雨露均沾”政策。一旦某次期中考试,我们班排名落后,就要集体领罚。上课铃一响,同学们的心里就开始打起了鼓。英语老师拿着一根超长超粗的柳木棍进来,目露凶光,咳嗽一声:“想必你们也知道这次的英语成绩了吧?全乡倒数第一,丢人丢大发了——全体起立,伸出你们的左手!”刷地一声,全体同学起立,动作比受过军训的还要整齐划一。
        同学们战战兢兢地伸出左手。李老师从讲台上下来,从南行开始,一棍子一棍子地打过去,啪啪啪,抽得大家手心生疼,个个呲牙咧嘴。对女生也毫不留情。南行完了中行,中行完了北行,没有漏网之鱼。其中,还有的会多领几军棍。王宝聚也在二班,他的成绩忽起忽落,英语好像一直没入门,自然少不了挨打。孙秀云比较幸运,分到了一班,英语老师是一个姓罗的年轻女教师,比我们少挨了许多皮肉之苦。
        补充说明一下我和孙秀云的友谊。因为家庭原因,少时我的性格比较内向、胆小,从来不主动与人交流。而孙秀云,却开朗活泼,爱蹦爱跳。小学时,她的成绩与我不相上下,第一名和第二名轮流坐庄,我俩有点惺惺相惜的味道。下了课,我们会在一起玩跳房子、扔沙包的游戏。放了学,各回各家。她家住村东头,我家住村西头,中间隔着东黑小学,也隔着“傻瓜金良”。放学后的时间不方便腻在一起,从而也影响了我们友谊的进一步深入。
        我在二班水深火热,孙秀云在一班云淡风轻。虽然二班英语老师打人厉害,但每次考试,二班总是没有一班好,李得本每次脸上都挂不住,就拿我们出气。到了初二下学期,宝聚终于不堪忍受,退学了。雷厉风行的丁大婶也没有能够把他再拉回学校。
        我没有挨过地理老师张树林的体罚。因为我地理考试从来没有不及格。可是,王贵祥那里,我就没有如此幸运了。最初接触物理时,我头脑完全是糊涂的。什么串联,什么并联,我愣是看不出二者有什么区别。每次上完一个单元,物理老师就要做一个小测试,试卷是王贵祥自己出题,自己刻版,喊了物理科代表康庭帮忙去油印。一到要考试的日子,我的心就惶惶不安,默念“及格万岁,及格万岁!”只要及格了,就能逃过挨打。
        考完了,试卷收上去。物理老师会让同学们换行阅卷,中行阅南行,南行阅北行,按照地理位置,我的试卷经常会分到康庭手中。老师在上面一边讲解,一边公布答案。我们就在下面一题一题地打分。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康庭每次阅卷总会对我手下留情,明明不及格,他却用红色圆珠笔给我打一个大大的60分,让我逃过“被打之劫”。有一次,我分到了康庭的物理卷子,呀,他的字写得遒劲有力,题目也做得好,满分。佩服之余,不由回头看了一眼,却与他的目光碰个正着,我立刻转过头,心脏砰砰直跳。
        当时在班里,我是年龄最小的一个。大部分同学比我大一两岁,甚至更大。其中有一个叫孙凤仙的女孩,就比我大三岁。她家住在学校附近,家里还有两个妹妹(三妹也是交了超生款)。凤仙长了一张鹅蛋脸,双眼皮,大眼睛,两条粗黑的辫子垂在她发育丰满的胸前,腰身玲珑有致。孙凤仙的父亲以前在村里唱过社戏,身材高大,英俊潇洒。后来,社戏慢慢退出了历史舞台。为了养活三个女儿,孙凤仙的父亲农闲之余,做起小本生意。有一次,他外出进货,居然再也没有回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已逾两年。凤仙的母亲一个人拉扯着三个女儿,还要种五口人的地,困难可想而知。好在三个女儿都很懂事、乖巧。农忙时,帮助母亲在地里干活,农闲时,就织网或者糊纸盒,挣点小钱贴补家用。在这样艰苦的日子里,她们三姐妹紧抱成团,守着母亲,坚信她们的父亲有一天会回来。我和孙凤仙虽然都在二班,但并无交集。她个子高,坐在教室后面,像个豆芽菜般瘦小的我坐在前排。后来我俩成为好朋友,还得从一件小事说起。
         初二的某天上午,我感觉腰酸,小腹坠胀,身体也懒洋洋的,没精打采。第二节历史课下了课,我去上厕所。刚出教室,正低头缓缓走着,忽然,感觉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是高我一个头的孙凤仙。她把我拉到一边,悄声说:“至纯,你的裤子脏了。”我以为裤子上沾了灰尘,伸手就去拍打。孙凤仙拉住我的手,她的手柔若无骨,凉凉的。她又附耳补充了一句:“傻瓜,你来月经了!”“啊!”我尖叫了一声。那时,我才14岁,懵懂无知,妈妈也从来没有跟我提过月经初潮这回事。看着我六神无主的样子,孙凤仙抿嘴笑了一下,说:“正好我也来了例假,书包里有叠好的卫生纸(那时卫生巾还不普遍),你等一会,我去给你拿一片。”在女厕所,孙凤仙耐心地教我如何操作,像一个大姐姐一样,她说:“女孩来这个,才说明成人啦。我比你大三岁,早都来几年了。刚开始,一般都不会很规律,有时几个月不来也很正常。这几天,你不要吃冷的。不用担心,最多一周就好了。”我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眨巴着眼睛,听她絮絮叨叨。那一刻,我在内心里把她认下了姐姐,长我三岁的姐姐。
        因为有了新的友谊,我枯燥的学习生涯增添了一抹亮色。九门功课,一天有很多节课。老师像走马灯一样地上课、下课。收作业、交卷子。下了课,我和孙凤仙一起拉着手去上厕所,或者在校园里散散步,偶尔也会碰上隔壁班的孙秀云。下午第四节活动课,康庭他们经常在学校的操场上打篮球。操场不大,但成为同学们唯一放松的场所。有些女生也会坐在场边看他们打球。有的手里还拿着课本,至于看不看得进去,只有她们自己知道了。有次我们路过操场,孙凤仙忽然煞有介事地说:“咱们班的模范生康庭喜欢你呢。”我脸一红:“瞎说什么呀?”“姐心里亮堂着呐。那小子,每次看到你,眼睛里就多了很多神采,打球动作都夸张了不少。那次音乐课,音乐老师让你在班上唱歌,你唱了一首《外面的世界》,他鼓掌最带劲,还吵着要你再唱一首。平时上课,康庭经常偷偷盯着你看。我坐在后排洞察一切,什么都逃不过姐的火眼金睛。”“呸,我跟他从来都没说过一句话。”
“不说话,不代表你们两个小心灵没有火花呀。人家康同学挺帅的,成绩又好,不亏你哦!”“越说越没边了 ,不理你啦。”我扭头就走,她就笑嘻嘻地追赶上来。
        有一次周六,我跟着孙凤仙去她家玩。出了校门,穿过马路,就到了她家住的胡同,从前往后数,她家是第四户。三间土屋,黄土垒的院墙。院子不大,养着二十几只鸡。最南端茅房旁边,还养了一头猪。凤仙拿来一个小木凳,招呼我坐下。她先走到鸡窝边,熟练地掏出几颗鸡蛋放进屋里,又去和了一些饲料喂猪。她做这些的过程,还一直哼着歌。我打量着这个家,没有男主人的家,仅靠四个女人支撑着的家。真不容易啊,父亲失踪两年,她却那么阳光积极。
        侍弄好鸡和猪,凤仙又织起了网。我说:“你怎么一刻都不休息呢?”“我不累,这些小活天天做的。在家洗洗衣服、喂鸡喂猪、织网,都是很轻松的。农忙时,就累了,母亲一个人应付不来,我和妹妹们都要帮助母亲做农活,用地排车把玉米秸秆从地里拉出来,家里没有男劳力,女人劲小,要使出吃奶的力气呢!”说完,她就咯咯地笑。看着她灵巧的双手在青色的网线里上下翻飞,我就坐在一边给她上梭子。一会功夫,她两个上小学的妹妹也先后回家。两个妹妹也是放下书包,各自找事情做。一个张罗着做饭,一个自觉去打扫房间,三姐妹分工协作,训练有素。
        等到炊烟袅袅,暮色四合,在地里除草的母亲也回来了。三姐妹走上前去,接下母亲手里拿的农具和篮子。我也告辞回家。
        大年三十那天傍晚,因为弟弟蛮不讲理抢我的文具盒,我打了他的手一下,娇惯任性的弟弟大哭不止。爷爷过来,不分青红皂白,把我严厉训斥一番,还要我滚。我委屈地哭着,往外面跑。我的父母和奶奶没有一个来拉我。我跑到街上,空荡荡的,看不到一个人。家家户户都在忙着团年,每个院子里都是欢声笑语,只有我一个人,像个孤魂野鬼,在外面游荡。世界虽大,何处才是我容身之所?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我听到丁春花大婶家里正热闹着。宝庆在外地工作的父亲也回来了,大叔和大婶交谈的声音,宝聚和宝顺打闹的声音,宝庆温柔呵斥的声音。估计他们全家刚吃过饺子,正在一边磕着瓜子,一边看着电视,是的,春节联欢晚会开始了,一个节目一个节目,不时响起的笑声和掌声印证着我的猜测。每户人家门前都贴上了崭新的红色对联和彩色的过门钱,在微风中,过门钱招展着。家家户户大门口的灯是亮着的,美其名曰:守夜。我也在守夜,凄惶、无助、懊恼。守着空虚,守着愤恨,守着寂寞。
        “至纯妹妹,大过年的,你在干嘛呢?”我正失魂落魄地徘徊,忽然,身后有人喊了我一声。是宝庆,他手里还提着一个盒子。
        我像是被抓了现行的小偷,尴尬无比。可不能让他知道我被爷爷嚷骂的事,多丢人呀。
        “我,我出来溜达一下,马上回家。”
        “快回家看电视,春节联欢晚会精彩着呢!”
        我赶紧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慢慢往家中走去。进了院门,我从门缝里向外望,看着宝庆提着盒子往南边走。我猜,可能是去他叔叔家送东西去了。
        我家堂屋里亮着灯,电视机也在播放着春节联欢晚会,听不到爷爷奶奶的声音,只有弟弟发出的一两声娇嗔。
        这个除夕之夜,我居然在大门底下站到半夜。直到爷爷睡了,妈妈才悄悄地寻出来,把啜泣着的我拖回房间。我恨这个家,这个没有生气,没有温暖,没有亲情的家。这一生, 我永远也忘不了爷爷喊我滚的凶相。我暗暗下决心,等将来我长大,一定要远走高飞,再也不要回来。
         过完年,春天似乎说来就来。天气回暖,农人们开始播种。初三了,我们的学习更加紧张,各种摸底考试纷至沓来。面临中考,老师和同学们都严阵以待。
         离中考还有三个月的某个周一早上,上课铃响了,孙凤仙仍然没有来上学。我看着她空荡荡的座位,心急如焚。要知道,第一节课是英语课,如果迟到,李得本不会问什么原因,就要用棍子打人的。直到第二节课间操,她仍没来。此时,有消息灵通的同学带来了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孙凤仙被邻居刘老三强奸了!
        前一天是周日,孙凤仙的母亲带着凤仙的两个妹妹去娘家走亲戚,留凤仙在家看门。凤仙隔壁住着一个光棍,人称刘老三,因为贫穷,加上相貌丑陋,快四十了,都没能讨到老婆。他隔墙偷窥,见只有凤仙一人在家,就趁午后人少,翻墙而入,对花季女孩实施了凌辱。刘老三满心以为,凤仙会维护名声,不会对外声张。毕竟,在农村,一个女孩的名节是很重要的。可是,刚烈如凤仙,怎么会打掉牙往肚里咽?她还是选择了报案。今天早上,派出所来了一辆白色的警车,把刘老三带走了。这不,派出所的车刚刚都在呢……
         还没听完同学的讲述,我就一溜烟跑出教室,跑出学校,往凤仙家跑去。
         凤仙家的胡同里站满了看热闹的村民,大家议论纷纷。我拨开人群,看到她家院门紧闭。我跳起来,从院墙比较低的凹口向里望去,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人。房门也紧闭着。
         “小同学,都被警察带走了。去录口供了。”一个大婶拍着我的肩膀提醒我。
         “孙家大丫头真倔呀,吃亏就吃亏吧,不要声张,她不说,外人哪里会知道?”
          “刘老三真不是个人玩意,欺负人家孤儿寡母。”
          “也不能完全怪刘老三呀,你看看,孙家丫头长得像个妖精,胸大腰细,天天晃来晃去,哪个癞蛤蟆不想咬一口?”
         听着村民们的七嘴八舌,我木然地转过身,往学校走去。那一天的课,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脑子里只显现着凤仙的脸,那张阳光明媚的脸,如今怎么样了?凤仙,凤仙……
下午上完最后一节课,我又跑去了凤仙家。凤仙的母亲表情木然,在猪圈边喂猪。我怯怯地走进去,“大婶,凤仙呢?”
        大婶冲我努了一下嘴,我向堂屋走过去。凤仙的门紧紧关着,我敲了三下,“凤仙,凤仙,我是至纯,你把门开开,我有话对你说。”
        回应我的,只有压抑的哭泣声。
          “凤仙,这不是你的错。凤仙,你出来呀。”我带着哭腔喊着。
         暮色中,我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凤仙家的院子。
          三天后,凤仙终于来上课了。
        她憔悴了很多,眼睛是肿的,表情木然。
       下了课,我过去跟她说话,她也是闷闷的。我强行拉起她的手,让她陪我去上厕所。她被我拖着走出教室。
        一路上,很多同学都对着她的身影指指点点。本来围着一大群人,我们走到近前,他们就轰地一下散了,露出讳莫如深的诡异笑容。我紧紧握着凤仙的手。她的手还是像从前那样柔若无骨。一年前,就是这双手,拉起了我的手,有力、从容。一年后,还是这双手,却没有了筋骨,没有了生气,没有了主意,一如这双手的主人。
        回到教室,凤仙的脸色变得灰白,嘴唇都似乎被咬破了。班上个别同学用阴阳怪气的语调含沙射影,假意地大声咳嗽着。我愤怒地注视着他们的挑衅。他们若无其事,他们旁若无人。我除了悲愤,又能如何?我太弱小,我保护不了凤仙,我堵不上悠悠众口。
        从那天起,凤仙再也没有来过学校。我们一年的形影不离,不情不愿地戛然而止。
        中考过后,班上同学们各奔东西。
        康庭考上了全市最好的重点高中——一中,我和孙秀云会师三中。
        在三中,我和孙秀云分在了同一个文科班。学校离我家有三十里路,大多数学生都选择了住读。八个人一间宿舍,上下铺。一个月放假一次。早自习,晚自习,加上白天八节课,我们都被戴上紧箍咒。
        高一下学期,我突然听到一个噩耗:我的好朋友,我的异姓姐姐孙凤仙不堪忍受村民的指指点点,投河自尽了。我为此很是郁郁寡欢了一阵子。这世道,对女性为何如此不公?凤仙本来是一个受害者,可是,愚昧的村民为什么还要在她身上扎刀子?罪魁祸首是刘老三,把他抓住了,这件事情不就结束了吗?为什么,他们还是不肯放过凤仙?为什么,他们要逼死一个弱女子?除了恨村民,我又气凤仙,为什么你走上这样一条不归路?别人欺负你,你更要活得精彩,给他们看。这不是你的错,为什么你来承担?为什么你选择了死亡?  你有勇气死,为什么没有勇气好好地活?
        这些苦和痛,我只有跟秀云倾诉。秀云安慰我,让我以学习为重,将来考上一所好的大学。凤仙已经走了,回天无力,活着的人,唯有珍惜当下,过好每一天。
        有一天,我收到了一封信。打开,原来是康庭写来的,他了解到我现在的愤懑和无奈,劝我振作起来。他说是从秀云处得到我的通信地址。他还告诉我,他母亲与秀云母亲是表姐妹,所以两家一直都有往来。于是,接下来的高中三年,我和康庭,秀云和康庭,都保持着同学间的书信往来。那个时候,没有手机,没有电脑,书信是很正常也很普遍的互通有无的一种方式。
        每一封信,康庭对我的称呼都是“至纯”,因为他名字只有两个字,我都是喊他“康庭”,如果去掉姓,只喊一个字,就会显得太亲热,不合适。康庭写给秀云的称呼也是“秀云”,也是每个月一封信的频率。唯一的不同,就是康庭给我的信似乎更厚一些。
       三年,康庭写的书信内容从来都没有超出友谊的界限,都是鼓励我好好学习、热爱生活之类。他知道我喜欢汪国真和席慕容的诗,曾经还买过他们的书邮寄给我。我对康庭虽然有几分仰慕,却不会主动表白。我是女孩,矜持才是本分。我甚至一度怀疑,当年凤仙说康庭喜欢我是看走了眼,或者取笑我的吧。
        高考之后,康庭考上浙江大学,秀云考上潍坊师专,我被广州的一所普通大学录取。环顾四周,这里已经没有值得我留恋的了。我毅然踏上了南下求学的火车,与很多同学都失去了联系。
……
        “潍坊火车站已经到了,下车的旅客,请带好行李,依次出站。”
        广播把我的思绪拉回现实。
        下了车,一眼就看到来接站的秀云,十年了,我还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认出了她。她身边还站着一个人——王宝聚。
       上了奔驰,宝聚开车,秀云絮絮叨叨,跟我说着这十年来发生的事情。宝聚初二辍学后,去了潍坊。做过很多工作,吃了很多苦,后来通过努力,居然开了一家婚庆公司,宝聚身兼司仪,弟弟宝顺也在公司里找了一份事情。六年的成功运作,让宝聚已经如鱼得水,还在城里买了一栋别墅,把春花大婶接到了城里。斯文优秀的哥哥宝庆成了一名公务员,日子也过得很好。秀云师专毕业后,当了初中老师,嫁给宝聚,如今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我大跌眼镜,打趣说,一个是我的闺蜜,一个是以前欺负过我的调皮佬,两个人居然走到了一起,真是很有缘分呢。
        秀云又提到康庭。浙江大学毕业后,康庭考上了清华大学土木系研究生,硕博连读。毕业后,在香港一家国际知名公司任技术总监,是炙手可热的业界翘楚。只是,不知道是因为太忙,还是别的原因,一直单身。
        她还说了很多老师和同学的现状,说起两天后的同学聚会。我听着,不发一言,心内却波澜起伏。
       宝聚和秀云一直把我送到东黑。我家隔壁,已经住进了新的邻居。宝聚当晚开车赶回了城里。
       我站在家门口,十年了,老屋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我想起了那个站在大门底下的除夕之夜,想起了在这里度过的童年。
       母亲迎了出来。她的腰身已经有点佝偻,毕竟老了十岁。
       爷爷三年前去世,奶奶次年也走了。家里还是那么安静,却平和了很多。
       同学聚会在东黑联中进行。暑假期间,学生们都放假了。我们在操场上照相,一百多名老师和同学挨挨挤挤,站了好多排。康庭没有到场,宝聚说他订了后天的机票回来。照完相,大家自由活动。我则悄悄去了凤仙家。
        还是那条老胡同。一、二、三,数到第四户人家。还是那个记忆中的院子。院门落着锁。隔着门缝向内张望,院子里长满荒草,似乎很久没人居住。三间堂屋外形颓败,好像瞬间就能垮塌。
       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路过,我赶紧向她打听情况。
        老人家说:“大姑娘喝药死了。二姑娘三姑娘长大成人,都嫁到外村去了。三姑娘去年生了宝宝,外婆帮忙带孩子去了。”
        “请问,这家男主人后来回来了吗?”
        “一直没有回来。八成死在外面了,谁知道呢?就是可怜了大丫头,白白丢了一条命。”
        “那个刘老三怎么样了?”
        “刑满释放,去年刚回来。背也驼了,头发也白了,天天不言不语,整个像变了一个人。”老奶奶摇着头,慢慢走远了。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像傻了一样。与凤仙在一起的一幕一幕,如潮汐,一波又一波,把我淹没。那些苦涩,原来一直都在。有些东西,是烙在心头的刺青,一生一世,如影随形。
        同学聚会,十几桌的宴席一字排开,老同学们见了面,畅所欲言。从来不喝酒的我,一杯接一杯,居然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被孙秀云送回了家。
        两天后的下午,我正坐在院子的石榴树下与母亲聊天。这课石榴树已经长了很多年,火红的花朵,在绿色的枝叶间呼之欲出,一颗颗的石榴正在努力长大。
       有汽车在我家门前停下。接着,有人喊着我的名字。
        是康庭!这么多年,我还是听出了他的声音。
        阳光下,康庭还是那么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他就站在那里,冲我微微一笑。恍惚之间,仿佛这十几年的光阴,从来都没发生过。
        我上了康庭的路虎。他载着我,我不问他要去哪里,他也不说话,我们就这样坐在车上,信马由缰。
        “我带你到处看一看,十年了,家乡变化很大。我也很久没有回来了。”沉默许久,他才缓缓地说。
        “好。”
        “十年前,我给你写过很多信。”他迟疑着,小心翼翼地组织着语言。
        “我也给你写过很多信。”
        “后来你考上大学,一去杳无音讯。为什么你跟所有的同学都不再联系?”
        “这很重要吗?”
        “对我来说,很重要。我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我想远远地关心着你,遥望着你。”
        “同学之间,没有必要。”
        “你觉得我们仅仅是同学友谊吗?”他侧过头,深深看了我一眼。
       “不然呢?”我歪着头反问。
        “至纯,你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
         “康庭,我不喜欢猜谜。”
       “许至纯,难道你从头到尾,都没有感觉一个男生对你默默地关心和喜欢?”
        “作为男生,你难道不能勇敢一点吗?当年你给我写过那么多信,却从来没有表白。如果你向我表明心意,我也许会为你留下来。”
        原来,凤仙说得都是对的,她说康庭喜欢我,这是真的。凤仙,她把一切都看得那么明白,可是,轮到她自己,她却稀里糊涂,甘心沉溺,堕入永远的黑暗。
        康庭把车停在路边,摇下车窗。他把脸扭向窗外。路的两边,种着笔直的白杨树。白杨树树身粗壮高大,如一排排威武的士兵。一阵风过,白杨树的叶子哗哗作响,加上高处的蝉鸣,像在演奏一曲大合唱。
        “高中时,我努力学习,就是想考一个好的大学。毕业了找到一份理想的工作,能够给喜欢的人一个美好的未来。可是,当我自己还是一个寄生虫,还没有足够的能力时,我如何对心里的她说出那三个字?那是一份沉甸甸的承诺,有千钧之重,绝不是轻飘飘的三个字,也绝不是说说而已。至纯,你明白吗?”
        我望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至纯,你就那样走了,走得那样决绝,那样无情。我一直以为,你会回来的。这些年,我从来不敢松懈。一步一步,我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就是为了某一天,那个女孩——那个我初中就开始喜欢的女孩会回来找我。”
        “康庭,迟了。”我摇着头。
        “不迟,只要你愿意,我什么都不在乎。”情急之下,他抓住我的胳膊。
        我轻轻地,但坚定地,一字一顿地说:“可是,我在乎。——错过终究错过。我们,回不去了。”
        我打开车门,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一如当初,我南下广州那般地决绝。
        别了,凤仙。别了,康庭。别了,东黑。别了,所有的陈年旧事。
        人生就是这样,不断地告别,又不断地相遇。所有的悲欢离合,都在路上。

        (王丽萍,笔名千秋雪。湖北省作协会员,诗词学会会员。祖籍山东寿光,现居湖北荆门。自幼爱好文学,在《幸福》《北京青年报》《齐鲁文学》《中学时代》《作家林》《散文新家》《东宝》《掇刀文艺》《湖北诗词》《象山诗词》等各类报刊杂志发表散文、小说、诗歌作品等若干。已出版20万字个人随笔集《夜读不觉月光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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