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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盘

时间:2019-07-26 11:13     来源:荆门文学     作者:王雄    点击:

1
村里很久没有“老”人了。我一天又一天地期待着有人“老”去。
以往不经意间总有人“老”去,便觉得日子过得很快;现在急切地等一个不确定的人“老”去,却觉得时光太过漫长。
北边隔了几家的邻居是位老妇人,最近身体“老”得厉害,我觉得她是即将“老”去的第一个人。她已经不能独自行走,相比前一段还可以拄着拐杖前往南边隔了好几家的儿子门口往返几次的情况差太多。差到只能用一把轻便的铝合金椅子,支撑起整个上身,缓慢挪动双腿,一点一点向前,待双脚立稳之后,再挪动椅子,如此反复才能完成简单的行走。刚学会走路的幼童无论如何都理解不了老妇人行走的样子,在他的思维里,眼前的她仿佛是在展示另一种行走的方式和姿态,自己不妨尝试学一学,尽管自己手中并没有椅子。
幼童的母亲与他隔了不到十米远的距离,正和好几个少妇聊着家常。这些少妇时不时踮起脚,探出身子,把手伸向花坛里种植了好几年的枣树,从枝尖揪下几枚枣来,扭动腰肌前往我家北墙根儿边上,拧开水龙头,几枚白中泛黄的枣在手掌之中,翻滚几下,便蘸着水滴被塞进了她们口中。她们前前后后,完全无视我的存在,我就立在门口。或许在她们眼里,不爱说话的我原本就是木头。
也有人把洗净的枣直接抛给我,却不称呼我名字,只是一句简单的“来……”对于这突如其来举动,我有些紧张和害怕,紧张的是我跟她完全没有那种你抛我接的相互默契,害怕的是其他少妇们你一言我一语的“笑话”。接与不接,只有十分之一秒的考虑时间,我显然是跟不上节奏的,枣嗖地击中我的裆部,她们瞄着我羞红的脸,笑得前仰后合……笑声中的那些话语节奏,根本找不到相应的音符来演绎,我自然也就听得不太清楚,脑海里却深深印下她们夸张的举动:捂胸、拍大腿、双手掐着别人的腰,半张脸贴在别人背上上气不接下气地笑……
这些我都不在乎,就像每家每户门前的枣树上,那些早熟或者晚熟的枣,指不定哪天就被某个人吃到了肚里,而这个人多半不是它的主人,它却一点都不在乎一样,不在乎在被吃掉前有没有最后来一次净身,不在乎究竟是进入了人们的胃部,还是默默无闻地掉在了水泥稻场地面上或者泥土里……
“老王还是蛮有远见的,在墙根儿装了个水龙头,浇水、洗车都可以,关键是还方便了我们,看看别人都没有想到吧……”类似的话语不是第一次听到。只是老王再也听不到了,他已经“老”到了泥土里,他是我父亲。这句话的话音刚落,就传来“哇哇”的哭声,不用想,一定是幼童的“学习”模仿失败了。至于幼童受伤的部位是额头还是屁股,我都不打算出去瞧。我的身体几乎每天都在承受着皮外之伤,却一直拒绝使用创可贴。经验告诉我:对于某些伤口不管不问似乎好得更快,对于这类伤我是无视它的存在的。很多时候,受伤对于我而言,是一种自我成长和修复。而幼童的成长时间和空间是我的N倍。我想着把这些哲理跟幼童的母亲交流交流,转瞬一想却又觉得是自作多情。

2
老妇人十多年前已经跟儿子断绝了母子关系,但她还是挪动椅子,前往。一个上午或者一个下午只够她往返一次。每一次她都不进儿子家门,到达门口就转身,她不想惊动儿媳,不想让儿媳看见她的身影。我把她当作第一个要“老”去的人之后,她每一个细小的异样都引起我格外的关注。
其实,并不是她与儿子断绝的母子关系,而是老头子跟儿子断绝了父子关系。老头子跟儿子断绝关系,还进行了公证,这是村里人都知道的。
她跟老头子总是吵吵闹闹,几年前,实在过不到一块了,便分开了。自己跟着二女儿,老头子跟着大女儿。说是跟,不过是一人守着一栋房子各自生活。两个女儿、女婿都拖家带口地在外打拼。房子不过是过年时的落脚点。
不管是她拄着拐杖还是依着椅子从我家门前经过的时候,只要遇见我总会对我说:“小王啊,最近几天帮我把三楼那个小窗户的防盗网给我做哈啊。你不知道昨晚又有人从那进到我屋里来啊……”
“还说的哟,那么高怎么进去?”
  “那有好高吗?我们屋里的那架松木梯子都可以搭上去,进去的人都是晚上搭梯子上去,钻进屋里的啊……”
  “那不见了些什么?钱吗?”
  “钱倒没不见,我灶屋门口的那堆柴不见了好些……”
起初,我只是笑笑,后来才慢慢知道她口中的进去的人指的是老爷子。她总是把老爷子说成是进去的人,而不说他是强盗。那架可以搭上三楼的松木梯子在分开时,老爷子给带去了大女儿家。
时间长了,次数多了,我对她要做防盗网的要求也就以“好!等忙完了就给您做……”的话语给敷衍着。最近,她见到我像没看见一样,不再说此事,如此的反常举动让我更加坚信,她就是即将要“老”去的第一的人。
 
不过几日,大女儿、二女儿都回了家,轮流照顾起她来。被照顾反而不自由,整天被困在家里,好吃好喝地伺候着,那都不让去。闲不住的她脚底直痒痒,但在两个女儿面前,她断然不敢冒出前往儿子家的举动。
照顾是有效的。不些时日,她便可以弃去椅子,换成先前的拐杖行走了。一切似乎恢复了原样,女儿们再一次飞了出去。这样的飞去飞来在一年的时光里总有那么几回。
女儿们的照顾告一段落,老爷子却一如既往。某日,见老爷子对着稻场旁公路边的一长条杂草浇水,好奇地问其原因,他说草丛里有香葱,老婆子她想把草除掉,上点肥让它长好点,无奈天太干拔不动,我来浇点水润润后再拔。
  又一日见到他,坐在门前的三轮车上,大门紧闭着。显然她没有给他钥匙,女儿们也没有。看见我,他忙说:“她在洗澡,一会儿就会来开门……”
一切复原……她又开始拄着拐杖往返与家与儿子家之间,又开始要求我帮忙做防盗网……我已看不出她有即将“老”去的迹象……

3
 钟老走了。
他是村里唯一给“老”人看地的人。父亲的地就是他给看的。然而,看地不过是他众多“才艺”中的一手。他会敲锣打鼓、唱花鼓子戏,会把党的十八大精神编到采莲船的唱词里去,每次村里的社区文化节、纳凉晚会村里书记总要请他编导几个土节目。村里好些老辈子都说,看节目就是冲着他编的那几个去的。精神是老精神,唱词却是每年不同样。
他还会抛滚钩,年轻的时候在故乡神农溪里钩起一条条“娃娃鱼”,却苦于没有油去煎煮,直接清蒸后果腹,以至于生活好起来之后,见鱼就反胃。移居到村里来之后,没有了抛滚钩的地儿,他却没有把滚钩直接丢弃,而是把铁钩上了黄油之后,封存了起来。他似乎有一种预感,预感这滚钩总有一天会再次派上用场。直到有一年夏天,我家对门的一名70后,他的儿子在汉江的新城船闸不幸溺水,它终于被请出了山。出事后,村里很多曾经横渡长江的游泳高手纷纷各显身手,潜入水底,却都毫无所获。而他到后,仅仅在抛出第二手时,就钩起了那个溺水身亡的12岁孩子。从那后,村里人都叫他钟老爷。再后来,图简便促敬意,直接就称“钟老”。
他还会讲古。房间里到处都是古书,线装的、竖排的,比比皆是。不用翻看书本,所有的故事都信手拈来。读书笔记好多本,都是用软笔书写的小楷,内容却是把这些书本故事编成一段段的唱词。我曾经有幸听过他哼过几段,那韵律、那腔调、那中气绝不像是出自一位年过七旬的老者之口。
他到处收集民间故事,口述的,书本的他都感兴趣。有一次,他问我名字,我说了,他说名字不错,又问父亲的名字,我又说。他在确定是哪几个字之后,说:“我这有本书,写的是民间故事,是民间的版本,不是正规书,有个故事就是你父亲写的……”我听了很好奇,心想:整天不爱说话的父亲还会写故事?于是跟他说想看看,结果翻了一大堆书也没有找到,加上我临时有了别的事,就终止了。不爱说话的我也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和适当的方式亲口向父亲问问。等到父亲临终前,却给忘了。如今钟老走了,更是成了谜。他留下遗嘱,他走后每次祭奠他就把这些书烧一本给他。其实,他是想把这些书都留给孙子的,无奈孙子不领情甚至表现出反感的情绪。
那次说故事,我第一次见到了钟老的罗盘。它被装在一个精致的木头盒子里,盖子是透明的,隐隐可以看见罗盘上的指针。我只是偷偷地瞄了一眼,在我心里它是无尽法术的结晶,除了敬畏不敢有别的妄想。第二次见到它是在父亲的葬礼上,钟老给父亲看地的时候。同样,除了敬畏不敢有别的妄想。毕竟是父亲的葬礼。

4
 钟老是村里上一个“老”人。这次的“老”人在我的焦急等待中,一直还没有出现。
隔壁的老妇人恢复“正常”之后,我又觉得对面的那个老爷子像是将“老”之人。
这老爷子是这家户主的岳父。他倒一切正常,身体也硬朗,就是脑袋上穿了个窟窿,据说还很大,肉眼都能看见窟窿里有蛆虫在爬……听着都恶心,所以我从来都没有去看过。恶心是一方面,隔着一条一级公路是一方面,毕竟车流量大……以前这公路上就有好几个被车带“走”的人,就是村里的人,就因为横穿公路……随着公路的不断升级,人与车之间的相互磨合,被带“走”的可能性已经非常小,于是我不再期待会有人出车祸……
老爷子有两个女儿。大的叫大苏,小的叫小苏。小苏嫁到了外地,大苏在家整天不做家务,对孩子的学业也不闻不问,就在村里的茶馆打麻将。挂在她嘴边的就是“三缺一”“三星”“血流”等名词。我不打麻将,倒是跟着些打麻将的村民,对茶馆的老板叫起了“黄书记”,顾名思义:姓黄,老输钱。我跟黄书记打交道不是为了打麻将,是为了茶叶。他茶馆的茶叶都是老熟人从我们村的前身——没移民搬迁时的巴东快递给他的。绿茶,色青、味重、提神。黄书记习惯免费把它泡给在他茶馆熬夜打牌的人喝。打牌的人也习惯了他的茶,“老瘾客”们有事没事就往他这跑,有牌打牌,没牌喝茶。我习惯了喝他的茶,却没兴趣学打麻将。
其实,先前除了黄书记的茶馆,村里还有一家。老板姓秦,牌艺高超,据说电动麻将没有诞生之前,会手码“卡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人送外号“常胜将军”。他原名文胜,麻友们却叫他“秦常胜”。时间久了,连他自己都叫自己“秦常胜”。后来有了电动麻将,秦常胜学会了记牌、猜牌、拼牌,在有把握能赢的情况下,赌大注、胡大牌,牌不好就死抱着上下家想要的牌不放,把输钱的损失降到最小。是公认的牌场高手。
大苏就是秦常胜的“徒弟”之一。后来,在秦常胜的精心培养下,渐渐成为他最得意的门生。故乡有句老话“要想徒弟会,先跟师傅睡。”大苏这徒弟不仅跟师傅睡,还睡得光明正大、世人皆知。据说大苏的第二个女儿就是师徒两人的结晶。从大苏偏爱二女儿,打牌带着,上学送、放学接的种种表现,似乎可以印证点什么。
常胜茶馆的解散,源于一次秦常胜老婆小翠的捉奸。那天,师徒二人的激情被点燃,竟然在卫生间发生了关系,而小翠正好要方便,久敲门不出,遂奸情被曝光。茶馆所有人都做了见证。此前,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碍于赌面,并没戳破。发生这样的事,是赌棍们最忌讳的。秦常胜也知道茶馆是无论如何也开不下去了的。
小翠多年前也是秦常胜的徒弟,她也知道他不仅牌艺高超,而且风流成性,为了茶馆的生存,她对大苏与他的关系习惯性地睁只眼、闭只眼,让她愤怒的是,他(她)们竟然发展到“寸步不离”“刻不容缓”的地步,在卫生间上演春宫图。她的魔爪再也忍不住,疯狂地伸向了他的面部……
大苏转移了阵地,向黄书记靠拢。赌棍们像忘记了那件事情一样,只字不提与麻将无关的事。她的技艺似乎得到了真传,输少赢多。赌棍们送她外号“麻苏”——麻得你输。
大苏的老公也打麻将,但少得可怜。由他支配的钱太少,他对漂亮老婆太过溺爱,外出打工专寻高风险、高工资的工种,赚的钱都交大苏“挥霍”。对于那一顶顶绿帽子他都选择充耳不闻,或者常年累月,已经习惯了。
大苏爱着二女儿,他爱着大女儿,岳父孤苦伶仃,大有三足鼎立之势。就在我预言他岳父时日不多的某个夜晚,他岳父却离奇地失踪了。事后,有村民说他失踪的那天傍晚,看见他脑袋上的窟窿被一团洁白的棉花给塞住了。觉得反常,又不知道该告诉谁。大苏打麻将没回,大女儿学校住校,大苏老公打工在外,再说对于没有交集的大苏一家,自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5
 对面的老爷子失踪好长一段时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的期待再次落空。
我似乎再也找不出下一个可能“老”去的人。他(她)们似乎都还年轻着,似乎都还没活够。包括我自己。
我郁闷着,一天比一天郁闷着。一晃就到了阴历七月十五。去父亲的墓地烧几张纸吧!鬼的节日送点钱去,也让他潇洒一回。在世时的他太苦,苦得只有借酒消愁、抽烟解闷。所以,每次去祭拜我都不带烟酒,到那边就戒了吧!没有愁闷多好。况且我都不烟不酒,很多时候都忘了。
既然再圈不出可能“老”去的人,就去埋葬他(她)们的地方转转吧。
村里的坟地在村集体一家企业高高的围墙后面。围墙的一个大90度角,夹住它长方形地块的两条边缘。这家企业倒闭后被转了好几道手,都不清楚现在里面到底在生产些什么。村里的公告天天粘贴些没有缴纳社保人员的名单,以及创新形势下催生的村报,四个版面,一个月出一期,准时发放到每个村民家里,刊登的都是村里的党员活动、镇里的、县里的某些会议。村民们似乎对这些都不感兴趣。他(她)们更关心村里的这些集体企业发展的状况,是不是可以到里面打个工、挣个钱什么的,就算苦点累点,离家近有个照应也不错,总比出去打工不放心家里,或者天天去黄书记茶馆打牌,消耗时光还费钱强得多。
三年以前,我很少来坟地。几乎是数得清的几次:一次是邻居的老爷爷去世,帮忙去送葬,按照风俗礼仪,送去火化后必须跟着灵车到墓地帮忙培土入葬。还有一次是中学的女同学被同村会计的儿子骑摩托车给撞死了,我参与了安葬,目送她去了天国。虽然次数少,但我清楚地记得,都是钟老帮忙看的地。那时候的坟堆很少,都整整齐齐地从最前沿的沟坎边上往院墙排。沟坎的下面是邻村的稻田。除了坟堆,空下的地块长满了野草和青藤。青藤里就有和故乡一模一样的野葡萄,我欲摘下放入口中时,却被同行的长辈制止,并告诉我:坟地的东西不要乱摘,更不要乱吃。与逝者挣食是大忌。
三年前,父亲葬在了这里,我来坟地的次数就越来越多了。清明、忌日、父亲生日、中元节等都来,有时候头天晚上梦见了父亲,不管是吉,还是噩梦,第二天都来默默地磕磕头、烧几张纸、上几柱香。在世的时候,交流的话语都不多,去了那边也就继续免了吧。况且您走的时候,您的孙女早已过了三岁看到老的年龄,而且她还记得您的好,在您墓碑前她对您说的话比我还多。您生前那些有意无意的预言,在生活中都慢慢成了现实,所以我们现在的状况估计您九泉之下也感知得到,就不再累述了吧。还是说说那个少妇夸奖您把水龙头装在墙根,方便她们洗枣的事吧。少妇是您生前最喜欢开她玩笑的那个。除了您把水龙头装在墙根之外,到现在都还没有人效仿您……
想着这些,从路边到坟地的行走时间便显得有些漫长。漫长得让我都找不到父亲的“居所”。如若不是在两年前在父亲的坟堆两边栽了两棵笔柏,我已不能准确地找到父亲了。父亲的居所已处在第四排或是第五排的位置。坟堆也已不再是当初整齐的模样。越往后越显得见缝插针,还要求前方没有障碍阻挡,地显得越来越不够用。
即或是这样,空出来的地表居然还被人给种上了农作物。记得父亲到这里来的时候就已经有人开始种了。那个种植的人我几乎每年都要见上几回。次数多了,才知道是他一直在种。黄豆、芝麻、玉米、花生、红薯、土豆好像都种过。我不知道他的名字,看年龄似乎应该是长辈,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他每季都种、每季都收,好端端的庄稼因埋葬逝者而被毁坏也不计较。每次见到他都是一张笑呵呵的脸,仿佛从泥土里沁盈而出的一种感恩的满足。
在他的影响下,几年前,有村民开始尝试在坟地沟坎边的荒地,进行开垦,先当旱地种,后来改种水稻,因沟利水获得大丰收。居然一直种到了现在……

6
 祭拜完父亲之后,我没有急着离开,我想着认识下父亲前后、左右的邻居,疯长的草木挡住了我的去路。放眼望去,那座高耸着的墓碑像幢两层的小别墅格外醒目。我记起:它是去年我家斜对面的伯伯从网上买回来的新潮的墓碑,为其上吊而去的母亲大人修葺而作。不知道这样的孝心是不是在为当初因疏忽没能发现老奶奶寻短见而忏悔呢?
我对父亲的忏悔又该从何说起?也修一座同样气派的墓碑?似乎没有必要。墓碑已经立好,虽然不够气派,但它的上面用红颜色刻上了母亲的名字。母亲是立了愿要跟父亲葬在一起的,哪怕他(她)们在一起的时候老是争吵。那做什么好了?似乎做什么都不好。因为我的眼里已经没有了忏悔的泪水,从父亲闭上眼睛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没有了……
这一次祭拜,我在坟场呆了有史以来最长的时间。一会儿冒出一个想法,一会儿又因把这想法给否定了,一会儿东瞄瞄,一会儿西瞄瞄,看到的都不成风景。就这样立着,清空脑袋里所有的杂念,让风把我带到一个我从未去过的地方,重新认识自己,飘飘欲仙,迟迟迈不开离开的脚步。越是这样,越是觉得下一刻自己将有重大发现,重大收获……
就在我迈进坟堆后面的“庄稼”地,准备原路返回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了种地的“他”。这一次他没有露出笑呵呵的面容,而是显得很紧张,双手抱着个东西往白衬衣里藏。我好奇,跟了过去,白衬衣上有颗没有扣上的纽扣缝里,露出个盘形的轮廓。钟老的罗盘。对!一定是!虽然我只见了两回,但印象太深刻……
“你怎么有钟老的罗盘?”
“既然瞒不住你,就跟你全说了吧……”
原来,钟老临终前交代后人:我自己的地就不用找人看了,下葬那天老天会为我划个圈的。至于今后,村里看地的人我已收了徒弟,到时他会拿着我的罗盘,继续为“老”人看地的。
说来也怪,钟老下葬那天,坟地居然自己出现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坑,钟老的后人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把钟老放了进去。显然,坑是事先有人挖好的。
他说,几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他与钟老在坟场相遇,钟老知道他已在此种了好几年庄稼,不怕“鬼”、不信邪,便萌生了收他为徒的想法,他却不愿意。此后的再次相遇,让钟老确信自己与他确有师徒缘分,死缠乱打、软磨硬泡地要收他为徒,还慢慢教他一些看地的方法和禁忌。他也渐渐喜欢上了看地。
他还说,钟老要他在坟场等一个人,只是不确定这个人究竟是谁,并且要他引起这个人的注意,让这个人发现钟老的罗盘已在他手上,再明确告诉这个人他是钟老的徒弟,但要这个人为他保密,在他为钟老走后,村里第一个“老”人看地之前,不能告诉任何人他是钟老的徒弟。否则,他将失去所有的法力,不再具有看地的资格。而他自己会在第一个“老”去的人下葬之时,赶到坟地,为其看地。
新旧接替前的默剧状态,仿佛村里所有的人都知道,而我却只有在梦里才能感知这一切。
“快起来!奶奶说搞房屋测量的来啦,快起来睁大眼睛跟着他们……”小女在我耳边大声地叫嚷着,拽着我的胳膊试图把我从床上拉起来。
朦胧中,回想起母亲昨天说过的话:“听说坟地前邻村里的田地都已经测量,并赔了农户的钱,估计坟地的坟都要迁吧!到时你爸往哪安身哟……”
起身。睡意全无。继续期待即将“老”去的那个人早点出现……

( 王雄,80后土家汉子,出生于湖北三峡江畔,2000年因三峡大坝蓄水移民搬迁至沙洋。湖北省作协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星星》《词刊》《美文》《湖北日报》《长江丛刊》《福建文学》等报刊杂志。有作品入选《2016年度中国精短散文》等年选,散文集《从峡江到平原》入选“湖北青年作家丛书”第三辑。鲁迅文学院第28期少数民族作家创作培训班学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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