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不到这样一个周日，十一月的阳光从窗外照进室内，将满屋的陈旧气息逐一暴露，沙发、手机、书本，以及昨夜未醒的梦话。它们保持各自的位置，沉默、静止或欲语还休。你来不及一一检点，遂决定将门窗全部打开，将过往一一晾晒。此时你收到一个电话，那边的人劈面问你：“你对沙中有没有感情？”
你悚然一惊，生平最怕人突然一问，仿佛生或死的问题，拯救或放弃的问题，你必须马上作出决择，并确保答案正确。
回答当然是肯定的，然而莫名心虚。如同一个数学题，你知道答案，却无法用计算论证。就在上个月，沙洋中学刚刚举办了八十周年校庆盛典，邀请了全国各地各届毕业的校友，你偏偏因公缺席。那时候就有人问你：“有什么大事比校庆更重要？”
你从前不过是沙中一名普通的学生，现在也不过一名朝九晚五的小职员，既无官职，也非显贵，出席与否亦对庆典毫无影响。然而问你的人理直气壮，被问的人满目羞惭。这是你离开校园二十年又一次被召唤，你的缺席等同你缺了一堂课，漏交了一次作业，老师理所当然堵在门口，向你发出严正问讯和警告。
其实你早就做好了准备，准备好穿怎样的衣衫、以怎样的欢天喜地的神色去参加这场盛会。你一次次检点行装和内心，将各位复杂的情绪收敛，模拟某种激动的语气和众人寒喧，感慨母校数十年的巨大变化，在席间觥筹交错，共叙友谊。像每一个这样的场合举止得体的人。
然而到最后，你恰逢一个充分合适的理由，堂而皇之避开了此次会晤。
究竟是什么阻止了你再次回到校园？是二十年来的高墙相隔让你不再承认学生的身份？是尘世的风雨浸染让你愧于与它相认？还是确如那个疑问，它在你心里渐行渐远，不再存有重要的位置？
就在校庆的前一周，母亲多年前的同学从外地赶来，十几个年过七十的老人在沙洋欢喜团聚。他们包车，定酒店，浩浩荡荡，携手游各个景点，拍各种靓照，笑得如孩童般灿烂，仿佛岁月深重，亦无法斩断他们同袍相连的情谊。当然，他们最终游览的，是阔别多年的沙洋中学。
而十年前，在沙中七十周年庆典上，郑重在校友名录上签字的，则是你的父亲。
父亲、母亲，你们姐妹三人，你们都曾是沙洋中学的学生。
父亲与母亲结婚之前并不相识，他们在各自的位置学习、生活，不知道在偌大的校园里，在上千个熟悉或陌生的学生面孔中间，将有一个注定与他们相伴一生。你们姐妹三人也不知道，当你们踏入沙中校门时，也同时踏入了父母的年少时光。时间的甬道在这里交集，如同冥冥之中，你们同时选择了生命游离的方向。你意外地发现，除亲缘之外，除却乡村和故土，沙洋中学竟同时成为你们隐秘的家园。
你当然记得通往校舍的林荫小道，那里常年种着高大的樟树，有三株木棉和两棵合欢。木棉是碗大的花朵，盛开时最是庸脂俗粉，仿佛满幅的青春定要抖落得满目招摇。合欢有细细的淡红花瓣，落下时是一阵碎碎的针雨，铺在地上有莫名的绯色意象，适宜思春少女写诗或绘画。你也记得那排矮矮的学生宿舍，有逼仄的走廊和灰暗的墙壁，角落里一年四季爬着巨大蜘蛛，夜里总有老鼠你追我赶，如同开着一场欢乐的游戏盛会。你的床罩了蚊帐，仍无法抵挡小动物的袭击，仿佛不屈不挠的冤魂，时时可以窜出来作案。它们通常对你的饼干、零食以及你沾染甜味的手有无限的兴趣，因此你的手指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又红又肿，无法痊愈。每每与父母谈起这些，他们都会兴奋莫名，然后一同陷入回忆，添油加醋，将其中的场景逐渐扩大，有时出现了菜园或荷塘，有时冒出一个生机勃勃的校办工厂，有时因某个不确定的地点或名称争得面红耳赤，有时说起某个趣事笑得前仰后合。七十岁的他们和四十岁的你时光倒流，同时变回十五六岁的青春少年。
然而你留存的记忆并非仅仅如此。许多次你从梦中醒来，发现你仍然被堵在数学题和各种公式中间，或者被告知考试成绩排在三十名之后，老师脸色如铁，教室里永远习题堆积，你因挤不进食堂窗口的身影分外单薄。
你不是好学生。以分数论英雄的学校最易让学生感受失败，在一次次考试结果公布后，你干脆将自己放弃，躲在角落里品尝自卑和胆怯。晚自习十点，众多同学仍埋首在课桌间，你已悄悄起身，偷偷溜回宿舍蒙头大睡。你不懂，为何你努力了仍做不了优秀学生，为何数千万人，要堪堪挤那根独木桥。难道世间没有你能走的坦途？难道前方没有你要抵达的方向？日复一日的冲刺目标让你厌倦，也许从那时起，你对学校有本能的敌意和抗拒。你暗暗决定，若它不能赠你以桃李，你便不肯报之以琼瑶。
然而多年以后，你与七岁的小儿在平湖畔漫步。小儿指着那灯火通明的教室问你，那是什么地方？你依旧答，那是沙洋中学，妈妈的母校。
你承认你对它情感矛盾，如同多少未踏入的故土，你不只亲近，还有惴惴。就在校庆的前一晚，你独自走进校园。操场朝天，浓荫铺地，下课的学生潮水般涌出，一切仿佛二十年前的模样。你置身其中，恍恍惚惚，一时不知何年何月。你微一定神，半明半暗的暮色里，你赫然发现，人潮里站着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她衣衫单薄，愁云笼罩，仿佛藏了无限心事。你与她两两相望，各自惊异，你惊异她木讷如斯，恨不能敲她一记脑壳让她灵光乍现，她惊异你满脸风霜，神色颓唐，与街边老妇一样毫无生气。你们怔怔良久，彼此不敢相认，待她欲上前辨你容颜，你却一低头，逃也似地转身离去。
你逃得如此张惶急迫，只因怕她问你：走出校园，你可有了方向？奔忙半生，你可有了收获？
你终究无法面对自己。多少心事，你提起又放下，最终沉寂于尘世的冷雨和风霜。你怎能告诉她：从前的疑问，如今你仍不能解答，奔忙半生，依然碌碌无为，一无所获。你羞愧过去也羞愧现在，不能在校庆这一盛大课堂交一份理想答卷，唯有躲在高墙之外，向母校和人群默默窥视。母校的盛典只容纳喜悦和荣光，你如何能当头一哭，为自己的惨淡青春和时光虚度。也许多年以后，你同父母一样年逾古稀，已将人生的谜题一一破解，或者能够将疑虑搁于枕下，醒来两耳清明，宠辱皆忘，那么终有一天，你将与父母姊妹一道，将自己的名字郑重签于母校的名册，并掷下笔，如孩童般向天地洒然一笑。
但今日，你只能规规矩矩地码几行字，战战兢兢呈于母校的课堂之前。二十年前你曾是逃课的学生，二十年后你亦迟迟不肯听从它的召唤。那就以此当作一篇迟到的作文吧，让它在时光两岸搭建一座桥梁，或者，权当一次漏交的作业，见证你迟迟不肯凋零的初心。
( 毛祖华，生于七十年代，2003年开始写作，陆续发表散文数十篇。喜欢植物、微雨、好书和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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