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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殓父亲

时间:2019-07-08 17:10     来源:荆门文学     作者:彭永锋    点击:

 疾病倦怠了父亲的生命。病床上,插在父亲鼻孔里的氧气管、扎在手背上的输液针还没有抽走。他紧闭双眼,黝黑而充满褶皱的脸上,不见了痛苦与疲惫,那么安详,那么平和,那么宁静,仿佛沉睡。
2018年1月7日早上七点,父亲上了趟厕所,躺回病床后握住母亲的手,眼神定格在母亲的脸上,“我不舒服。”说完慢慢合上了双眼。
母亲哭诉父亲走得坦然,走得决绝,走得毫无牵挂。心有牵挂便不会合眼,牵挂越深,旁人甚至无法帮助合上眼,没有深深牵挂的人,才可以合上望眼欲穿的双眼。母亲这样说,我心里也责怪父亲对母亲、对子女和孙子的毫无牵挂。
亲友乡邻中,能请来帮助收殓的人,母亲都不太满意。母亲要求我帮助一起收殓父亲。我并不懂收殓要做些什么,舅舅说,就是沐浴更衣,帮助亡人洗净身体,穿戴工整。
我不记得父亲是否给我洗过澡穿过衣,从记事起,他都不曾在炎炎夏日带着我们去池塘里抹澡。我也从没有帮他洗过澡,即使他数次病重期间,他也只让母亲为他洗澡。在他归西之后,反而给了我机会为他洗澡,帮他穿衣。人生竟有这样弥补错过的美好,令人不愿接受。
父亲身上的棉衣是我的旧衣服。他还没有老缩筋的时候,只比我矮一点,我们可以共着衣服和鞋子穿。我们三姊妹给他买的新衣服,他都舍不得,要放上好久才肯拿出来穿。他说农村做事一天一身泥,穿旧衣服不心疼。他不许我们给他买羽绒服,嫌羽绒服穿在身上太轻,不厚实,不热和,可他却喜欢穿我拿给他的旧羽绒服。毛衣是母亲早年给他买的,保暖衣是弟弟买的,裤子是妹妹去年带回来给他过年穿的,算比较新了。他的衬衣衣领已经烂了。母亲说这件衬衣是他六十岁生日时,我买给他的。都过去六年了,父亲还在穿。而我,几乎记不住他的生日是哪天,除非做事待客,要母亲提醒才知道。2017年7月下旬,我好不容易挤了个双休日回去看他,刚到家,单位领导在得知我父亲病重的情况下,仍然坚持要我马上赶回单位处理一件并不是很重要的事情,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当时我说,从法理上讲,劳动法保障了我双休日休息的权利,老年法规定了我探视父母的义务;从人情上讲,我挣这份工资无非是上为老下为小,如果连双休日看望病重老父亲的权利都要被剥夺,我宁可不要这个职务和这份工资。然而俗世难耐。父亲啊,自从离开家门,我为将来、为工作、为小家、为儿子,若不是在你病重特别需要的时候,我又做到了几分去关心你,照顾你?
舅舅说,只能擦三毛巾,一把洗脸,一把洗前身,一把洗后背。洗去前世的劫,洗掉今生的苦,洗来来世的福。洗过这三把,我就再也见不到父亲了。
父亲瘦骨嶙峋,病痛的折磨让他瘦成了皮包骨,曾经清秀饱满的脸颊在岁月的洗刷下布满褶皱和斑点。温热的毛巾擦过父亲的额头、脸颊。父亲紧闭双眼,紧溘的眼皮把自己与这个不堪的俗世隔开。我再也看不到他倔强、坚定而温暖的眼神了。在他曾经清亮的眼神里,我来到这个世界,身上蘸满了他的目光。在他的注视下,年幼的我走进校门,年少的我步入军营,年轻的我走上工作岗位,每一步迈出,我的身上都蘸满他无尽的牵挂。十六年前,父亲患肝囊肿那年的大年三十,弟弟说回来吃团年饭,可是临近中午还没有回,父亲几乎每隔十几分钟都会到屋旁路上眺望远方,心中焦急难掩。我想父亲每一次等待子女归来的心情,都只能用望眼欲穿来形容。我们在父亲期待的眼神中成长、享受、挥霍,忘了父亲终有一天还会离开。
父亲的肩头有两块厚厚的老茧。父亲十四岁开始和公社的队员一起肩挑背扛挣工分。按理,那时候爷爷奶奶和一辈子没有婚娶的小爷爷都还年轻,他们三个人辛苦劳动挣工分,如果劳动付出与回报成正比,是完全可以养活父亲和姑妈两个孩子的,父亲就没有必要那么小开始劳动了。随着我的成长,我逐渐理解父亲对国家的感情。分田到户后,家里经济条件好了不少,但各种上缴款还是令家庭经济难堪重负,但父亲宁可无钱办年货,宁可不给子女置办新衣,也要先上缴国家和集体的钱,从不少一分,从没有半点怨言。在他的心目中,有国才有家,有大集体才有小家庭。他任劳任怨地付出自己的劳动和汗水,以求换来更多的物质满足小家庭生活的需要。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我家不仅种的田多,还有三口窑。烧窑是一件极其辛苦而又没有多少利润的事情。父亲和爷爷以及小爷爷一锹一锹挖,一担一担挑出这三口窑。每到农闲,我们三姊妹就被父亲赶进松树林耙松毛,而他和小爷爷挖土、和泥巴、做砖坯瓦坯,等砖坯瓦坯阴干后,再把它们一块一块搬进窑里码好。烧窑的过程不能断火,还要保证一定的火候,每一次烧窑,父亲都会守着窑洞连续几天几夜不合眼。差不多烧好了,几大堆的茅草垛、松毛垛化为灰烬,父亲的精力也随之消耗殆尽。父亲吃饱喝足洗了澡,钻进被窝呼呼大睡,睡上两天,养足了精神,待窑洞完全冷却下来后,又要将窑洞里的砖瓦一块一块挑出来码好待售。这般辛苦的劳作,忙前忙后个把月,一窑的砖瓦也就值几十元,利润低得可怜。即使是这样,父亲仍舍不得放弃这个能挣钱的副业。
 舅舅责怪我擦拭像捉虱子,太慢了。我知道任我再怎么慢,也留不住匆忙的时间。
父亲做事要求尽善尽美,容不得半点瑕疵,似乎有轻度强迫症,这一点我遗传了下来。我们家拆旧房做新房时,我顶多十来岁,帮着大人们码砖瓦。父亲先是把地方指定好,而后又交代从哪一边开始码起。我一时疏忽,没有按照父亲的要求从某一边码,被他发现后,遭到了他严厉的训斥。我不服气,和他顶嘴,码好就行了,怎么码有什么关系呢?父亲却无法接受我的辩解,非常生气,虽然碍于在场亲友的面没有打我,但他气得蹲在一边抽了好几支烟才又投入到劳动中。父亲就是这样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脾气大又倔。我讨厌这样子的父亲,因为这一点,我和父亲的关系并不算亲近。这可能也是我抵触并不断挑战父亲的原因之一。但我却又完全遗传了他这一点,哪怕是挤牙膏,我也要求儿子从底部挤,儿子却拿着牙膏袋随手一捏。为此我没有少责怪过儿子。我讨厌自己这样子,如同讨厌这样子的父亲。可是父亲连让我讨厌他的机会都不再给了。
都说气大伤肝,父亲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2001年我婚后不久,父亲提要求想要买一群羊。我想,他虽然只有五十岁,但身体并不好,耕种的水稻田已经只剩下八九亩,赶一群羊可以增加一些收入,如果发展得好,可以不再种地,体力上轻松一些,于是我将收到的茶钱和他给我成家的钱约六千,全给他拿去买了三十头羊。
他每天早上赶一群羊出门,快中午回来,下午再赶出门一趟。虽然屋前屋后都是松树林,但他容不得一只羊吃不饱肚子。他时常赶着羊群走很远的路,去寻找最好的牧羊地。赶羊谈不上辛苦,却很磨人,每天跟着羊群出门两趟,钻进丛林就是半天。空旷的丛林没有人说话交流,让他非常寂寞。我给他买收音机,买MP3,仍然无法排遣每日里那无边的寂寞,为此他染上了喝早酒的习惯,脾气也随之更大了:羊偷吃一口路边的庄稼,他发火;母亲帮忙迟了一手脚,没有按照他的意思做到位,他发火;遇到阴雨天气无法赶羊,他发火;旁人劝他两句,他也发火。我们并没有意识到,他的肝已经受到严重的侵蚀,也正是因为肝受到损伤,才让他时常莫名发火。2002年初夏,我忙着筹备全县村“两委”换届选举会议,直到会议开始召开,单位主要领导才派车冒着大雨将我送到市里医院,当天我签字将父亲送进了手术室,动了肝囊肿手术。因为囊肿在肝体深处,只能动刀子,加上主治医生其他方面的原因,拖延了个把星期,父亲差点下不了手术台。
手术后父亲暂时得以屈从于命运,可以平心静气歇一歇了。亲友都说父亲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但人生从来都没有公平可言,从生命诞生开始,注定了基因、家庭、时代和成长环境,也就注定了性格和命运,一切的一切,都不可逆转。这不是迷信,更不是屈从于命运的借口。2009年冬,病魔再次向虚弱的父亲伸出手。他因为脾脏肿大导致严重贫血,不得不再次动手术切除了脾脏。
  布满胸腹部那偌大的L型刀疤,那么醒目,那么刺眼。此时不管我以多慢的速度为他擦洗身体,他都不会再生气了。他不会气我擦拭得太轻或者太重、太快或者太慢。
沉默。冰凉。父亲啊!
那年夏天我回去看他,他蹲在田埂边的背影如同雕像,头顶缭绕着他吐出来的乳白烟雾。如果不是那流动的烟雾提醒,谁能感受到父亲蜷缩的肉体中尚存的人世间的味道?父亲凝视的方向,是一片青绿的稻田。母亲淹没在这片青绿中扯稗草。父亲一定在为自己不能和母亲一同劳动而懊恼,或许他还看到了生命在稻秧尖上跳动的寂寞与无奈。那一刻,我忽然觉得父亲的生命开始了不可逆转的枯萎。
此时他的后背皮肤松弛,满是褶皱与老年斑。人生的沧桑尽在其中。父亲留给我的背影从来都是匆匆忙忙而又风风火火。我读初中有次生病,恰逢家里打谷,当时村里拖拉机少,很难请,稻谷铺满了整个禾场,要抢时间。在母亲的催促下,父亲来不及洗把脸,就蹬上自行车送我去学校。五六公里的路程,父亲骑得飞快,到了学校,他抱下我放在校门口说,快进去,快进去。说完又急匆匆蹬上自行车,甩给我一个匆忙离去的背影。我理解在收割的季节抢时间有多重要,但我却希望到校的路途可以再远一些,我可以靠在父亲的后背上更久一些。父亲你知道吗?
在肝囊肿手术康复之后,父亲的身体状况并不好,我们希望他长期休养,不必再劳累,但他反复说服了母亲和我,再次赶羊了。贫穷最悲哀的地方,是总觉得只要有一口气在,都能拿命来拼,命比纸还贱。父亲希望多少能劳动一点,帮助母亲多分担一点,为家庭多创收一点。我们三姊妹都是成家有小孩不久,又分担了部分医疗费用,我还有房贷,没有底气让他不劳动,更拿不出钱给他买一群羊。他从三五只开始养,两三年的工夫,居然又赶出一大群羊。眼看着他搭的简易羊圈不够用了,我东拼西凑一万元为他砌了两间敞亮的羊圈。房子建好后,父亲特别高兴,仿佛看到了美好的生活在向他招手。那些日子,吃过午饭,父亲小睡一会便会匆匆赶着羊群去山林。每次在屋边看他远去的背影,我都会想,或许命运的天平真的倾向我们了,父亲从此会健康长寿,战胜病魔,如同他战胜贫寒,战胜劳累,战胜孤寂一般。但所有美好的愿望都经不起现实的摧残,新的羊圈仅仅用了一年,父亲再次进了手术室摘了脾脏。而这次手术,彻底击垮了父亲,之后父亲即使倔强地与命运、与疾病、与贫穷顽强地斗争,却再也无法像以往挺直脊梁了。
 2010年冬,父亲打柴划破了右手虎口,母亲为他敷了膏药。但遭受两次重大手术的父亲身体虚弱得难以承受外界细菌的侵入。他开始出现皮肤溃烂,先是左手,而后右手。我们带着他荆门、荆州、武汉辗转治疗,2012年冬最严重的时候,左手食指皮肤全部溃烂,医院不得已为他截去了食指。2014年6月,我带着他到北京协和医院诊治,先后挂了血液科、皮肤科和肿瘤科的专家号,依然无法确诊病因和开出针对性治疗的药物。盲目用药导致他心肺肝功能严重衰退。
在北京的几天里,我和父亲租住在医院附近小巷子的一家小旅馆。父亲每天如同听话的小孩,听从我的安排。为了挂号,我得凌晨三点起床去医院排队,每次他都会在我离开旅馆后起床,坐在床上抽烟看电视等我。他担心我,又不想让我为他操心,才在我离开后起床。那几天里,我带他吃烤鸭、吃狗不理包子、吃羊蝎子火锅,带他游故宫、逛王府井、瞻仰毛主席遗容等,他虽然心疼钱,但不再责怪我,非常温顺,并赞叹美食可口好吃,赞叹北京人享福,赞叹毛主席带领全国老百姓过上了好日子。在天安门城楼上,我为父亲拍了一张照片,父亲虽然脸颊消瘦,但有笑容挂在脸上。这笑容多么久违啊!
从两岁起,我就跟着爷爷睡,在爷爷拉扯下长大的我,对父亲少了一些亲热。北京之行,是我和父亲相对来讲最亲密的日子了,我们睡在一间小旅馆,吃在一起,我成为他的全部依靠,这让我感受到我在他心中的重要性。我想这也是父亲走得毫无牵挂的原因之一吧,他知道我们会善待母亲,能过好自己的生活。只是父亲,命运真的对你太不公平,如果你健康,我们现在有条件去外面的世界看看,至少可以坐飞机,坐轮船,去妹妹打工的地方走走,到重庆看看她的夫家。
此时,父亲的身体已经感受不到一点温度。我在舅舅和远房表哥的帮助下,给他穿上了我们姊妹三人为他买的寿衣。鞋子是妹妹年初给他买的,他留着没舍得穿,我怎么也给他穿不上。舅舅对父亲说,你姑娘正从宁波赶回来,半夜才能到,你让我们先帮你穿上。说完顺手给他穿上了。
一阵风吹来,冷侵了我的身体。屋外一片洁白覆盖着的,是枯叶败草和毫无生机的寒冬。等到来年春天,春暖花开,满世界又将是一片生机盎然。
收殓好,抬入冷棺,盖上红绸被芯,合上棺盖。
父亲,我们永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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