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门市图书馆

碧盈盈的长湖水，油菜花遍地开。骑着那牛儿慢慢走，夕阳头上戴。天上的云儿白呀，水里的鱼也乖。牧笛吹到河那边呀，妹妹儿把手拍……" 这是一首家乡的小曲，是春妮教会我的。曲里碧盈盈的长湖水，就是我的出生地，位于湖北省荆门市沙洋南端毛李镇境内。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家乡虽然偏远贫穷，却掩饰不住的水秀清灵。那里真是一处好地方，屋前是一望无际青翠的田野，屋后是一片青翠葱郁的竹林，竹林后不过百米便是曲里所唱的长湖水，长年碧玉清澈，蜿蜒如带。每逢春来，碧玉的湖水滋养着沿岸的油菜花儿，疯似的绽放，天地之间只见一片铺天盖地的金黄。阡陌纵横，哪哪都是油菜花，一朵朵，一簇簇，一片片，一味怒放在春风里。沿路行走，花香直似一双无形的手，追赶着人，任你走到哪总也挣不脱它们温情而芬芳的怀抱。认识春妮那年正是油菜花开得热闹时。那日，因为想念远在城里的爸爸妈妈，我躲开家里的人，独自藏在屋后那片高大茂密的油菜花田里伤心地抹泪。泪眼蒙眬透过花的影子，看见不远处小路上走过来一个小女孩。和我差不多高矮，手里拿着小铲刀，身背背篓，沿着开满油菜花的田埂一路挑野菜。挑着挑着，只见她就地坐下来，从背篓里拿出一个用柳条编的小篮子，顺手在路边采了几撮漂亮的野花，开始仔细编织起来。一边编还一边轻声哼着：“编编编、编花篮，篮里有个小女孩，女孩的名字叫阿兰，阿兰阿兰你别走，我们一起编花篮。 ”看着她专心编织花篮的情景，我不由十分好奇，不自觉地从田里走了出来。估计是我的突然出现吓到了她，先是呼啦一下从地上爬起来，惊讶地看着我，尔后指着我的脸捂着嘴巴开始吃吃地笑起来。原来，我哭的时候只顾着伤心抹泪，用脏手把自己抹成了大花脸。看着她笑得直弯下腰的样子，我也不由跟着傻乎乎地笑起来。彼此笑着，她看着我，我也打量着她，只见她凌乱的羊角辫上落着几瓣油菜花瓣，黑红的脸上也沾着几点黄黄的花粉，样子看起来挺可爱，就是一身又旧又皱的衣服太过于阔大了，套在她十分瘦小的身子上显得极不合体。那天我知道了她叫春妮，因为出生在春天，所以取了这个名字。春妮家原本住在九队（奶奶家是八队），离这里有些远，只因春天里这片地里野菜长得特别多，所以她才会特意绕到这边来。从那以后，春妮便成了我唯一的玩伴。只要她过来，都会刻意绕到奶奶家门前，叫上我，然后两个身影一起穿行在沿湖的田间地里。和我同龄的春妮知道很多的野菜名，记忆中我对野菜仅有的认识都来自于她。多齿的叶片上，覆了一层灰白乳毛，灰头土脸的模样的是芥菜。大若手掌的，小若指肚的，繁星点点般，或疏或密，撒满大地。树林里，山路旁，地畦间，土垄上，只要有土的地方，就有它们的身影。乍暖还寒的季节里，它们的身体总是会紧紧贴着大地，然后一不留神就悄悄然怯生生地探出嫩绿肥鲜的脑袋来。相比芥菜，灰灰菜的体态会更显丰腴，鲜灵灵的模样十分讨人欢喜。辣菜则是大大咧咧的样子，叶子比手掌还大，花开时有些像油菜花的模样，金灿灿的颜色带有清香，引得蜜蜂直围着它嗡嗡打转。春妮很能干，每次挑野菜用不了多少工夫就可以挑满一背篓，如果逢上时间还早，她会陪着我在田野里玩一会。我们玩捉迷藏，偌大的油菜花地，油菜花儿比人高，如果轻手轻脚悄悄地藏起来，想要找到对方还是要费点工夫的。累了的时候，干脆躺在地里，她教我唱“碧盈盈的长湖水，油菜花遍地开”的民歌，我对她说着自己心底的小秘密。告诉她我想城里工作的爸爸妈妈了，他们总是很少回家，我不想一直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我想和爸爸妈妈生活在一起。春妮很少跟我说她的事情，每次只是听我说，只知道沉默着点头。春妮虽然很少跟我说她的秘密，但是对我却是极好的。记得一次下午，她照例欢天喜地地跑来找我，没等我说话，她捧着一个大大红薯献宝一样伸到我眼前，喏，你说你喜欢吃烤红薯，今天我帮妈妈烧火丢在灶灰里给你烤的，可好吃啦。啊，你烧火？我简直有些不敢相信，可是还没等我问下句，她已经拉着我风一样的向田野里跑开了。春妮虽然和我同龄，却比我懂事。那次爸爸托人从城里给我带回一包糖果，我特意给她留了两颗。见面时我给她，她分明直咽口水，却说现在还不想吃，一会回家再吃，然后像宝贝一样小心地藏进口袋里。其实，那会我知道，她还有一个四岁的小妹妹，她一定是想把糖果带回去给她妹妹吃。每次分手，见她先蹲下去把满满一背篓野菜猪草挪到瘦骨嶙峋的肩上，然后手撑着地面吃力地站起来的一刻，总是不免担心地问她，这么重你背得动吗？她抿着嘴冲我一笑，我经常背呢，背得动。再问明天什么时候来找我玩？有时她会说，和今天一个时间，有时也会说，明天要帮妈妈干活，来不了。每次听她说来不了，我心里总有说不出的难过，就会站在那里看着她，直到她背着背篓瘦小的身影消失在远处，才怅然的回家。那个春天，因为有春妮陪伴，时间过得特别快。不过月余，铺天盖地的油菜花开始谢之一尽，一朵朵的花变成了一粒粒饱满的菜籽，弯着腰默默沉甸甸地垂在田里。就在那个春天接近尾声的晚上，父母突然从城里回来，因为我已经到了入学的年龄，他们是专门回来接我的，当晚收拾好我所有的衣物，第二天清晨，便带着我匆匆到了城里。再次回乡已是两年后了。曾向奶奶打听过春妮，奶奶只告诉我听人说她家没大人了，好像被远嫁潜江的小幺接走了。由此我便没有再问。以后学习渐渐紧张，接下来就业成家，经年浑浑噩噩穿行在钢筋混凝土的丛林里，曾经过往的记忆早已尘封淡忘。时间一晃，转眼迎来了生命中第三十八个春天。那是四月下旬的一个周日，郊外的油菜花开始谢之一尽，就像当年我离开家乡时的情景。幺幺大老远从家乡给我带来一大罐黄澄澄的油菜花蜜。欣喜中我迫不及待打开罐子尝了一口，油菜花的芳香带着蜜甜的清香直抵心肺，久居城市难得吃到如此纯真的乡土蜂蜜，那一刻，对春天原本几分漠然的心，突然莫名的多了些温情来。幺幺告诉我，今年春天他们村里来了一对养蜂的夫妇，还带着个智障儿子，帐篷就落在她的院后。这对夫妇人很厚道，酿的蜜特别纯正，价格也公道，不像往年来村里的养蜂人，将糖水兑入蜜里卖人不说，还价格老高。想着我有常年吃蜜的习惯，才特意找他们买了大罐为我存着。只可惜厚道人没走上好运，说到这里幺幺突然叹了口气。前半个月，养蜂人的智障儿子在河边玩不小心溜进了河里，他妈妈当时就在身边，想冲过去拽住儿子，结果不但没拽住，脚一滑也跟着掉进河里，儿子没救起来，自己也淹死了。捞起时，女的胳膊还是紧紧抱着儿子的姿势，怎么拉都拉不直。那男的撕心裂肺地哭了一场，当晚拖着他的老婆儿子连带蜂箱走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不曾想，猝不及防的，因为这罐蜜我竟听到如此一段人间悲剧，心里一时间黯然。幺幺还在那里说，你说巧不巧，听我们队里人说死的这个女人，就是原来高堰九队那个瘫子的大姑娘，叫春妮。冷不丁听到这里，伸向茶几的手，突然停在半空，那个被我遗忘了许久的小姑娘，乱蓬蓬的辫子上落着几瓣菜花，套着一身又旧又皱阔大的衣服的样子，顿时浮现脑海。关于春妮儿时的家庭状况，也是那一天我才终于得以完整了解到的。春妮爸爸年轻时是一名瓦匠，因为一次做工不小心从屋顶摔下来，摔断了脊椎从此瘫痪在床，从那时妈妈成了家里唯一的硬劳力，妈妈平时忙农活，小春妮则负责做家务照顾妹妹。就在我随父母回城那年，春妮妈妈终于不堪生活重负，丢下了春妮爸爸和两个孩子，离家出走从此不知去向。随后一年工夫，春妮爸爸就将自己吊死在了床架上。年年春相似，可是今年的春天，分明与往年不同，只觉着胸中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打开窗户，拂面的风仍残留着一缕油菜花香，那一刻，我想起了儿时故乡，那开在湖边田埂角落的小野花，任凭风雨，开时不曾多姿绚丽引人注意，凋零后，注定只能寂静无声萎谢入泥。（原载《东宝》 2018 年第 1 期）（通联：国网荆门供电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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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花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