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姆妈

时间:2018-06-28 09:37     来源:荆门市东宝区作家协会     作者:张永平    点击:

 一
大凡女人都是不喜欢战争的,特别是有了孩子的女人。人们称她们为母亲,在我老家都喊姆妈。
吴翠花的姆妈就是这样。姆妈不识字,却勤劳、朴素,懂得孝道,十几岁的时候她被家人用一条小船摇着送到吴家湾嫁入吴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之前,她连男人是啥模样都不知道。听媒婆说女人大了就是要嫁人的,娘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那是命。但她怎么也想不到,掀开她盖头的那个男人竟然那么丑陋,不,也许用狰狞二字更为准确,脸上净是大一块小一块的疙瘩肉,黑红的,眼睑外翻,眼球向外突出,似乎稍微动一下就要落下来一样。嘴唇收缩,似乎没有能力包住牙一样让牙大部分暴露在外面,那双伸过来掀她盖头的手如一根长满了桃胶的老树干,这样子把长得还算水灵、标致的姆妈吓得晕死在了床上。
吴翠花的姆妈醒来后只是重重叹息了一声,她想起了她的娘告诉她的话,嫁男人就是穿衣吃饭生娃,这是女人都逃不过去的,是命。好在婆家对她不错,婆婆身子硬朗,灶前灶后地忙碌,男人也不闲着,里里外外地做,大小事全被他们母子二人揽了,只把她一人晾在一边,她就自个儿在那纳闷。可当太阳刚落进湖水里的时候,婆婆总是笑着把她男人推进屋来,随后外面就响起了落锁的声音,余晖和晚风就被挡在了门外。
男人也不说什么,三两下褪去自己的衣裤,然后就如饿虎一样扑向女人,容不得女人挣扎反抗,她就掀开了女人的衣裤,让女人洁白的胴体在幽暗的屋子里闪着光芒,这种光芒刺得男人眼花缭乱,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不顾一切地压在了女人的身上,让那道光芒融化他,直到女人大声地尖叫一声,像湾子里喊春的猫的叫声让人悚然。
这声音让一直在外面听着的婆婆脸上露出了不易察觉的笑容。她总担心那场大火烧毁了儿子的面容也一同烧完了他做男人的那点本钱,让老吴家没有了子嗣,而在这一代断了香火。女人的尖叫声让她知道了那个希望还在,也让她想起了自己被男人压在身子下的那个夜晚。女人第二天哭诉着说:“姆妈,我怕。”
婆婆说:“怕啥,他是你男人,咱老吴家总不能绝后吧。”
女人说:“姆妈,我怕疼。”
婆婆说:“疼过了就好啦,是女人都要经过的。”
女人又说:“姆妈,我怕……脸。”
婆婆轻轻“哦”了一声,仿佛一下子理解了面前这个女人的恐惧,就和风细雨地告诉她,那是湖里两股土匪打仗,土铳土枪一个劲儿地响,枪火引燃了那片芦苇林,正在林子里掏鸟窝的男人立刻就变成了一个火人,幸亏他滚到了水里,幸亏婆婆去的及时,将奄奄一息的男人背回家,请了郎中医治,命保住了,昔日里一个英俊的少年就变成了一个连她自己也不忍多看的丑八怪。她说:“他本来很俊的,都怪土匪,都是战争啊!”
傍晚太阳又被门前那片湖水融化的时候,婆婆把男人推进屋,顺手塞给了他一条毛巾。
吴翠花的姆妈又被男人压在了身下,她看见那男人的脸上裹了一条污黑的毛巾。

男人做那事是尽心尽力的,不久后女人的肚子隆起来了就是最好的证明。当有一天婴儿的一声啼哭划破了夜空,婆婆掰开婴儿的两腿没看见她期盼中的小桩子,就甩了手中的毛巾,阴了脸出了屋。
那以后,婆婆又延续着往日的做法,天刚挨黑就将男人推进屋里。男人也还尽力,女人也还配合,可就是再不见那肚皮有什么反应了。婆婆就去求神拜佛,由她怎么虔诚,也没感动送子观音。男人说:“姆妈,那桃树也有歇枝的时候。”婆婆瞪了他一眼,说:“刚产了一窝就歇啊,还不如那头大母猪呢。”男人就再不敢吱声了。
吴翠花就在这样的环境中一天天长大了。她姆妈什么活都干,织网、打鱼、割芦苇,她也就帮着什么活也干。在她的记忆中,奶奶就是一个管家婆,成天指使着她和姆妈去干这干那。有时姆妈累得想坐下来歇一会儿,奶奶就来说:“没用的东西,还不去做饭,你男人该饿了。”姆妈就撑起疲惫的身子再去燃灶。她常看见姆妈时常拍着自己的肚子说:“你争点气啊!”她就问姆妈争什么气呀?姆妈就摇头,只顾忙着自己手里的活。
有一年,奶奶突然对姆妈的态度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什么活也不让姆妈做了,总让姆妈歇着。吴翠花就问姆妈,姆妈笑着说:“你该有个弟弟了。”
果然,姆妈为她生下了一个弟弟,奶奶高兴地成天笑盈盈的,那张脸就像屋旁盛开的桃花。第二年,姆妈又生下了一个弟弟,奶奶说这是吴家祖上积了德,是她拜佛感动了上天。她想法子弄好吃的给姆妈吃,好在湖里的鱼、苇林里的鸟蛋应有尽有,奶奶说要下奶,奶水多了喂白喂胖两个孙子,而且一直不让姆妈给弟弟断奶,总说喝奶水总比喝湖里的水强。吴翠花就看见她姆妈常常掀开衣服给弟弟喂奶,两个弟弟一边一个叼着乳头,她还看见她姆妈的乳房长长的,像两只布袋挂在胸前。 
 三
姆妈告诉她最怕枪响了。那天枪响了好长时间,家里突然闯进来一队戴大檐帽、端着枪的人。姆妈护着她和两个弟弟躲在屋角落里,浑身筛糠一样地抖,似乎是为了平息这种颤抖,她将两只乳头塞进了两个弟弟的嘴里。父亲在院里问那端枪的人咋回事,端枪的人一见父亲倒退了几步,问:“你他妈是人是鬼呀?”
父亲一笑,笑的更加恐怖。当官的挥着手枪,也不看父亲,问:“有没有红匪逃过来?”
父亲故意凑近那当官的说:“什么红匪白匪的,都没看见。”
当官的连忙后退,差点被几块劈柴绊倒。他恼怒地说:“老子看你他妈的就是红匪。”一个当兵的说:“对呀,长官不是说红匪青面獠牙,长得怪模怪样的吗?我看他像。”
当官的愣了会,他明知道父亲不是红匪,但他似乎在蛊惑那些当兵的人,忙说:“对啦,红匪就是这个样子,把他带去。”几个兵就拥过来要捆父亲。奶奶从西屋里扑了出来,手里举着一把菜刀,说:“谁敢抓我儿子。”眼看着就要扑到跟前了,当官的本能地开了一枪,一枪就把奶奶给打倒在地。父亲一见,像头发怒的雄狮扑向当官的,一把揪住了当官的衣领,正要使劲把他惯到地上,当官的把手枪顶住父亲的胸膛,连续地扣动扳机,随着枪声,子弹穿过父亲的胸膛,血慢慢地冒出来,浸红了胸前的一大片衣服。父亲倒下了。
吴翠花知道那是保安团的人,她的奶奶和父亲就倒在了保安团的枪口下。她姆妈从那时起就对枪声有了一种恐惧,只要是枪响,她就浑身哆嗦,一哆嗦起来,她就会把乳头往弟弟嘴里塞,大弟不愿意,他已经四五岁了。奶奶仍让姆妈给他喂奶,村里的几个娃就羞他,他也感觉那乳头里吮不出什么汁液来,毫无味道。姆妈再塞的时候他就咬,咬得姆妈直扇他的脸。倒是小弟弟含着乳头,津津有味地吮着,仿佛是在享受一顿美味的大餐。
 四
不久,湾子里来了一队穿灰色衣服的人,帽子上的红五角星显得格外地耀眼。那一刻,翠花正在苇林里的一块空地上补渔网,一个小战士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把她吓了一跳。那小战士说:“小妹妹,我来帮你织吧。”说着就要去拿网针。翠花怯生生地问:“你是什么人?哪儿来的呀。”小战士笑着说:“我们是红军,红军听说过吗?”翠花点着头说:“嗯,专打保安团的?”小战士说:“对呀,为咱们穷人撑腰的。”翠花一阵高兴,可转念一想,不对,人们都说红军是青面獠牙,像他父亲一样丑恶,面前的小战士一副清秀的脸,她说:“你不是,红军不是你这样子,你咋这么俊呢?”小战士哈哈大笑说:“那是坏蛋们的宣传,不信,你问问我们的军长,我们的大部队就在后面呢,马上就到了。”
吴翠花看见红军大队人马来到面前后,她仔细地打量着每一个人,除了衣衫不整外,他们个个都慈眉善目,都微笑地看着她,看得她不好意思了,说:“都是可恶的保安团骗人。”
红军在湾子里住了几天。那些日子,大财主吴满江带着老婆、孩子跑到城里去了,他家的长工吴有方大叔出来主持成立了赤卫队,湾子里像过年一样张灯结彩,到处贴满了彩色的标语。小战士还为翠花家里送来了一袋小米,帮助挑水、扫地,闲下来时就领着两个弟弟在门前玩游戏,还教他们唱歌:“太阳出来满天红,扛起梭标跟贺龙。”姆妈煮好了小米面糊留小战士一块吃。小战士就说:“大娘,队伍里有纪律,不能吃老百姓的一粒粮,也不能喝老百姓的一口水。”说完他逃也似的跑出了家门。翠花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她感觉这样和谐安宁的日子是多么美好,这可是她心里一直盼望的美好日子啊!
有一天,小战士坐在门前的石墩子上给两个弟弟讲红军打保安团的故事,讲到兴奋处,他从石墩子上跳下来,从身上取下长枪瞄着远方说:“我瞄准了那个当官的,碰的一声,正好打中了他的屁股。”大弟就说:“把枪给我打,我要打他的脑壳,让他立马就死。”小战士不让大弟拿枪,说:“你还没枪高呢,小鬼。”大弟说:“我不是小鬼,我叫吴大龙。”小弟也说:“我叫吴二龙。”小战士一下子笑了,说:“小毛孩志气大呢,这样吧,等你们不吃奶了,我就把枪给你们打保安团。”
翠花正从屋里出来,她接了话说:“等他们长大了,保安团早被你们杀光了。你看我行吗?”
小战士又一笑:“小丫头也想杀保安团,你多大呀?”
翠花说:“我十五啦,不许你喊我丫头,想你也比我大不了哪里去。”
小战士说:“我十八啦,大你一截呢。”
翠花还想争辩几句,姆妈端着几个煮熟了的野鸭蛋出来说:“花儿,别争了,打仗是男人们的事。”她又学着部队上的称呼,对小战士说:“来,小同志,吃野鸭蛋。”
小战士忙背了枪往外走,说:“大娘,我不是小同志,我的大名叫马柱子。鸭蛋留着自个儿吃吧。”
翠花默念着马柱子的名字,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了不远处的一道围栏后面。

湖区的冬天说来就来了。一夜的北风把整个苇林吹得瑟瑟发抖。不一会儿,鹅毛般的大雪悄无声息地飘落了下来。翠花关了大门说:“姆妈,下雪了呢。”
姆妈也抬头看了一眼远处死寂的湖和苇林,满天飞舞的雪团大有一下子要盖住一地生物的样子。她轻轻地叹息一声,忧心忡忡地说:“大雪要封湖啦!只怕要苦了那群孩子们啰!”
这是几年以后的一个冬夜,吴翠花知道,红三军在敌人的第四次围剿后,被迫退出了洪湖苏区,大部队实行战略转移,留下了小股部队分散打游击。湾子里吴有方领导的赤卫队被改编成红军游击队坚守在千里洪湖一带。为加强红军游击队的军事力量,军部派出了一些有作战经验的同志充实各游击队,马柱子就在这些人之列。
吴翠花也知道此时姆妈担心的那些孩子们是谁,她不由得就想起了马柱子。敌人派出重兵封锁了湖面,在各个渡口、码头都增加了岗哨,还修了哨卡,不准百姓下湖,想以此围死游击队。湾子里的人几个月都没有吴大叔和马柱子的消息了。眼见得大雪铺天盖地下来,战士们缺衣少食,受冻挨饿,一想到这里,吴翠花的心就揪了起来,焦急地说:“姆妈啊,这鬼天气,柱子哥他们不被饿死,也要被冻死啊!”
正在此时,湾子里响起了一阵破锣夹着一个鸭公嗓子喊出的声音:“注意啰,各家各户听清楚啰,吴老爷说啦,谁要是再敢下湖为那些共匪送吃的、送穿的,水娃他爹就是你们的下场。”
翠花和她姆妈都挤在窗口向外张望。不一会,几个乡丁押着被五花大绑的水娃爹从窗前经过。他们把水娃爹吊在了一颗大树上,那破锣的响声和鸭公似的喊声又响了起来,在静静的湾子上空飘荡,如狼嚎,嚎得有几分瘆人。
翠花抓住姆妈的手,哭也似地说:“这可怎么办呀,姆妈。”
姆妈不搭理翠花,自个儿走回床边坐下,双手合在一起,闭着眼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第二天,全湾子里的人都看见水娃爹已被冻成了一根冰柱。
 六
翠花作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她将家里所有能吃的东西包括鸡蛋、野鸭蛋,还有腌制的干鱼,集中起来装在一只篮子里,说是所有的也就仅这一篮子。她要冒险去湖里给红军送吃的,他不想红军战士饿死了,更不想柱子哥饿死了。他们都不在了,谁还能来帮她杀保安团,杀那些祸害一方的乡丁,为她的奶奶和父亲报仇呢。
翠花悄悄地开门,她不想惊动姆妈,但还是被姆妈叫住了。姆妈盯着她看了半响,说:“我的丫头长大啦,该嫁人了哟。”
翠花求姆妈说:“姆妈,您就让我去吧。”
姆妈帮翠花系好红围巾,怜惜地摸摸她红红的脸,似乎有太多的话要说又什么也没说。翠花理解姆妈的心情,她也没说什么,只是看了一眼呆在一旁的两个弟弟,然后头也不回地扑进了风雪交加的夜里。
翠花绕过了几个哨棚,那些哨棚的乡丁不是在打瞌睡,就是在打纸牌,也许他们想到刚吊死了水娃爹,也能吓住那群穷鬼,怎么也不相信还有人在这风雪弥漫的夜晚提着脑袋再为红军送吃的。可到了离湖最近的一个哨棚,由于几近深入湖区,哨棚里住着一个班的保安团,四周被几只大马灯照得通亮,翠花藏在芦苇林里,只想等到团丁们睡了,再伺机溜过去。她想绕过了这个哨棚,再顺着一条似有似无、水漫草覆的小路往前走十几里地就到了一个叫蔡咀的地方。那地方尽是高高的芦苇,中间有块场地,平日里三面环水,汛期时小路被水淹没,形成一个孤岛。柱子哥曾陪她去那里掏鸟窝,还教她打枪。后来,红军部队撤走了,那地方就成了一个联络点。翠花决定把食物放在那里,红军会派人去取的。她总想柱子哥一定会去那个地方。

姆妈一直搂着二龙坐在床上,两眼呆望着窗外飞舞的雪,心里却担忧着翠花的安危。
那一夜,姆妈没有等到翠花的平安归来,却等来了一阵杂乱的枪声,枪声是被呼啸的北风吹过来的,隐隐约约,似有似无,但一下子像有一根无形的竹竿子戳进了她的心口,她下意识地将乳头塞进了二龙的嘴里,似乎二龙极有力的吮吸能抽走她心中的疼痛。
睡在脚头的大龙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他看见姆妈搂着二龙仍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被冻死在船头的鹭鸶。
已摇身一变成为保安团副团长的吴满江带着几个团丁闯进屋来,姆妈怔怔地看着他,似乎在一夜之间长大了的吴大龙握着一把鱼叉护着姆妈。吴满江轻轻拨开鱼叉,说:“你家丫头通匪,想在老子眼皮底下给共匪送吃的,没门。”
吴大龙又抖了抖鱼叉,问:“我姐呢?”
吴满江嘿嘿一笑说:“死啦。她冲过了哨卡,被老子的士兵乱枪打死了。”他走近姆妈,摇着头叹息一声,“哎,只可惜了那美人胚子哟。”
姆妈将目光移向窗外,淡淡地问了声:“我丫头呢?”
吴满江看了看身后的几名团丁,说:“这就怪啦,团丁们都看见她被打死了,等到天亮了去查验尸首,尸首都不见了,他妈的,好像煮熟的鸭子又飞了。”
吴满江下令团丁将家里翻了个遍,把能吃的东西全搜走了,说是担心有吃的东西再给红军游击队送去,然后扬长而去。
吴大龙就帮着姆妈收拾屋子,末了,还学着大人的样子说:“姆妈,别怕,还有我呢!”

吴大龙真的长大了。从只会撮鱼摸虾、掏鸟窝的小毛孩长成了能撒网捕鱼、耕田种地的小伙子。他学着姐的样子家里家外的忙活,总想给姆妈减轻点劳累,给姆妈多一点安慰,靠着一家人的勤扒苦做,日子就在芦苇青了又黄、黄了又青的交替中过过去了。
这期间,吴大龙最欣赏自己做了件男子汉的事,那就是帮助弟弟二龙断了奶。那天他在湾子里的大杨树下看见隔壁的小媳妇在奶孩子,衣襟扯开,露出的是两只雪白的、圆圆的如城里看见的馍馍一样的奶子,再一看,那奶子就幻化成了两朵含苞的莲花。他就一下子想起了吊在姆妈胸前的软绵绵、干瘪的如布袋样的乳房。他不明白同样是奶孩子的乳房为啥长出的模样不同。正纳闷,小媳妇笑着说:“大龙啊,想吃奶呀。”一句话问得大龙满面通红。
回到家里,大龙看见了二龙,二龙一副苍白、文弱的样子,正拿着一把弹弓在门前练靶子,不远处的几朵荷花在他的一次又一次的打击中依然亭亭玉立,在微风中摇曳,似乎是在挑逗他们。大龙就想起了二龙成天叼着姆妈的奶子的那种贪婪,突然有了一种替他羞躁、恨铁不成钢的冲动,上去一把夺过弹弓,捡了一粒石子塞进弹弓包皮,然后拉直橡皮筋,朝着远处放出去。随着嗖的一声一朵荷花就掉在了大大的荷叶上。他转身将弹弓扔给二龙,说:“从今以后,你再吃姆妈的奶,小心我撕了你的嘴。”
二龙捡起弹弓,怯怯地说:“姆妈要我吃的。”
“你不晓得丑啊,我都替你掉面子。”大龙一向在二龙面前说一不二,二龙言听计从。以后的日子,姆妈只要听见湖里传来打野鸭子的枪声,她就不由自主地掀开衣服找二龙喂奶。这在常人看来真的难以理解。隔壁的小媳妇常一边奶自己的孩子,一边冲着姆妈说:“他姆妈,咋不喂大龙啊。”又转头挑逗大龙,说:“大龙啊,你姆妈的奶子没水了,来吃我的吧。”这时候,大龙就拉了二龙朝屋外跑,跑到一处无人的地方,就让二龙跪下来发誓,二龙不吱声,大龙就踢他的屁股,扇他的嘴巴,直打得二龙求饶了才罢手。
那以后,二龙再也不吃姆妈的奶了。姆妈把他送进吴家湾的私塾,让他识文断字,为吴家留下个有文化的人。大龙就专心地帮姆妈干活,只是听见枪声,姆妈就会捂着胸口发愣,这在大龙看来总比抱着弟弟喂奶好。以至他好不容易自己做了一杆土铳,试放时都跑得离家远远的。他不想让姆妈在他的枪声中还想起那些事儿。但他在扣动扳机的瞬间内心是洋洋自得的,有一种男子汉的自豪。
那几年,吴家湾相对于外面的世界来说还是太平的。东洋鬼子在攻陷大武汉后一路向西,又侵占了整个江汉平原。到处都是枪声隆隆、子弹横飞。也许是千里洪湖自然条件的限制,也许是日军急于打通进川通道的战略企图还未实现而无暇顾及,使得吴家湾暂时成了被日军遗忘的角落。姆妈也没受到枪声的惊扰。
只是上私塾的二龙再也不背“人之初、性本善”了。每天都听私塾先生讲日本人的暴行,讲日本人禽兽不如、杀人放火、奸淫妇女,讲得二龙成天提心吊胆的,还常常做噩梦。大龙就安抚他,还问:“日本人就那么坏吗?”二龙说:“是呀,先生每次讲的时候都气的浑身发抖,最后还说我忠华民国疆土之大,民众之多,岂能受弹丸之地的小日本欺辱。四万万五千万同胞之唾沫也能将倭寇淹没。有血性之中国人皆当拿起武器为我中华而战,为我山河而战。”大龙听后浑身血液就会莫名其妙地沸腾,他就看着手里的土铳,说:“别怕,那小日本来了,我就用土铳铳死他。”
以峰口为中心驻扎着国民党第6战区王劲哉的128师,他们时常在长江、汉江上袭击日军的水上运输线。当兵的有时来湾子里喝酒,大龙就凑过去和他们搭讪,总是羡慕地摸他们的枪。当兵的借着酒兴说:“小娃子,想玩枪?”大龙点点头,当兵的就说:“这样子,老子给枪给你打,你要是能打下天上飞的鸟,老子就把枪送给你。”大龙说:“你不骗我?”当兵的说:“老子是大人,哪个跟你小娃子说谎话,不然,就被日本鬼子的飞机炸死。”
大龙拿了枪,却不知道怎么使。当兵的又一阵嘲笑,然后教大龙拉枪栓、填子弹。大龙也不瞄准,像端土铳样端着枪,见天上飞过一只鸟,他抬手一枪,鸟儿应声落地,几个当兵的顿时目瞪口呆,还没回过神来,大龙提了枪就走。听到枪声的姆妈跑过来拦住了大龙,夺过大龙手里的枪还给当兵的,拉起大龙就走了。
这件事被几个当兵的传的神乎其神,说湾里有个年轻人,闭着眼睛也能打鸟,而且百发百中。营长知道了就来找大龙,要他参加国军,说这好的枪法去打日本鬼子的飞机也会一枪撂一驾下来。大龙就用征询的眼光看着姆妈,姆妈一声不吭,捂着胸口在那里发愣。
有一天,私塾先生找到吴大龙,鼓动他说:“身怀绝技,却在这湖里打野鸭子,惜哉惜哉!何不把这子弹射进日本人的胸膛?”
吴大龙早已有了参加队伍打鬼子的想法,可一见到逐渐衰老的姆妈和弱不禁风的弟弟,话到嘴边就是说不出口。他没有姐姐那样的决心,他舍不得扔下姆妈和弟弟。
私塾先生见他犹豫,又进一步开导他说:“日本鬼子打到家门口了,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说话间,里屋的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人,这个人走到大龙面前说:“哈哈,想不到当年还在吃奶的大龙长成个大小伙子了,还是神枪手啊。”
大龙定睛细看,也没认出是谁。那人抓下自己的帽子,把脸凑到大龙跟前说:“我是你马柱子哥,不认得了?也难怪那时你还没枪长,我说等你长大了教你打枪的。”
大龙这才想起了十几年前给他讲故事的红军大哥哥。他喊了声“柱子哥!”就喉管哽咽,泪如雨下。他想起了他的姐姐吴翠花。
马柱子所在的红军游击队被改变成新四军后,他被派往新四军五师32团担任营长,驻扎在荆钟京一带。在得知驻荆门的日军13师团在赤鹿理中将的率领下将南下参与对洪湖的扫荡的情报后,首长考虑到他熟悉洪湖的情况派他来与当地地下党联络,目的是组织起包括128师在内的强大的反扫荡队伍,以粉碎日军的扫荡计划。工作之余,他总想去吴翠花的家里看看,又不敢贸然行动,就让私塾先生叫来了大龙。
大龙领着马柱子回到家里,没等他的姆妈反应过来,马柱子上前抱着姆妈说:“大娘,我替您的女儿来看您了。”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一条红围巾递给姆妈,姆妈一眼就认出那是女儿出门时系的围巾。时隔多年,那红色依然鲜艳,她捧着围巾,呜咽着:“花儿啊,你可回来了,姆妈想你啊!”
原来,那天夜里,游击队首长派马柱子带着几个人出外找粮食,他们想摸过那个哨棚进到湾子里,正愁敌人看得严实无法通过,却见一个身影在马灯的照射下冲过了哨棚,向他们藏身的地方奔来。快到近处,他就认出了那奔跑的女孩是吴翠花,便招呼她快跑。可敌人的子弹射中了翠花,翠花扑到在地,那一瞬她将装满粮食的篮子扔了出去。马柱子见状,在战友的火力掩护下,他冲上去抱起翠花就跑,跑出不远,翠花就不行了。在她咽气的时候,她扯下了那条围巾塞给了马柱子。
吴翠花的坟就在那个叫蔡咀的地方。马柱子说:“大娘,翠花是为红军牺牲的,红军会永远记住她的。”
姆妈看了看大龙,喃喃地说:“你姐走的时候就像你这般大,十六、七岁啦。要不走啊,早该出嫁生娃啦。”
十一
马柱子还有任务,离开吴家湾时留给大龙一句话,要他做姆妈的工作跟着他参加新四军打鬼子。“想好了,我过段时间来接你。”
吴大龙不敢跟姆妈提这件事,但他打定主意要跟着马柱子走,他不想在这湖里与飞鸟、野草为伴,他想到外面去看一看,也想用自己手中的枪去教训一下那些不可一世的日本鬼子。
敌人的扫荡开始了,来势汹汹。所到之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私塾先生在湾子里喊话,要大家到芦苇荡的深处去躲一躲,姆妈不走,还说量他日本人也不敢无缘无故地杀人。私塾先生也不再多解释,要二龙强拉硬拽把姆妈拉走了。大龙在帮助疏散,发现隔壁的小媳妇一家人没来,就返回湾子里去找,在这同时,日本鬼子也闯进了湾子里。
大龙提着那只土铳,七弯八拐地摸到小媳妇家后院,眼前的一幕让他目瞪口呆、热血喷心。小媳妇的公爹公婆倒在地上,身下的血还在汩汩地流,那个还在吃奶的孩子还挂在日本鬼子的刺刀上,而小媳妇已无反抗的力量,任由两个日本鬼子按在地上蹂躏。大龙端着枪就打,可土铳哑火,他顾不得多想,一步冲上去,抡起枪托砸开了一个鬼子的脑袋,回身扑到了另一个鬼子,使出浑身的力气掐住了鬼子的脖子,鬼子从拼命挣扎到瘫软地死去他都没有再松手。门外又跑进来一个鬼子将刺刀插进他的后背,他的手仍然没有放开。在他倒下的时候,他看见躺在身边的小媳妇被日本鬼子扒开了衣服,那地方裸露着他曾经看见过的两只乳房,如两朵血红的花。
两个多月后马柱子来接吴大龙的时候,是二龙告诉他哥哥已经死了。马柱子心疼地直跺脚,“他手上有枪,怎么不开枪啊!”
姆妈说:“都怪我啊!我在他的火药上淋水了,枪都打不响啦。”说罢,也捶打起自己的胸口来,似乎要将无限的悔恨捶打出来。
马柱子走时,去吴大龙坟上祭拜,找了块木板,在板上写下了:“吴大龙之墓,中华民国三十四年立”。他说大龙是打日本鬼子牺牲的,要让后人永远地记住这个名字。
疯了的小媳妇孤苦伶仃的,姆妈看不过,把她接过来和自己一起住。小媳妇见人就说:“大龙来了,大龙要吃我奶了。”在马柱子为大龙竖起了那块木牌的时候,她竟抱着那块木牌哭了个昏天黑地。
 十二
湾子里的私塾被日本鬼子一把火烧了,私塾先生也跟着马柱子走了,吴二龙就没再上学了。他也认为自己不该上学了,他要帮助姆妈做家务,他要挑起家庭生活的这副担子。
可他什么也不会做,姆妈还要手把手地教他。他见姆妈劳累的样子又无力帮助,就时常坐在小木船上发呆,西边的太阳就在他的呆望中慢慢地沉入湖里。
一晃就到了民国三十七年,江汉军区解放军解放了除峰口、新堤之外的所有江汉平原地区,建立了江汉解放区,担任某独立第四团团长的马柱子带队来到了吴家湾,是配合主力部队粉碎国民党军队对解放区的第四次清剿。马柱子抽空到了吴二龙家,他心里永远牵挂着吴翠花的娘和弟弟。解放区成立了民主政府,给二龙家分了船,分了渔网,还分了几分田地。日子过得有了生机,姆妈的脸上也开始有了笑容。
可吴二龙的心里总像有什么东西堵着似的,时常郁闷、发慌,解放军战士进了湾子就贴标语、演节目,都是讲的打败蒋介石,建设新中国的事,特别是看见几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女战士在那里又蹦又跳,鼓动人参军时,他的心里就有一种按耐不住的激动,见到马柱子来了,他就迫不及待地缠着他,非要跟他去打仗不可。
马柱子看见一旁默默劳作的姆妈,一口回绝了二龙的请求。他知道战争的残酷,知道国民党此次围剿的疯狂,他不忍心带走了二龙,而让一位母亲承受孤单和悲痛。
姆妈将一盆子腌制好的鱼晾在芦苇席上,边晾边说:“马团长啊,不打败国民党,我们也没好日子过,你就让二龙去吧。”
马柱子说:“大娘,这可不行,他去了谁照顾您呢。”
姆妈笑着说:“有民主政府呢,二龙读过书、心气高,你就成全他,也让他为消灭国民党出一份力吧。”
马柱子看着已是满头银发的姆妈,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十三
翻过年后,解放军在各大战场上攻势如潮,捷报频传,全国解放指日可待。
马柱子率领全团攻打县城,敌人凭借坚固工事和碉堡负隅顽抗,三连久攻不下,阵地前倒下了一批战士。站在马柱子旁的二龙心急如焚,他多次要求去炸毁那座碉堡,可马柱子就是不让他去,直到身边的参谋、警卫员派完了。吴二龙说:“团长,你就让我去吧,我知道你想保护我,为我的姆妈留个儿,可那些牺牲的战友就不是儿子吗,他们也有娘啊!”没等马柱子答应,吴二龙飞身出了指挥所,从一个战士手上抢过炸药包朝着敌碉堡奔去。马柱子大吼一声:“火力掩护。”
马柱子从望远镜里看见,吴二龙抱着炸药包扑向了敌人的碉堡。随着一声巨响,吴二龙和碉堡一起在浓烈的烟尘中消失了。
战斗结束后,马柱子命令战士们挖地三尺也要找到吴二龙。可是他们什么也没找到,马柱子顿时捶胸顿足,仰天大喊:“大娘啊!我咋向您交代啊!”
姆妈正在给小媳妇梳头,她的身子忽然一颤,梳子也掉在了地上。小媳妇说:“大龙来了,大龙要吃我奶呢。”姆妈捡起梳子,听着小媳妇的疯话就想起了二龙,想起了二龙躺在她怀里吃奶的模样,有一种说不出的温馨和幸福。
十四
部队向西开拔,到宜昌山区剿匪的时候,马柱子率团绕道经过吴家湾。一是为吴二龙家送烈士证书,二是想看望一下二龙的姆妈。部队到了二龙家门口,姆妈提着一篮子干鱼,背着一小袋米准备去上交支前粮,小媳妇摇着一面红旗跟在身旁。马柱子下马,命令全体战士立正,所有的战士齐刷刷地立在了姆妈的周围。姆妈见整齐划一的部队一眼望不到头,正纳闷,马柱子紧跑几步上前,喊了一声:“大娘。”
姆妈看见是马柱子,就用眼四处搜寻她的二龙,问:“二龙呢?二龙没回来吗?”
马柱子颤抖着将烈士证书送到姆妈面前,说:“我没保护好二龙啊!”姆妈看了一眼,也不接,牵了小媳妇说:“疯丫头,我们送粮去。”
马柱子已是泪如泉涌,他双腿并拢跪了下去,发自肺腑地喊了声:“姆妈!”
没有人命令,全团战士举手行礼,齐声喊道:“姆妈!”那声音洪亮,响彻云霄,惊飞了芦苇丛中的群鸟。
十五
马柱子就是我的父亲。这些故事是父亲讲给我听的。
姆妈的真名叫田吴氏,是我的奶奶。多年后我常听奶奶念叨,说:“没有战争该多好啊。你翠花姑、大龙叔、二龙叔都还在,都会有儿有女……”
听父亲讲这些故事的时候,我总会顺着奶奶的话去遐想,如果没有战争,奶奶的生活将会是什么样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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