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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叔

时间:2018-06-28 09:19     来源:荆门市东宝区作家协会     作者:张永平    点击:

 一
二叔的命运是在遇到红军时被改变的。
父亲对我讲,那一年家乡闹红匪,乡绅陈家富老爷说红匪了不得,个个长得红胡子红脸的,凶神恶煞,见人就杀,见房子就烧,见女人就抢,共财产共女人。家里爷爷早逝,奶奶领着父亲和二叔过日子,除了一间破屋子,什么财产也没有,只是奶奶还算年轻,长得还算标致,总怕被共了,成日里提心吊胆。听说红匪的队伍已开过来了,奶奶就带了父亲和二叔躲进了屋后的山林里。
父亲说那天真该有事。平日里躲匪患的山洞是个极荫蔽的地方,树林遮天蔽日,茅草密密匝匝,若不是有心去搜寻,就算走到洞口了也未免能发现。可那天就像出鬼了。红匪的队伍走进树林的时候,一头牯牛不知从哪里串了出来,硬是挡住了红匪的去路,几个红匪一阵狂叫就去逮牛。那头牛像是见到了仇人一样,瞪大了眼,摆开了一副与人决斗的架势。有一个红匪说不要靠前,用枪打。几个红匪就在远处拉枪栓。藏在洞里的二叔见了,像兔子似得从草丛中蹦出去,跑到牯牛跟前,用身体护住牛头说:“不要打,打死了要赔的。这是老爷家的牛。”
奶奶急得直想喊,她知道那牯牛是陈老爷家的,二叔已放牧几年了,牛就是他的伙伴。有一次牛摔伤了腿,陈老爷用竹条抽二叔二叔都不哭,却为牛伤心了好多日子。她担心二叔为牛而同红匪闹出什么事来。此时,父亲按住了奶奶,硬是没有让她喊出声来。
只见一个骑大马的红匪从马上下来,其余的红匪都收了收枪,向他敬礼。那人走到二叔面前,笑盈盈地和二叔说着话。不一会,二叔牵了牛随着红匪的队伍走了。
这让奶奶和父亲担心了一夜。第二天,太阳的光把幽暗的树林照亮的时候,二叔来了,他见了奶奶和父亲就说那些人不是匪,是红军,是好人。父亲就细细地问,二叔就讲着他看到的一切,说那些人要到村里歇脚,要他带路,进了村就挑水、扫地、劈柴的,自己搭灶架锅煮饭,忙活完了,所有人都在屋檐下睡了。说完了还补一句:“哪有烧房子共产的,陈老爷也跑了。”
奶奶半信半疑,父亲也带着疑惑地问:“那骑马的呢?”
二叔说:“那人挺好的,他说他们是穷人的队伍,是专打白狗子坏蛋的,要我来把你们都叫回去。”
“没打你,也没骂你?”父亲问。
“没呢。”二叔说,“还给我玉米棒子吃呢。”
奶奶说:“骑大马的,一定是个官啦!”
二叔说:“娘说的对,那可是个大官,跟他的那些人都叫他彭军长。”末了,他看奶奶一眼,又凑到父亲耳根边小声地说:“他像爹。”
父亲后来才知道,那个像爹的人叫彭德怀,是红五军的军长兼第13师的师长。当父亲下山后看到的一切就和二叔说的没有两样的时候,父亲专门去看了一眼彭军长,那敦实的身板,那浓眉大眼的国字脸盘和他死去的爹真有点让人难辨伯仲。他不知道这种亲切感在从小失去父亲的二叔心里产生了怎样的影响,以至于红军的队伍走出了村外,二叔瞒着奶奶悄悄地跟着部队去了。父亲告诉奶奶时,奶奶望着莽莽群山,叹口气说:“由他去吧。”

二叔这一走,家里好几年都没有他的消息。那几年战乱频繁,红军走了白狗子来,白狗子走了红军来,村子里过队伍就像村民赶集一样平常,生孩子死人的事也似山上的茅草,长了割割了长,一茬一茬的司空见惯。开头红军进村时,奶奶还要父亲去问一下二叔的消息,问多了也没一个准信,到后来奶奶再也不问了,说是山茅草生生死死,习以为常了。但父亲看得出在奶奶的心里仍藏着对二叔的牵挂。
倒是有一次陈家老爷来说:“他婶子,你家二娃子出息了,当连长了呢。”
奶奶忙问:“真的呀,在哪呢?”
陈家老爷回乡后,主动向农协会捐钱捐物,还主动减了农户的租息,被农协会认定为开明绅士。他用拐杖杵杵地说:“那还有假,我家侄子和他在一起呢。前些日子稍信来说的。”走时,还无不揶揄地说:“你家祖坟有歪脖子树啊,小放牛的也当上官了。”
奶奶忙说:“谢陈老爷!”
奶奶的心里就一直打起鼓来。她不知道这是福还是祸。农协会成立的时候,有人来硬要父亲去当委员,一来奶奶看父亲老实憨厚,不是成天在外说话办事的料;二来不知吉凶祸福,只想让父亲在她身边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拒绝了农协会的邀请。如今二娃子当了红军的连长,她的心就一刻也没平静过了。

父亲说他再一次听到二叔的消息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早晨。
这消息还是陈老爷说的。大雪静静地飘着,山川大地一片白茫茫的。陈老爷身上裹着兽皮大衣,杵着那根从不离手的拐杖站在父亲门前说:“陈家屋里的听着,我陈某人又回来了。不过这次还多亏了你家那二小子,不是他告诉县城的胡团总消灭了红军,我这一百多斤就交代了。”
奶奶开了门出来,凌冽的寒风夹着大雪差点吹倒了她。她扶着门框说:“陈老爷,这是怎么说起呢。”
“我就纳闷了,他不是红军吗,怎么又帮着靖卫团打红军呢?”陈老爷扯了毛绒绒的领子护住脸说:“只可惜了我那侄子,他带着红军去攻打县城,却被靖卫团活捉,上十个弟兄都被胡团总枪毙了。”
一向胆小怕事的父亲听到这个消息如被雷劈了一般,忙战战兢兢地说:“陈老爷,您说的话可是真的呀?”
“哼,我还骗你们不成?不信,你们去县城里看看去,说不定,二娃子还在县城里领奖呢。”
奶奶一下子瘫坐在了门墩上。她不相信这是真的。二叔从小就心善,但嫉恶如仇,他怎么可能帮助白狗子去杀红军兄弟呢。父亲就忙不迭地安慰奶奶说陈老爷说话像放屁,没一句是真的。奶奶回过神后说不管是真是假,要父亲立即去县城打探清楚。她说我们陈家不能对不起劳苦乡亲,如若是真的,她就要父亲从此和二叔断了这份亲情。

父亲不敢有违母亲之命,立即冒着风雪去了县城。
县城里也如山野一般寂静,雪花在街巷里肆意地飞卷。少有的几个行人偶尔穿过街巷,脚步踏着积雪发出的吱吱声显得格外地响亮。城门洞里两个团丁扛着枪,将头缩进衣内,像两只狗熊立在那儿,要不是从他们鼻孔里还冒出热气来,父亲还以为是两座石狮子呢。
父亲就凑过去看城门墙上的布告。布告上说赤匪彭德怀部二营副营长陈望财率侦察班企图先期潜入县城内,配合大部队攻占县城,被靖卫团活捉。为惩治匪患,保乡邻平安,经上级批准,全部就地正法。尸首示众,以儆效尤。
父亲抬眼看到城门内不远处空旷的场地上竖着一排木桩,一字儿排着十几根,根根上面都绑着一具尸体。风雪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看不清死者的相貌。但有一点他看得很清楚,那些尸体都是普通山民的打扮,没有他想看到的红色五角星和红色的领章。
父亲轻轻碰碰团丁说:“敢问老总,那木头上绑的啥呀?”
团丁不屑地说:“赤匪,你他妈眼瞎呀?”
父亲伸着大拇指说:“老总剿灭赤匪有功,该有大赏啊!”
团丁说:“赏个屁呀。要有赏老子早不在这里耸着啦。大雪天的,抱个窑姐多舒坦。”
“那赏钱呢?”父亲问。
“你他妈想赏钱啦?”团丁瞧瞧父亲说:“看你不是那块料。赏钱都被王长根、陈小满那几个狗日的领啦。每人五十块大洋啊。”
“陈小满?”
“对呀,你他妈认识?”
“不,不认识。”父亲说:“我是说陈小满狗日的太走运了。”
“就是。”是字还没有吐利索,就被一阵风呛回到了团丁的喉管里。那团丁打了个喷嚏,狠劲地抓一把鼻涕朝外甩去,那鼻涕粘在了城墙上,尔后垂下来,在风中摇摆。

父亲在听到“陈小满”这三个字的时候心里是沉重的,以至于他的脚步也沉重得像拖着两块山石。他不知道是怎么走回家去的,只知道到家的时候已是后半夜了,奶奶还裹着棉絮坐在床上等他。就着白雪映进窗内的一点光亮,父亲看见了奶奶那双急盼着真相的眼。他急忙回避开来,底气不足地说:“小弟不会干那缺德事的,娘放心。”
二叔的大名就叫陈小满,因为父亲出生是大满时节,爷爷就将父亲取名为陈大满。奶奶又生养了两个都没有捡起来,待到二叔降生时,又恰恰遇到了小满的日子。爷爷说命里就该两个娃,大满小满都占了,满满当当的,这辈子满足了。
奶奶似乎听出来话外音,那双眼就滚出泪珠来。泪珠子在雪光中闪着亮,父亲抬头看见了,又不敢再看了。
奶奶就有几天不下床了,话也不说,饭也不吃,父亲整日里围在床边,端茶倒水,好言相劝。终于有一天,奶奶掀开棉絮下床说:“命在他自己手里捏着呢。”
父亲说,那时是革命形势低潮的时候,红军大部队走了,只留下了红五军坚守。白狗子四面围剿,并实行经济封锁,红军躲在深山里,缺衣少粮,冻死饿死的不计其数,加上缺少药物,盐也没有吃的,许多伤员因伤口溃烂而死。有的人就经受不了这种困苦的考验,拖抢逃跑的时有发生。父亲猜想二叔就是在这个时期脱离红军,成了革命的叛徒的。
在这样的形势,平日里夹着尾巴过日子的陈老爷又神气了起来。他仗着在县城里当靖卫团副官的女婿不可一世,横行乡里,到处逼着村民交租交息。女婿接他到城里住的那两天,却遇上侄儿陈望财带队攻打县城。据说还从陈望财身上搜出红军首长彭德怀写给他的信,要他里应外合,配合红军拿下县城。胡团总把信交给他女婿,女婿自然知道胡团总的意思,忙要岳父拿了五百大洋才了却这次杀身之祸。胡团总自是喜出望外,独自盘算着自己的得失,给陈小满和店老板各五十大洋外,自己净赚了四百块,划算。想到这里,他抓着自己的青皮脑袋哈哈地大笑起来。 
 六
穷苦的日子显得格外地漫长,漫长得让奶奶和父亲也不知道是怎么过过去的。那一年秋天,父亲说准确地说是民国三十四年,日本鬼子投降了,村子里到处贴着欢庆胜利的标语。村民们愁苦的脸也舒展开了,就像门前树上挂着的红透了的柿子。田里的稻谷和山坡上的玉米棒子也成熟了,奶奶和父亲起早摸黑地忙着收割。那时陈老爷一家又不知躲到那儿去了。收获的粮食除了交点给新四军做军粮外,其余的都属自己所有。恰在这时,媒婆给父亲说了个邻村的姑娘,说好农忙下地就去迎娶,这让奶奶和父亲的脸上都露出了少有的笑容。特别是父亲,那一年他已经三十多岁了,能成家了,有女人捂被子了,他的心里甜得就像被蜂蜜抹了一层似的。
母亲过门的那天天空格外地晴朗高远,路边的野菊花一丛丛地开得旺盛。奶奶倾其所有地置办了酒席,村里老老少少都来家里热闹了一番。这其中还来了两个新四军的干部,骑着大马,背着盒子枪。为首的被称着是王团长的人说是专门为英雄陈小满的哥哥结婚来庆贺的。他端了一碗酒说:“陈家是革命之家,是英雄之家,在陈小满同志的哥哥结婚大喜的时候,我作为陈小满同志的战友没有理由不来替陈小满同志为他哥哥祝福!来,大家一起干了这杯。”
一席话说得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目瞪口呆。王团长一口气干下一大碗酒后说:“那一年县城里杀了十几个红军,国民党靖卫团还奖励了陈小满同志五十块大洋。其实呀,那是彭军长亲自设下的一个巧计,借敌人之手杀的是红军的叛徒陈望财。”
父亲一把抓住王团长的手问:“这是真的?”
王团长肯定地说:“是真的,我们来就是想告诉你和大娘这件事的。”
父亲仍然不信地问:“你怎么知道?”
王团长说:“陈望财被抓时是不是在城门外的小饭店里?”
父亲说:“是呀,听人说是店老板和我兄弟一块去县城里告的密,不,是报的信。”
王团长哈哈一笑说:“我就是那店老板王长根。”
父亲端了碗酒说:“娘,您听到了吗,乡亲们,你们听到了吗?咱家二娃子不是叛徒,是英雄。”说完,他也一昂脖子喝清了那碗酒。
那天,父亲喝醉了,醉得在新房里嚎啕大哭了半夜。那天,从不沾酒的奶奶也喝下了一大碗酒。

那以后,奶奶和父亲的心里都揣着一个愿望,都盼望着有一天二叔能够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十足地回故乡。
他们终究没等到他们想象的那种场面。二叔回乡是静悄悄的,是灰头土脸的。白天里,他不敢进村,就躲在那个曾经躲匪患的山洞里睡觉。他怕他的蓬头垢面如乞丐般的样子吓坏了村里的人,也怕吓坏了他日思夜想的母亲和哥哥。待天黑后,他悄悄地进了村子,遇见一条水沟他还特地去洗了把脸。
二叔在初春的月夜里走着,月光将他的身影投射在地上,显得形单影只。几只发情的狗在村子的屋角落里忙碌着,全然没把二叔的进村放在眼里。二叔摸到老屋门前,却见里面黑灯瞎火,空无一人。正茫然时,他看见旁边陈老爷的屋里正有人开门出来倒水,他想躲闪却来不及了,一盆水淋在他的身上,也吓着了倒水的女人。倒水的女人尖着嗓门嚷道:“谁呀,耸在门口也不吱声,走草的狗呀?”
二叔开了口说:“你骂哪个呀?”
那倒水的女人说:“就骂你呢,哪来的讨米佬。”
二叔又想还嘴,却看见父亲走了出来,父亲在问母亲:“骂哪个呢?”
二叔浑身一热,喉头就哽咽,双腿一软就跪了下去:“哥,我是小满啊。”
父亲愣了会,又大梦初醒一般去叫奶奶。奶奶见了二叔,哇地一声大哭起来。那哭声在寂静的春夜里被风儿传到了村里的每一个角落,全村人都知道那位红军英雄回来了。
 八
二叔回家时村里的土地改革划分成分都进行完了。奶奶家定了个贫农,还从地主陈家富的房产中分得了几间房子和一头耕牛,日子过得还算平静。二叔的到来如在平静的水面扔了粒石子,在家里荡起了一点水波。奶奶和父亲都没说什么,只是尖刻又好面子的母亲说房子和田地都没有二叔的份,二叔回来等于家里多添了一张嘴,搁在她家灶台上吃喝,成天就念念叨叨。祖母和父亲都明白,母亲是对二叔没有衣锦还乡而光宗耀祖的事儿一直耿耿于怀。她一直在乡邻女人中吹嘘的那种热闹场面没有变成现实,总觉得在人前人后丢了脸面,禁不住就对二叔有了怨恨情绪,时不时扔几句风凉话,给点脸色给二叔看。二叔也不计较,不声不响地去将老土屋整理、打扫了一番,自个儿搬了过去。奶奶阻拦,二叔说:“地主家的房子我住不惯。”奶奶无奈,就由了他去,只是按二叔的请求把那头牛牵了过去与他作伴。按二叔的话说以前他就是个放牛娃,对牛有感情。
二叔除了放牛外,还帮着父亲干些农活。有一天傍晚,太阳还在山头赖着不走,二叔犁完了一块田就扛起了犁头,牵了牛回家。父亲在另外一块田里放水,见二叔形单影只地走在田埂上,想起心中一直装着的对二叔过去历史的那么多疑惑,不免就有了过去问清楚的冲动。他提了铁楸去赶上二叔,与二叔一前一后地走,忍不住地问:“你不是跟彭军长走的吗?咋成这样子啦?”
二叔不语,踩着夕阳的余晖只顾埋头走着。
父亲急了,说:“人家快解放时出去的,回来就吃皇粮了,你呢,你是老红军,你是英雄。”
二叔回头看一眼父亲,仍不作声。
父亲说:“不是我说你,十几岁就去参加革命,枪林弹雨一二十年,回来却是竹篮打水,空的,不说当个官,立个战功也行嘛,也能给我们陈家露个脸嘛。难怪你嫂子不热乎你。”
几句话似乎戳在了二叔的心坎上,他喝住了牛,涨红着脸说:“我参加红军打白狗子,打日本鬼子,打国民党反动派,都是为了老百姓过上好日子,不是为了自己。”
“那你就去打呀,再去朝鲜打美国鬼子去。”父亲说,“你们彭军长不是在朝鲜吗?”
二叔一鞭子打在牛身上,牛猛地窜了出去。他说:“你以为我不想去啊,我做梦都在打仗。”
“那你去唦,回家做么事?”
二叔突然又像泄了气的皮球样恹了下来,嘟哝了一句:“我受伤啦。”说着,他慢慢地脱去褂子,露出了伤痕累累的半个身子。
他告诉父亲,他曾受过很多次伤,最严重的一次是在解放大西南的一次战斗中,他身中七枪,腹部像蜂窝,肠子也流了出来。他在医院里躺了三个多月,伤好了,部队的仗也打完了。组织上要他转业到地方工作,他不从,说死也要死在部队上。首长找他谈话,他把首长骂了一顿,还说要去找彭总。首长一气之下撤了他的团长职务,他就擅自离开了部队。他想职被撤了,仗也没得打了,不如回家,回家就可以孝敬娘了。
父亲看见二叔身上的伤疤,像一条条深褐色的虫或是一个个黑漆漆的洞,在夕阳的映照下,仿佛有血在向外喷涌,让他触目惊心。父亲不忍再看,那种视觉冲击是刻骨铭心的,以至一辈子也没有忘掉。
二叔穿了衣服说:“不要告诉娘。在外那么多年我天天梦见娘啊!”
父亲扔了铁楸,一把抱住二叔说:“我知道,哥知道。打小孝顺的二娃子怎么不想娘啊!”

有时候人不怕忙碌,就怕闲着。闲下来后思想的虫子就会钻出来到处爬,爬过你的脑门,爬过你的心房,让你去回忆,去憧憬,特别是在山村宁静的夜晚,面对窗外的冷月,面对跳动的灯火,更会使你想入非非。
二叔每天就这样躺在床上遐想,不过他想的最多的还是那个一心想嫁给他的、名叫香香的姑娘。
史上所称的“百团大战”开始前,二叔所在的八路军某部就住在香香的村子里,而二叔恰巧又住在香香家。八路军的优良纪律让香香赞不绝口,战士们和蔼的笑容和待人如兄妹的亲情让从未见过世面的香香倍感亲切。而那个被人们唤着营长的二叔英俊威武又平易近人,特别是待她娘如同亲娘一样又使热情大方的香香感动不已。她就开始注意二叔,二叔的一言一行都被她摄入眼眶。有时她躲在自己房间里看二叔窗口的灯光,一看一夜。在夏夜躁动的夜晚,那跳动的火苗时时撩拨着她的心房,使她心旌激荡,情窦初开,如七仙女爱上董永一样,无缘无由,无怨无悔。
二叔接到命令,率全营去正太铁路某段破袭,伺机攻占附近日伪军据点。出发前,香香拦住二叔要求参战,二叔不屑地说:“黄毛丫头,那是去打仗,不是赶集。”
香香一甩辫子,昂着头说:“俺知道,打仗不会,但俺会扒铁路、割电线。”
不管香香怎么说,二叔还是没答应带她去。但香香的美丽、乐观以及平日里对他的格外照料让他对这个十八岁的姑娘产生了一种好感。这样的爱怜心态使他怎么也不会把美丽的姑娘带上战场,带入危险。
二叔后来知道香香还是跟随村里的民兵参加了战斗,她所表现出来的勇敢让民兵队长赞不绝口。二叔心中对香香的敬佩一下子转化成了一种爱恋。从那以后他每天都想见香香。有香香的身影在眼前晃动,有香香的笑声在院子里飘荡,他就感到踏实和幸福。
不久,日本鬼子出于报复,纠集大量日、伪军对八路军根据地实行扫荡。二叔要带部队去狙击来犯之敌。他去和香香娘告别,一旁的香香一把拉住二叔,爽快而坚决地说:“小满哥,你娶我吧!”
二叔被香香的大胆给怔住了,他一时语塞,但心潮澎湃、激动万分。
香香娘笑眯着眼说:“俺家香儿早相中你啦。兵荒马乱的,能跟了你俺这当娘的就放心啰!”
香香见娘同意了,喜不自禁,转身去拿来一双新绣的鞋垫,塞给二叔,说:“等你!”
二叔接过鞋垫,兴奋地点着头,那样子如鸡啄食。
奶奶总是在这个时候带着姐姐过来看二叔,时常看见二叔拿着那双鞋垫。四、五岁大的姐姐就告诉奶奶说:“二叔在哭呢。”
 十
母亲最知道儿子的心事。奶奶带着姐姐去老屋看二叔,有事送点吃的过去,有时就空着手去,什么也不做,只陪着二叔坐。姐姐曾告诉我,那时她什么也不懂,也不明白奶奶陪着二叔坐着是为了什么。父亲说那是奶奶想解开二叔的心结托媒婆给他介绍个女人,奶奶总想二叔早点成家为我们陈家生个男娃好延续香火。每当这个时候,二叔总是一声不吭,有时拿着那双鞋垫发呆。
奶奶说:“去把香香娶回来。”
    二叔摇着头说:“我去过。日本鬼子投降后,我去找她,就想娶她,可村里人说她死啦。”
大批的鬼子和日伪军闯进村子里的时候,来不及躲藏的香香和她娘被堵在了屋里。鬼子用刺刀捅死了她娘,又想对她施以淫暴。香香誓死不从,和一个鬼子兵拼命扭打。当她的手无意中摸到鬼子腰间的手雷时,她毫不犹豫地碰响了手雷,与鬼子同归于尽了。幸免于难的乡亲们说,鬼子红了眼,一把火点燃了茅屋,整个村子立刻陷入了火海之中,大火烧了一天一夜才熄,村子就成了一片焦炭和瓦砾。
奶奶接过鞋垫,轻轻地抚摸着上面的那对鸳鸯,几滴泪也滴落下来。她说:“你也总不能一个人过一辈子吧。邻村有个姑娘,插秧割谷是个好手。娘去看了,还挺标致。”
二叔夺也似地拿过鞋垫,说:“我忘不了香香啊,我一闭眼她就在我面前晃呢。”
这样的对话,姐姐听过几次,直到我出生了,母亲喜颠颠地在奶奶面前说陈家有后了,我们有儿子啦。奶奶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成天围着我转,对二叔的婚事才没有再提了。
十一
二叔的生活是简单而又踏实的。那时候刚成立人民公社,村子被改为第二生产队。队长说二叔会放牛,就将队里的十几头牛交给了二叔。二叔爽快地答应了。父亲说放牛工分少,母亲还讽刺几句,说:“我们的大英雄就会放牛啊?”二叔说:“我以前就是个放牛的,彭军长也放过牛呢。”母亲说:“人家彭军长是大官,你呢?”二叔就不再申辩。他对牛有感情,再犟的牛在他手里都能变得顺从。他觉得放牛没什么不好,就每天与牛相伴,在头牛的项下系个铃铛,然后把牛赶到山上那片树林里,任由牛群自由觅食。他自个儿就躺在山坡上晒太阳,有时还大声地吼几嗓子,就是“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那首歌。姐姐说二叔只会唱那首歌。
遇到放学回家的孩子们,二叔就来了精神。孩子们要他讲故事,他就会滔滔不绝,说:“就在这,你们看到了吗。彭大将军骑着大马,来跟我说,小鬼,跟我去当红军吧,我就去了。”
姐姐问:“彭大将军真的在我们家住过?”
“那当然。”二叔一脸的骄傲,“是我领他们进村的。”
有一天,二叔正讲得兴奋,队长路过树林,驱散了孩子们,然后对二叔说:“以后不准再讲了。”
二叔不解地问:“怎么啦?”
队长说:“你没听广播呀,你说的彭大将军被批了。”
“为什么?”二叔问。
“他是反革命,反党反毛主席。”
“你放屁,再说老子揍死你。”二叔说着就要冲上去打队长,队长跑出几步后说:“你小心一点,再说了把你也当反革命批斗。”
二叔说什么也不相信,曾被毛主席写诗称赞的彭军长会反对毛主席。那首诗他一直记得:“山高路远坑深,大军纵横驰奔,谁敢横刀立马?唯我彭大将军。”那时不知从什么渠道传下来,战士们都知道毛主席专门给彭军长写诗了。那种对彭军长的崇拜之情便油然而生,在二叔心里一直长久地保存着。当他真从广播上知道全国都在批判彭军长的时候,他对其中的原由百思不得其解,成日里就站在那里发呆,一下子变得沉默了,沉默得令人发怵。
二叔平静生活的表象下面又多了一些忧郁。
十二
忧郁的日子就像遇到了连阴雨,天空阴着,见不着阳光。雨时大时小,时下时停,时间久了,连喂牛的稻草也沤烂成泥了,空气中夹杂着一股霉味。
我不知道这种孤独、寂寞、烦闷的日子二叔是怎么过来的。我能记事的时候,二叔就老了,头发花白了,身子佝偻了,脸上的皱纹一道道的,如树皮一样,俨然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看上去比我父亲还老。不懂事的我总是把他叫爷爷,时常惹得父亲一顿训斥。
但我喜欢二叔。一有空我就去和二叔玩。他总是把我顶在肩上或是放在牛背上,笑嘻嘻地教我唱那首大刀砍鬼子的歌。还为我做弹弓、帮我掏鸟窝,有时还摘些野果子让我吃,说他小时候就是用这些野果子填饱肚子的。在我记忆中,二叔就像我的小伙伴,那片山林就像我们的游乐场,俩人玩得自由、奔放,无拘无束,给我的童年增添了许多乐趣。
后来我想,二叔也是喜欢我的,要不是有我的陪伴,也许他的日子更显得寂寥而无生气。 
 十三
有一天,队长来要二叔去大队部开会,说是县革委会来人,找他调查个事情。学校停课闹革命、在家闲着的我正陪二叔放牛,二叔对牛群不知道喊了些什么,就任由头牛领着牛群在山林里吃草,拉上我就往大队部走。大队离我们小队并不远,说笑间就到了。接待我们的是两个穿黄军装,臂上还戴着红袖章的人,一脸严肃,这阵势一下子把我给吓懵了。二叔搂着我坐在桌前,也是一脸的疑惑。
这时从里屋走出来一个人,油光粉面,胸前的毛主席像章特别的大,总在我眼前晃动,令我十分羡慕。那人开口说话了,一句话就把二叔怔住了。他说他是陈家富的儿子。我知道陈家富是村里的大地主,大地主的儿子就是小地主,怎么能在这儿耀武扬威呢。后来父亲告诉我,陈家富的儿子叫陈望林,是县里造反派的司令,那时是县革委会的副主任,相当于现在的副县长。
陈望林问二叔:“陈小满,你知道我找你来是为么事吗?”
二叔离开家的时候,陈望林还在县城里读书,他知道陈家富有个儿子,但很少碰面。他不解地问:“你也革命啦?”
站在一旁的人说:“少废话,陈主任是最彻底的革命者,是县革委会的副主任。”
二叔又问:“你爹呢?”
“死啦。”陈望林说话时轻描淡写,似乎那人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接着他却说:“不过今天也是为这事来的,不是你们污蔑他,他也不会自寻死路。”
做记录的人敲着桌子说:“听好啦,陈小满,我们是彭德怀专案组的,今天来就是调查彭德怀当年指使你伙同国民党靖卫团杀害红军战士的事,你们不仅杀了红军营长陈望财,还陷害陈主任的父亲陈家富,这些问题你都得老实交代。”
二叔辩解说:“不是那回事,那是杀叛徒,陈望财带着人去投敌叛变。”
“那好,你就将当时的经过写出来,对党要忠诚,不得隐瞒。”陈望林说。
“写就写。”二叔把我推到一旁,接过纸和笔就开始写起来。
我看见那几个人阴阴地笑了,却不知道为什么。
十四
那是一九二九年的冬天,毛委员、朱军长率领红军大部队离开井冈山,前往赣南闽西一带开辟新的红色苏区。前敌委员会命令彭德怀同志率红五军留守。白匪闻知红军主力下山,便纠集了湘赣两省边界十多个团的兵力进剿井冈山。在敌人重兵压境的情况下,彭德怀同志按照毛委员“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的十六字游击战方针,歼敌一部分有生力量后,主动撤出了井冈山。
那时部队在白匪控制区内穿插,没有固定住所,又时值隆冬,战士们穿着单衣,顶风冒雪,忍饥挨饿,处境十分艰难,一些禁不起艰苦斗争生活考验的动摇分子就伺机叛变。某部副营长陈望财带着一些人打死了党代表,打伤了一些反对投降的战士,趁着大雪天向县城逃去。
彭德怀同志在得知消息后,明白陈望财的叛变将给红军造成的危害,立即下令除掉叛徒。他分析陈望财不敢走大路,抄林间小道又因大雪而寸步难行,就让我二叔骑着他的马赶到县城外拦住叛徒,并给在城门外开饭店的地下党负责人王长根写去一封信,要他配合在城外解决这伙败类。二叔赶到时,陈望财一伙还没到。按照彭德怀同志的计谋,二叔伪装成店伙计和王长根开始准备。陈望财一伙在天黑后才撞进了饭店。王长根和店伙计招待他们吃喝,陈望财见天已晚城门已关,又禁不住王长根的劝说,就决定在饭店住一晚了再进城。当他们都疲惫地睡去,二叔和王长根将一封信塞在了陈望财的口袋里,又将红军的传单分别塞进了其他人的衣袋,然后就去敲打城门,说红军的队伍要来攻城了。
守城的白狗子见是城门口开饭店的王老板和店伙计,忙开了门领他们去见靖卫团胡团总。胡团总睡得正香,被叫醒后火气就不打一处来,当听到来了一支红军便衣队,准备袭击县城时,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忙命令集合队伍,在王长根和二叔的带领下悄悄地包围了饭店。
一声呼哨,团丁们一拥而上,把陈望财从床上拖了起来,有一个家伙发现情况不对,伸手去枕头下摸枪,被冲上来的团丁一枪打死。这下,这伙叛徒才大梦初醒,吓得连话都说不出了。陈望财就冲着胡团总直喊,说是来投降的。团丁们把从他们身上搜出来的传单和信交给胡团总。胡团总拆开信一看,脸顿时黑了下来。原来那信是红军指挥部写给陈望财的大伯陈家富的。陈家富当时正在县城里女婿家住着,要他配合行动,第二天晚上攻打县城。胡团总瞪了眼睛大骂:“操你妈的,你小子来投降带着这样的礼物,日白扯淡也不看老子是谁,来呀,把他们统统拉出去枪毙。”陈望财见那信也傻了眼,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团丁们不由他再辩解,将那十几个人拉进城里的操场上,绑在柱子上用机枪扫了。
第二天,靖卫团在县城召开庆功会,店老板王长根和我二叔因报告有功各得了五十块大洋的奖赏。二叔告别了王长根,高兴地赶往红军驻地向彭德怀同志汇报去了。
这以后,彭德怀巧计除叛徒在军中被传为佳话。
十五
二叔写好了交给陈望林,陈望林浏览了一遍后交给做记录的人,说:“这些细节就清楚了,和王长根说得一模一样。”
二叔听后就问:“王长根还在,他人呢?”
站在二叔身后的那人说:“以前他是县委书记,可现在靠边站了,你这份材料就足以证明他是彭德怀分子,回去后要对他实行无产阶级专政。组织上考虑你只是个放牛的,又能如实交代问题,就不追究你了。”
二叔听了不明白,说:“我写得都是实情呀,还追究我什么呢?”
陈望林笑着说:“我们查到了国民党靖卫团的档案,上面说得很清楚,红匪陈望财率队想攻打县城,被王长根和你告了密,害得十几名红军战士被杀。至于我爹,完全是你们的陷害,他可是开明绅士。”
“你胡说。”二叔急了,“那是国民党的宣传,那是彭军长用的计谋。”
陈望林说:“我问你,国民党的赏钱你领过没有,你又怎么能证明陈望财是叛徒?”见二叔无言以对,他又说:“这恰恰能证明他是率队去攻打县城的,这恰恰能证明彭德怀借计杀害红军战士。在反党分子彭德怀的身上又多了一条罪状。何况“百团大战”也有问题,不仅过早地暴露了八路军的实力,还引来了日本鬼子对我根据地的疯狂报复、扫荡,见人就杀,见房子就烧,对革命造成了严重损失。那时死了多少人你知道吗?”
二叔说:“不是呀,那仗打完后,首长们说是有力回击了日本鬼子,鼓舞了全国军民的抗战斗志,连蒋介石也通令嘉奖呢。”
陈望财说:“对呀,蒋介石是个什么东西,是国民党反动派,是我们的敌人。伟大领袖毛主席曾教导我们说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你懂吗?”
二叔一下子就瘫坐在了地上。我被他的样子吓哭了,对他又拉又扯,他一直不理我。我分明看到两滴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滚了出来。
 十六
队长在全队社员大会上宣布说二叔是坏分子,要接受监督改造。队长没再让二叔放牛了,而是派些重活累活让他去做。二叔就像一头不会说话的牛,只会默默地耕田耙地,从那以后,我就很少听到二叔说话,更看不见他的笑容了。
我把这事告诉奶奶,奶奶也不言语,只是在那昏暗的油灯下纳着鞋底,抽线的声音在静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的响。
我还是时常去看二叔,二叔一有空了就去那个山林里打转,遇见那群牛就上前去摸一摸,有时拉着头牛一摸半响,新牛官狗子爹也不阻拦,任由他去。我以为他是对牛有感情,舍不得。后来听狗子爹说他是在摸牛肚子吃饱了没有,摸牛肚子怀上牛仔没有,不然他会告诉狗子爹说进牛栏了还要加点料,别饿着了。
二叔的死很突然,而在我看来也很壮烈。那天下暴雨,狂风大作,雷电交加。狗子爹说一头怀孕的母牛没回来,二叔就陪了狗子爹去找。原来是牛受到惊吓,又因坡陡路滑掉进了一处深坑里。二叔跳进坑里,将牛绳递给狗子爹让他在上面拉,他下坑使劲地推着牛屁股。几个回合后,牛僵持在半坡上。正在此时,二叔脚下一滑倒在了地上,失去后推力的牛又一下子落在了坑底,两只蹄子一前一后地踩在了二叔的胸上,踩断了二叔的胸骨,一口鲜血从二叔的嘴里喷了出来。狗子爹说他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声响,就像树枝折断的声响一样。
奶奶听到这个噩耗后,就站在窗前看那窗外还在像盆子倾倒着一样下个不停的雨。不知过了好久,她才对正要去料理后事的父亲说:“别忘了那双鞋垫,让他带走吧,那是他的一个念想啊!”
十七
若干年后,我参加了工作在县城上班。正值全国开始平反昭雪,落实政策。在外地工作的姐姐写信来让我把二叔的事给问一问。我也不愿二叔一生不明不白,就到处去打探政策,寻找知情人。有人指点我去县委落实政策办公室找刘主任,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敲开了刘主任办公室的门。
刘主任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女同志,她热情地接待了我,当确认我是陈小满的侄子后高兴地说:“快说说,陈小满同志呢?你二叔呢?他还好吗?我和老王正想着去找他呢!”
我尽我所知,把二叔从回乡到死的经历细细地说了一遍,刘主任已听得泣不成声,泪流满面了。不知什么时候进屋的一位男同志递了一条毛巾给刘主任,然后说:“好同志啊,十几岁就参加红军,为革命立下许多功劳,却不图名利回家务农,死了也没个名分。”他轻轻地拍着刘主任的肩膀说:“老刘啊,我们得抓紧工作啊,决不能让那些老同志为革命流血又流泪啊!”
我怔怔地看着他们,刘主任擦擦眼泪说:“放心,小同志,你二叔的事我们早有定论了,组织上一定还他一个清白。”见我疑惑地还傻站在那儿,刘主任指着那位男同志说:“他是活着的见证人。”
男同志说:“是啊,我还活着,没被整死,我就是和你二叔一块去除掉叛徒的王长根。”
我一阵激动,上前猛地握住了王书记是手,却不知说什么好。我早就听说县委王书记恢复了工作,还想着让他给二叔证明一下呢,想不到此时此刻就站在了面前,让我除了激动还是激动。
十八
那天刘主任给了我几样东西,一样是二叔在战争中立功的证书和奖章,那奖章还熠熠生辉闪闪发光,没有一点锈迹。看得出是被经常擦拭过的。另一样是师首长写的一封信,由于没有抬头称谓,我不知道这封信是写给二叔的还是写给政府的,内容是师首长除了对二叔耍态度、粗暴地撤销他职务的事道歉外,对二叔擅自离队提出了严厉的批评,但要求当地政府妥善安置陈小满同志,恢复团职待遇。
刘主任见我一脸茫然地看着她,就向我讲起了她和这两样东西的故事。
刘主任叫刘洁,日本人攻占武汉后,她随一批逃亡学生到了延安,参加了八路军,成为野战医院的一名护士。后来转为解放军,与二叔同属一个师。在一次战斗中二叔身受重伤,昏迷多日,都是刘主任照看的。当二叔醒来看见眼前这个俏丽、活泼的姑娘日夜守在他身边,还为他端屎端尿擦身子,大受感动。在他养伤的日子里,刘主任对他照顾得细致有加,成日里不离左右,还经常缠住他要他讲打鬼子的故事。刘主任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让二叔想起和日本鬼子同归于尽的香香来,让他既温馨又心痛。但他不敢想入非非,在心里就把刘主任当成香香的影子,当着自己的亲妹子一样爱护和信任。
二叔闹着不到地方工作而追赶部队时,刘主任就在一旁劝慰他,师首长撤了他的职务,他就一下子感到浑身轻松,突然有了一种想见娘,想在娘面前述说的冲动。他偷偷地将军功章用布片包好了塞在刘主任门内,依依不舍地踏上了归乡的路途。
刘主任说二叔将军功章留给她是留下个念想,是留下个牵挂。师首长知道二叔不告而别后,拍着桌子骂他,恨铁不成钢。静下来后,师首长又后悔不迭,他说他失去了一名骁勇善战的战士和指挥员,就写了一封信留在刘主任处,一是想着二叔会回去,师首长就向他认错;二是想着二叔不回去,而回了家乡,就恳求家乡政府妥善安置二叔。
而在刘主任看来,这是师首长对她的信任,是关系到战友的前途和命运的大事。她就小心地珍藏着二叔的军功章和首长的信,期盼着有朝一日二叔能回到部队,出现在她的面前。
这样的期盼一直没有变成现实。抗美援朝战争结束后,刘主任转业回乡,她主动要求到我们县里工作,被任命为副县长。那时又赶上如火如荼的大跃进年代,忙里偷闲的她好不容易打听到了二叔的下落,正想着带着新婚不久的丈夫、时任县委书记的王长根去看望二叔时,两人一夜间被打为彭德怀分子而被下放到边远地区劳动。后来虽有时间去看望二叔,又怕自身的情况扰乱了二叔平静的生活而望而却步。直到这次被彻底解放。
望着手中的军功章,听着刘主任的讲述,想起孤独地躺在家乡山林中的二叔,我也不禁潸然泪下。
十九
县里综合考虑二叔的革命经历和为救集体的耕牛而牺牲的事迹,追认二叔为革命烈士,并派人来为二叔修墓立碑。碑立下的时候,小队长点燃了长长的一挂鞭。
那天,县委书记王长根带着夫人刘洁在县民政部门的同志和公社书记的陪同下也来为二叔立碑。那时奶奶因二叔的事而忧郁成疾,已去世几年了。她没有看到这隆重地让人激动的场面。父亲就领着母亲、姐姐和我跪在奶奶的坟前说:“娘啊,咱二弟是烈士呢,他没给我们陈家丢脸啊!”
王县长和刘主任把一个大花圈敬献在二叔墓前,他回头对在场的所有人说:“我还是那句话,陈小满同志是英雄,是大英雄。”
鞭炮又响了,那声音久久地在山林里回响。
二十
望着二叔坟头新立下的石碑,我仿佛看到了二叔跟着红军从眼前这片树林里走出去的样子,又仿佛看见了二叔死后静静地躺在门板上的样子,心里有点隐隐地痛。
鞭炮炸响后的青烟被风吹着总在我的眼前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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