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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姐姐叫秀兰

时间:2018-06-27 15:11     来源:荆门文学     作者:李诗德    点击:

 打开邮箱,一长串僵尸一样的垃圾信件。忙着打捞,从暗河中勾出一具具漂浮着的鬼魂,然后删除,让世界变得清朗。短信、微信、免费邮箱、QQ邮件,外加这云盘那云盘,耗费我不少时间!每天所做的无聊之事和所讲的废话填充着生命的缝隙,让你有一种饱餐之后的满足感。现在的人都任性,用什么方式与外界联系,全凭一己之好恶,怕有好消息破空而来我却不知跪接,隔几天我会打开邮箱看看。贫瘠的板结地上开不出富贵花,我只是习惯性耕耘而已。
漫不经心地点着阎王勾,突然眼前一亮,我还真的发现了一封特殊邮件。这就像在无数陌生的身影中,无意看到一张熟悉面孔,有些庆幸,也有些惊喜。
这封邮件之所以能被我识别,是它在一串英文字符前,贯有三个中文字——杂姓湾。杂姓湾是我故乡的名号,她出现在哪里,我都可以一眼认出。我敢肯定,这一定是我的哪位朋友,并且是熟知我故乡的朋友发来的邮件。连忙下载,打开来读:
先生:您好!恕我冒昧,如果没弄错,您应该是杂姓湾人。在这个假设的前提下,给您写这封信。
对我来说,杂姓湾是一个既亲切又神秘,既给人温暖又让人忧伤的地方。我想象中的杂姓湾悬置在我母亲的叙述当中,那里有湖,有划动的木船,有成片的稻田,还有个善良的老奶奶。这么跟您说吧,我们一家与杂姓湾有着莫大的关系,四十多年前,我们父母流落到杂姓湾,在此逗留过一段时间,这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您也不必诧异,我是在看到您的一篇以杂姓湾为背景的小说后,才萌发给您写信的念头的。我也曾无数次下决心要到这个地方看看,因诸多原因,未能成行。后来我逐渐觉得那段历史已成为一笔旧账,若无人追讨,它将随时间的流逝而了无痕迹。倘若是在未作充分准备之时贸然翻开它,我害怕会揭开一块已结痂的伤疤。杂姓湾对于我母亲,是一辈子也不能割舍的疼与爱。她在伤痛之余,总有些闪烁其词的恍惚,让人觉得有不便明言的东西深藏在她湿润的眼眶后面。年纪越大,她对这个地方的感情越复杂。我这么说,您可能已经明白。对于上一辈人,我们无意责备,更不能怨怼,但在母亲心里,这已是一个死结,她那种内心深处的痛总是有意无意感染着我们。写这个邮件,也是一时兴之所至而为,能从您这里得到教诲,好让我们在劝慰母亲时,给她一个最信服的说法,那是最好不过了。至于我是谁,您或许见过,或许已遗忘,这都不重要,假如因为我的唐突,认错了人,请您一笑了之!
无名无姓的一封邮件,瞬间占据了整个电脑屏幕。
关于一个女人的记忆从一片混乱当中逐渐显现出来。
秀兰!秀兰姐!一个印在我幼年记忆中的女人!
我的天啦!写信的这个人应该和秀兰姐有关!



杂姓湾的狗最初咬两种人——讨米佬和陌生人。自从杂姓湾的人把日子过得跟讨米佬差不多了后,狗就只咬一种人——陌生人。凡有讨米佬进村,一群穿戴和讨米佬差不多的孩子跟在后面起哄,一旁看热闹的狗呜呜呜哼两声,便失望地摇着尾巴走开了。而有陌生人不请自来,狗眼里是外来的面相,狗鼻子闻到的是他乡的气味,这才会引起狗的兴趣,这时,狗就会狂狺起来,一只,两只,直至“汪”来一群。
回忆起最初见到秀兰姐和她丈夫郭成义挑着箩筐走在杂姓湾的小路上的情形时,除了狗,很自然地就想到了我奶奶回答我的话:你怎么来的?你树空里蹦出来的不成?还不是一对箩筐挑来的。
一条扁担,两个箩筐,全部家当轻轻一挑,落得洁爽。按理说,这担子本该由男人挑着的,现在却落在女人肩上。女人把肩膀挪到离箩筐近的一头,箩筐上罩着一件破衬衫,只露出一条狭小的缝,女人不时对着箩筐做表情,说着话。很明显,箩筐两头的重量不成比例,女人挑着担子特别别扭,她用手拎着箩筐上的绳子,看起来就像提着箩筐的一头在走。但她宁愿别扭,也不愿挪挪肩以求平衡。男人走在后面,手里拿着根木棍,矮小的身材看起来倒像个不太称职的跟班。
  因为好奇,我就想知道她箩筐里究竟装的什么,走近一看,里面躺着个小孩,孩子自己把右手的大拇指塞在嘴里,鼻涕口水齐流望着我笑。我一边逗孩子,一边和她们顺着小路进村。
有我跟在身边,张二黄家那条黑狗是不会乱咬人的。但它不知从哪里突然冲出来,对着两个陌生人汪汪汪叫起来。矮个子男人吓得朝后退了两步,抄起木棍与狗对视。挑担子的女人脚下没动,只是把肩上的担子从左边挪到右边,把装着小孩的那一头换到了身后,稳稳地站在原地。我冲着女人大大咧咧地笑了笑,有些讨好卖乖。意思是,不怕,有我呢。我赶到狗跟前,做了个下蹲再站起来的动作,狗就跑开了。这时,我一眼扫到张二黄正站在路边怪笑,我已然明白,刚才那黑狗就是他嗾的,张二黄一向喜欢做些缺德事。
当时近黄昏,天空又低又暗,下大雨的前兆。女人对我感激地一笑,让我觉得十分受用,我就把她们领到了我家里。
一道闪电把远处的湖面白森森地撕开了,一个炸雷直接在村东头那棵重阳树顶上炸响。下雨啦!下雨啦!路上有人乱跑。我们躲得快,刚跑进屋,大雨就追了过来,门前禾场上先是一块一块地湿,接着便下得动了流。
我奶奶比我还热情,端凳子,让坐。女人从箩筐里抱出孩子,孩子吐出指头,扑向女人怀里。这时我近距离地看了看这个女人,脸盘有点大,阔嘴巴正好与之相衬。尤其是她脸上的两个酒窝,一说话,就像两只小兔子在脸上忽隐忽现地跑,把整张脸跑得生动起来。从她白净的胸脯到红红的脸,每一处都和湾子里的女人不一样,说不出来的好看。站在一旁的男人,望着外面的雨帘,一脸忧伤。
谢谢叔叔啦!谢谢叔叔啦!女人教不会说话的孩子说话,仰起头对我笑。我站在一旁愣住了,没想到还有这么好听的声音。那声音是我从没听过的,像几颗玻璃珠子在嘴里打了几个滚,圆韵而滑溜。我们一般把杂姓湾北边人说话的口音叫北声气,南边人说话口音自然是南声气,以我的尖耳朵绝对分辨得八九不离十。
这个女人的声气让我分不出南北。
雨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很快把天下黑了。女人嘴巴乖,左一个奶奶右一个奶奶地叫我奶奶,叫得清甜。这时,我已知道女的叫秀兰,男的叫郭成义。他们是一对逃荒的夫妻。奶奶,这真是不该啊!奶奶,吵苦你们了呢!叫得我奶奶一颠一颠地乐。出门在外,谁没个难处呢?同船过渡还要五百年修呢,这雨天落到我们家也是缘份,如不嫌弃,过来一起吃口吧。根本没征得我父母同意,我奶奶就这样好心地把秀兰姐和郭成义拉到了我们晚饭的桌上。要知道,当时我们家不但没有富裕的饭菜,甚至连筷子、碗也不富裕。
事后,我问过我奶奶,你不问青红皂白,把两个过路的朝自己家里拉,不怕他们是坏人吗?奶奶指着我的额头说,你个调皮佬,心眼还蛮多呢!是你把人引家里来的,一推二去五,怎么全是我的错了呢?好人坏人,奶奶一眼就能看明白。这对夫妻肯定是好人。直到如今,我也不知我奶奶是怎么分辨出好人和坏人的。
这一晚,秀兰姐和郭成义就住在我们家。
两捆稻草在地上铺开后,堂屋就占据了一大半,陈年稻草的味道和屋外的雨腥气混在一起,让人有柔软的感觉。秀兰姐将铺盖展开朝稻草上一铺,地铺也就开好了。小孩从箩筐里解放出来,在地铺上满处爬。秀兰姐要孩子叫我叔,我自然叫她秀兰姐了。我把孩子的指头从他的口中拿出来,他躲开我的手,飞快地将手指又塞进了嘴里。逃生,逃生这名字好听,为什么叫逃生呢?我问。我奶奶一旁抢着说,逃荒出来生的就叫逃生咧。秀兰姐在一旁叫,呀!奶奶,您真是个活菩萨呀!什么都瞒不过您的眼睛,我们今天算是遇到活菩萨了。奶奶一笑,见她娘的神,什么菩萨不菩萨,我还不是就这么一猜呢。
这个夜晚淅淅沥沥的雨没停过,我奶奶和秀兰姐的私房话说到很晚,两个萍水相逢的人有说不断线的话。后来我问过我奶奶,她说,还不是说些作孽的事呢。家乡遭灾,父母双亡,无依无靠,只好出来讨生活。这逃难的经历和我奶奶曾经有过的经历差不多,因此她就更容易被感动,至于秀兰姐所讲的有几分真实,没人有半点疑问。这个夜晚是个读书的夜晚,我一兴奋,就把读过的和没读过的书统统翻了出来,就着油灯有滋有味读起来。“秋天来了,天气凉了,一群大雁(àn)往南飞。”在一旁跟奶奶说话的秀兰姐忽然回过头来,对我说,呀,有个字好像读错了呢。我看看。我简直有些不相信地把书递给了她。在杂姓湾,识字的男人少得可怜,更不用说有女人识字。秀兰姐指着书上的拼音字母说,读(yàn),是大雁(yàn)。不对,是雁(àn),是大雁(àn)。我有充分理由证明我是对的。老师是这么教的,歌谣中也是这么唱的:“雁雁(àn),摊个一字我看看。”雁雁(yàn),摊个一字我看看,多不顺口呢!我以确切证据,理直气壮反驳。秀兰姐望着我笑了笑,笑出一对跑动的小兔子。她说你来看,这个拼音应该这么念:y——àn——yàn。她不知道我不会拼音,而当时我们也没有老师会教拼音。
这个秀兰姐不但是个漂亮的女人,而且还是个能识字的女人。

 三天后,秀兰姐和郭成义搬进了生产队队屋旁一间放农具的杂物间,算是在杂姓湾暂时落脚了。
我奶奶之所以对两个逃荒的年轻夫妇怀恻隐之心,是因为她有过多次逃荒的经历。根本不知道我奶奶使的什么妖法,在粮食依然紧张的年月里,她居然说服生产队把他们夫妻俩留了下来。当然,其中至关重要的是,我父亲是这个生产队队长。我奶奶仗义执言,两个精壮劳力到哪里去找?凭力气吃饭,他们出一天工,队里给记一天工分,人家又不是吃闲饭的!我父亲开始不答应,说我奶奶是吃饱了没事干,多管闲事!我奶奶不依,这叫管闲事吗?这叫帮人,这叫做好事。我奶奶最厉害的一招,就是现身说法,她追着我父亲说,你是没逃过荒,还是没讨过米?你没饿过肚子吗?你没央求别人给你口吃的吗?将心比心,拉这对落难的夫妇一把,也是一报图一报的事。我父亲的意思是,两个陌生人,还带着一个小孩,根本不知道来路,就收留人家,说是做好事,谁能保证做的就不是坏事呢?这两口子在家里犯下了什么事,逃跑出来的也未可知,男的拐了人家的媳妇,女的勾引了别人的丈夫,更有可能。看起来像好人,谁能保证不是敌特分子?老人心肠软,两句好话就掏心掏肺地帮人,这是没有阶级立场的表现啊!我父亲不愧是生产队长,具有一队之长应有的高度警惕性。我奶奶不管这些大道理,她说只有良心坏了的人才把事情朝坏处想。她相信她的眼睛,她说就是一蚊子从眼前飞过,她都能辨认公母,更何况是两个大活人!要不是在家里实在待不下去了,谁愿意四处流浪呢?俗话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俗话说,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世道人心啊!我父亲的阶级觉悟再高也高不过我奶奶的俗话说。接连两天的缠斗中,我父亲的耳朵都生出了茧,并且他感觉得到还有双期期艾艾的眼睛在暗处时刻窥视着他,既可怜,又楚楚动人。队里要留两个外地人,我奶奶说是好人,我父亲审查通过,也就代表了所有人的意见。杂姓湾张王刘李陈的姓氏都有,还没有姓郭的,郭成义以他的郭姓为杂姓湾又增加了一个姓氏。
生产队的队屋是仓库,也是平时全队社员开会、分发口粮的地方。周围墙上,一层层涂满了标语。到了秋天,有大雁从头顶飞过时,这里就会不停歇地热闹起来。稻子在禾场上堆成山,棉花厚厚地铺满地,像新媳妇的被窝一样软和。好心情像天上的白云,飘飘荡荡,队屋的里里外外都是欢声笑语。现在刚过清明,正是浸种下秧的时节,队屋周围弥散着泡谷种的酸腐味。入夜,四周蛙声响起,队屋旁杂物间里的一点灯火,在蛙声中飘忽,显得异常冷清、孤寂。
湾子里突然住下两个陌生人,无异于满座的酒席上打楔进来两位不速之客,让人惊讶之余,有些不舒服的感觉。出工的队伍中多出了两个人,大家相互咬过耳根。听口音,别腔别调,划不出范围;看长相,女的高男的矮,分不出南北;我家隔壁的陈寡妇说,这还用说吗?癞儿头的虱子,明摆着的。要不是跟队长家沾亲带故,怎么会说留下就留下呢?总不会是因为人家小媳妇有几分姿色就把人留住了吧?说得大家开怀地笑,笑陈寡妇说得在理。
这些天我倒成了大家追问的焦点:听说是你们家亲戚?很远吧?听口音就是百里开外的。我一般不正面回答他们。你们说是亲戚就算是吧,至于远近,谁也搞不清楚要过几条河翻几座山,少说也得比到湖那边远。他们问得多,说明我知道得多,我也就越神气活现。这么好看的一个女人,不但说话的声音好听,而且还识字,我一见就喜欢。这段时间我无由地骄傲得像只顶着大红冠子的公鸡。
这天晚上,我约了几个小伙伴去队屋禾场上玩,也是有些惦记,想去看看秀兰姐,我事先根本不知道会碰上这样的事。队屋离湾子有一箭之地,孤零零如一只出阵的雁。月亮并不明亮,照得见路,我们像一群蚊蠓,顺着小路,扑向禾场。
队屋旁放农具的杂物间,原本就不适合住人,几块砖码起来的小屋,周围大窟窿小眼,根本挡不住风,只能说有个遮盖,让那些耕耙耖磙不在露天里日晒雨淋。秀兰姐和郭成义带着逃生住进去后,也只把周围的窟窿眼堵塞了下,把里面扫了扫,算是个窝,勉强安身。
几个小伙伴在禾场上躲猫猫,我一个人靠近了有光亮的小屋。屋内情景让我像一只壁虎吸附在小屋旁,不忍离开。
从墙壁上的缝隙望去,秀兰姐脱得光光的,婴儿一样站在脚盆中洗澡。临时码起来的灶台上放着盏油灯,灯光忽闪忽闪的。灶台旁是一张用木棍支起的床,逃生似乎是在床上睡着了。郭成义在灶台间烧水,把锅中的水不断地加到脚盆里。烟雾和水汽充塞着整个屋子,有种不真实的朦胧感,但也看得分明。也许是长时间没洗澡,秀兰姐洗得有些忘形。她将那条平时顶头上的毛巾蘸了水,一下一下朝身上淋,一下一下很享受地擦,弯腰站起之间,美好的曲线有了动感。尤其是一对奶子,又圆又滑溜,水落在上面如同落在含苞欲放的荷花上,能看到水珠轻微地滚动。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奶子,跟我见到的杂姓湾所有女人的奶子都不一样。比如我奶奶的奶子和大多数老人一样,已经是两块补丁贴在胸前,以至于大热天她们也光着上身扇凉,根本不须避开外人。还有些正喂孩子的奶子,不是被拉得像蔫了的茄子,就是像被掏瘪了的小口袋,吊在腰间,胀鼓不起来。秀兰姐的奶子圆滚滚的像两个沾满露珠的金瓜,让人恨不得用手捧了,一口吞下,让那种甜,甜到心底。后来,我真的有机会亲手摸一摸这对奶子,如果我要尝一尝,我想秀兰姐也是会应允的,但是我没敢。
当几个小伙伴朝小屋这边跑来时,我故意弄出很大声响,以提醒屋内的人。我们转身离去的时候,忽然听到有狗吠声,我们发现不远处有个黑影消失在禾场边。后来种种迹象表明,这个黑影应该是张二黄无疑。
偷看洗澡的这件事,传到了我奶奶耳边,我奶奶狠狠地教训我了一顿。她说我屁股头黄都没落,就不学好,将来长大了还能成人?她还暗示要我父亲对我严加管教。我知道她的意思,她虽然没力气来打我了,但我父亲有的是力气,他用藤条抽我时,看似没用力,藤条会抽断好几根。
过没多久,秀兰姐和郭成义一家就搬到了我们家隔壁。后来我听说,她们一家所以从离湾子远的队屋里搬到我们一起,是另有原因。无论哪种原因,我奶奶在里面起的作用是肯定的。一天晚饭时,我奶奶又跟我父亲说起了秀兰姐一家的事。既然把人留下了,就得好事做到底。小两口老住在队屋里也不是个办法。那个放农具的杂物间,冬天冷夏天热,哪是人住的地方呢?再说这天气渐渐和暖了,到队屋里去的人也多起来,诸多不便。我看就在我们家隔壁跟他们盖个草棚子,好歹也是个窝,比住队屋强。他们出工我帮他们照看下孩子也方便。我父亲这回没怎么说话,过了几天他安排队里的几个男劳力用一个下午时间,就盖起一间带烧火间的茅草棚。秀兰姐和郭成义对我父亲自然是感激不已。
秀兰姐与郭成义,和队里的劳力一起出工,逃生放在我们家由我奶奶照看。等到收工,秀兰姐再把逃生抱过去,生火做饭。他们一家终于有了安身之所。 

因为偷看洗澡的事,好长一段时间,看到秀兰姐我就感到脸红。见我在她面前躲躲闪闪,她倒是像没发生过什么一样,主动和我说话。收工后看我在家,她总是说,他叔,等会帮我把逃生抱过去,我先去做饭。他叔,帮我把灶膛里的火拨一下,饭要烧糊啦。其实这些事不要我帮她也会做得好。我乐意听她使唤,她说话的声音,像屋后树枝上的阳雀在唱歌,叫人听着舒服。她家的灶台,用一些半截砖块垒成。一个小圆桌,也不知是哪家用旧了送给她的。两个碗,两双筷子,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那天她正做饭,我跟她在灶里添柴,柴草是湿的,半天不见火苗只见烟,搞得满屋子乌烟瘴气。她开玩笑对我说,火都烧不燃,还偷看人洗澡。小屁孩,还不好意思呢?大人洗个澡,有什么好看的?灶膛里的火轰地一下燃了,一时间把我的脸映得红红的,我恨不得把头低到裤裆里去。等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我绝不是故意的。我一边拨弄灶里的火,一边抹眼泪,鼓起勇气争辩。我只是想去看看你们的新屋,撞上的。看了就看了嘛,还不好意思呢?等你长大了娶了媳妇,天天有得看。她的话让我的心怦怦直跳,我不知道我娶的媳妇会是什么样子,但我的确幻想过娶媳妇的情境,顶着盖头的媳妇,长相和秀兰姐差不多。
要不是张二黄拦着我问起,我还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那天放学路上,张二黄在路边拦住了我,他把我拉到一边,说有话跟我说。张二黄的媳妇是个邋遢货,并且得了种怪病,时不时发病,张二黄的媳妇一发病就狂躁不安,用从不削剪的指甲抓人,张二黄的脸上总是被抓得横一道直一道的血印,更多的时候,他媳妇是把自己的脸抓得像戏台上画了妆的戏子。张二黄在家里无趣,在湾子里被人看不起,破罐子破摔,到处撩事惹非。他一脸怪笑地说,你看过秀兰洗澡是吧?看到屁股没有?是肥的还是瘦的?看到奶子没有?是圆的还是瘪的?我不知道他突然会问起我这件事,就好像有人当面骂我的亲姐妹一样,让我气愤不已,但我却无力反抗,他抓着我像老鹰抓小鸡一般,搞不好就会挨揍。我说,你放开我我就告诉你。在张二黄放手的一瞬间,我拔腿就跑,丢下一句话:看你妈的屁股和奶子!
我并不知道张二黄对秀兰姐的真正用意,但我猜得出这家伙肯定是没安好心。后来我才知道,秀兰姐和郭成义之所以从队屋搬到了我们家隔壁,他们向我父亲陈述,好几个夜晚,老是有什么东西在他们住的杂物间周围转来转去,时不时弄出声响,怪吓人的。我猜想,那个装神弄鬼的人一准是张二黄。
这年初夏,杂姓湾的麦芒与柳絮,不同寻常地四处乱飞。整个村子显得躁动不安。
那些天,我总感觉到浑身不自在,到处痒。两只手不停地前胸后背抓,恨不得把两只脚也用上。痒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毛病,一旦痒起来,非得用手去挠不可,否则它比疼痛还使人难受。我身上的痒,像大热天的痱子炸响,一处痒点燃另一处痒,然后四面开花,痒遍全身。然后就得拼命地去抓,抓破皮,抓出血来。我以为就我一个人这样,再看我周围,大家也是面有难色,奇奇怪怪地扭动着身体,似乎在和体内的什么较劲,恨不得把身体扭成麻花。秀兰姐走过我身边时,也是一脸苦相,她把我拉到僻静处,央求道,快帮我挠下,痒死我了。虽然我自己的痒都来不及抓,我还是答应了她的请求。先是隔着衣服在她背上挠,后来她干脆要我把手伸到她衣服里面去挠。当我接触到她皮肤时,我感觉到一片香软的滑溜,滑溜得我甚至忘记了自己身上的痒。我的手在她身上四处游走,她嘴里一边发出极其享受的咻咻咻的声音,一边指挥着我,上面一点,快,下面下面,哟哟,左边左边一点,右边。她完全放松了对我的警戒,忽视了我隐藏着的非分之想。有几次,我的手故意滑到了那个敏感部位边缘,但她对我的绝对信任,反而让我羞怯得不敢伸过去。
我奶奶说,麦芒飞,麦子黄,离开镰的日子不远了。这都是柳絮和麦芒在作怪,她凭着老经验,到野地里寻回些艾蒿,放在锅里煮,然后让我们用艾蒿水洗擦身子,这个土方子果然有效。艾蒿水是有颜色的,我身上被洗得青一块紫一块,像被鬼打了一般,我不知道其他人洗后是不是和我一样,尤其是秀兰姐,她那么白净的皮肤,洗得白一块黑一块就太可惜了。我很想问问她,没问出口。
乱飞的麦芒让沉寂了许久的杂姓湾活泛起来。女人们全副武装,一个个穿戴整齐,奔向麦田。悠悠风掀动麦穗,田里的麦穗比往年密实、充盈。早上的露水洒在麦穗上,被银针般的麦芒一颗颗穿起,穿成一串串珍珠。麦田边的蜻蜓醒来了,慢慢扇动歪歪斜斜还未完全清醒的翅膀,奋力扑向麦芒,田野的早晨晃晃悠悠地忙乎起来。
能加入到割麦的队伍,对秀兰姐来说,当然是件值得高兴的事,这表明杂姓湾的人以他们的大度完全接纳了她。出门时她还特意打扮了一番,穿了件带花格子的短袖衫,这恐怕是她压箱底的平时都舍不得穿的一件衣服。在束拢的发际上插了一朵小小的栀子花,然后拿了镰刀,心情愉快地混到了队伍里面。割麦的队伍,清一色的长衣长裤,有人还将袖口、裤管用布带扎着,就她一人穿了个短袖衫,就像一桌酒席上混进来一个叫花子,特别显眼。有人就问,你怎么穿个短袖呢?秀兰姐说,短袖凉快啊。恩,这时凉快,等会就得难受了。人家这么说,她还悟不过来。这时,张二黄不知从哪里挤了过来,嬉皮笑脸地说,把我的衬褂给你穿吧。张二黄的衬褂破破烂烂不说,恐怕就没洗过,汗渍将衣服染得分不出颜色。秀兰姐不知何意,只是对他笑了笑,毕竟人家也是好意嘛。旁边有人议论,这个张二黄啊,就是一只绿头苍蝇,喜欢到处乱钻。
割麦最难对付的是麦芒。太阳一晒,尖尖的,牛毛一般纤细的麦芒,如阳光洒在地里,只要一摇动,无数根银针天女散花般地射向四周,让人无处躲藏。麦芒见缝就钻,粘在皮肤上,似痒似痛,让人极不自在。女人们割麦时,无论天气多热,都得弄一套长衣长裤穿上,才敢在麦浪中自由翻腾。
一动镰刀,那些不怀好意的麦芒开始到处乱钻。秀兰姐裸露着手臂,每搂一把麦子,都得让麦芒从上到下扎一遍。脸上身上的汗,还不能擦,越擦麦芒越是朝里钻,开始是痒,接着是火烧火燎地痛。不一会,手臂和脸上被麦芒刺得红肿。陈寡妇冲着正挑麦捆的张二黄喊,张二黄,你不是说要把衣服脱给别人穿的吗?怎么说话不算数呢?张二黄倒是答应得爽快,你要她把衣服脱了穿我的,我要是不给,不是娘养的。张二黄脱下衬褂,搭在冲担上晃荡。
郭成义本来在田的另一边学着使用冲担。冲担两头高高翘起,挑成捆的麦子和稻子时,不会挡住行走的视线。悬在空中的重物随着步履的节奏,忽悠忽悠地上下起伏,还会减轻压力。对于不会使用冲担的郭成义来说,可就成了难题。使用冲担时,先得将冲担的一头深深地扎进麦捆里,用右手臂托起,再将另一头以同样的方式扎进另一个麦捆,左手臂用力将另一头托起,这一托一抬的瞬间,利用巧力,将冲担稳稳地放肩上。搞不好,这头没托起来,那头又滑下去了,好不容易把担子挑上肩,高高翘起的两头很难掌握平衡,冲担在肩上翻了过来,不是打着脖子就是打着脸。看到张二黄一伙人拿秀兰姐开心,连忙丢下冲担,几步抢到秀兰姐前面,将自己的衣服披在了她身上。
因为这事,秀兰姐跟郭成义在家里吵了一架,并且还动了手。事后,秀兰姐告诉我,说郭成义心眼小,他甚至不准秀兰姐跟任何男人讲话。

日子朝前过,不求过上前,但求过得去,在我奶奶的帮衬下,秀兰姐一家过得有了些起色,这恐怕是她在杂姓湾最为开心的一段时光。
  雨水富足的日子,我奶奶就带着我和秀兰姐在房前屋后刨出了一个个南瓜堆。种南瓜简单,拿一把锹,在高坡处,挖出筛子大的一个坑,灌满粪,用周边的细土蒙上,等粪水和着雨水渗透到了坑底,再把隔年准备好的南瓜籽,小头上,大头下,插几颗在粪堆上,就不必管它了。要不了几天,南瓜籽冒出新芽,开始茁壮成长。种南瓜的窍门,就是要舍得施肥。我奶奶说,跟人一样,只有吃得饱,才能长得快。几番风雨过后,瓜藤一根根争先恐后地朝四处爬,爬满坑坑洼洼。夏天来临,瓜藤上开出一朵朵黄色的喇叭花,引得蜜蜂、蝴蝶乱撞。等到秋天,南瓜成熟,柿饼形的、葫芦形的、枕头形的南瓜,东一个西一个懒洋洋地遍地打滚。粮食紧缺的年代,存放在屋角落里的南瓜,成了人们度过饥荒的最后指望。
在我奶奶的指点下,秀兰姐喂了头猪。我奶奶说,家里养头猪,等于是有了个聚宝盆。到年底,猪够磅,钱就到了腰包。这事划算,不用操太多心。说是不用操心,猪跟人一样,每餐都得给食,秀兰姐一家连人的一日三餐都成问题,哪还能管到猪,因此她家的猪经常是饥一餐饱一餐,有时干脆把猪绳解了,放它到处打野食。隔壁三家不时有人叫唤,秀兰啊,你家猪又跑出来了,你怎么不拴牢呢?
这天星期天,秀兰姐约我一同去打猪草。天气热,干坡上的野菜早被太阳晒蔫了,偶尔有那么一蔸两蔸,半天挖不到一竹篮。我跟秀兰姐说,我们干脆到青蛙塘去吧,塘里有一种扁担草,我们叫鸭舌头,长在水底,脆嫩脆嫩的,猪喜欢吃。
正午时分,太阳把人和畜生赶到了阴凉处。热浪翻卷的田野上,空空荡荡,就我们俩人,显得有些鬼鬼祟祟。秀兰姐戴着顶尖斗笠,卷着裤腿,我一赤膊、短裤,来到了青蛙塘。青蛙塘不大,浅水处,生长着茂盛的荷叶、荷花,塘中央一大片深水域,清澈可人。微风吹来,卷起一条条细细的波纹。长在靠近塘边水底的扁担草,随着波纹一摇一摆,好像风也同时把它们给吹动了。秀兰姐见到水比见到一簇簇扁担草还要高兴,她一连声地喊,哇,好清亮的水哟!好清亮的水哟!
阳光直直地照着青蛙塘,我们将两根竹杆的上端用绳子扎紧,做成一双筷子一样的绞棍,抻向水里,夹住扁担草,用力绞动,将水淋淋的扁担草绞断之后,拖上岸来。
秀兰姐一时兴起,她对我说,你在塘边给我看着,我下水去捞,有人来了就喊我一声。秀兰姐一边说,一边脱去长裤,露出半截花短裤来。不知道什么原因,看她脱衣服,我就有些不好意思,一脸怪怪的表情。来,跟我把衣服拿着,说话间,她把上身的长袖衫也脱了,只剩下一件无领无袖,露出肚皮的娃娃衫,包裹着一对圆浑的奶子。没等我反应过来,她便扑的一声,跳进了塘里。她柔软的身子,和塘里的细波微浪搅和在一起,以一种非常好看的姿势在水中游动起来。平时我们玩水,除了扎汆拱,把整个身子都没在水中以外,再就是狗刨式地在水面上乱打乱划,还从没看见有人游水也能游出这么好看的姿势。她一伸胳膊,一蹬腿,就在水面上窜出好远,想停就停,想走就走,掉头转弯,灵活自如,活脱脱一只自由自在的大青蛙。游累了,仰面朝天,躺在水面上,如一片荷叶,无须托举,随势飘荡。塘中倒映着天上的白云,她比白云还要滑溜的身姿穿行其间,美妙至极。我觉得这时候的风是静止的,太阳是静止的,连呼吸也是静止的,塘边花花草草的注意力都已被她所吸引。
游了一会,她顺便在水底捞了几把扁担草就上岸了。来,拉我一把,秀兰姐喊我。我走到塘边,拉住了她一只湿淋淋的手。此刻她身上的娃娃衫紧贴着肌肤,两只奶子青蛙一样跃跃欲试地就要从里面蹦出来。湿漉漉的短裤头,皱皱巴巴地裹在腿上,露出大腿没有被阳光烤晒的部分,白得耀眼,像她心灵深处藏匿着的未被尘世沾染的美好。此时此刻,我真想伸手去摸一下那两只一颤一颤的奶子,不为别的,就为老是缠绕在我梦中的一个幻影。看我一脸傻相,秀兰姐才关注到她湿淋淋的身子。看什么看,小屁孩!你是不是想摸一下,来,来,来,说着,她朝前走了两步,要一把把我拉入怀中的样子。她又笑着对我说,好多人想摸都摸不到呢!我当时只觉得心口一阵紧似一阵,连呼吸都困难,但就是没敢走上前去。她一转身,装出一脸严肃的样子,一把扯过我手中的衣服。把头转过去,不准偷看。我赶紧把头转向一边,按捺不住的心怦怦乱跳,既有悔意,也有失望。

我至今并不能准确说出秀兰姐和郭成义一家究竟在杂姓湾住了多少年,两年?三年?反正他们俩是在杂姓湾又生了个女儿之后才离开的。离开的原因很复杂,我也只是道听途说。有一件事是确实的,那个叫逃生的男孩,逃到杂姓湾后就再没有跟他们一起逃了。逃生没有留在杂姓湾,而是留在了我跛子舅妈他们的那个湾子,那个湾子叫董家垸。
若不是迫不得已,谁能忍心骨肉分离?秀兰姐肯定为此而深深地自责与后悔,从陌生人写给我的邮件中的那些只言片语可以看出,秀兰姐惦记着杂姓湾,惦记着杂姓湾的人和事,更让她内心不安的是她的儿子——逃生,她把逃生送人了。逃生究竟送给了谁?现在去了哪里?这应该和我那位跛子舅妈有关。
跛子舅妈是董家垸阳寿最长的人,这话应该不会错。她拖着一条有残疾的腿,经受了岁月的颠簸,把几个孩子一一抚上坡。她已经活得不知道自己生于何年何月了,有时说自己九十多了,有时又说过百岁了,周围与她同时代的老人早就见了阎王爷,没人能证实她究竟生于哪年哪月。她把自己活成了神龛上那块祖宗牌子,只剩一个躯壳,没有实际意义。
就因为一封陌生的邮件,我还真的去了趟董家垸。
正好遍野开满油菜花的季节,几经周折,找到跛子舅妈现在的住处。我记得原先她家的屋后有条很宽的河,河水清亮,看得见水中的鱼儿游动。门前是一长条菜园,不管什么季节,里面都会寻出可生吃的东西。再前面才是一条人走牛踏的路。如今,我印象中的董家垸已面目全非。既看不到河,也见不到果蔬。所有的住户面对面住成两排,中间是一条宽敞的水泥路,很有些城市街道的做派,只是显得没什么生气。据说为了搞新农村建设,要住得整齐划一,大家都从老台基上搬了出来。虽然故土难离,胳膊拧不过大腿,只能这样了。
跛子舅妈老了,老成了一片枯黄的树叶。要不是她拄着的那根拐杖,一阵微风就可将她卷走。跛子舅妈耳朵还行,只是眼睛看不太明晰。当得知我是谁时,明显有些激动,她连声说道,哎呀,我的儿啊,你来看我啦!你来看我啦!我老得不成样子了啊!好像这么多年我没来看她是她的过错。见到跛子舅妈让我想起我已去世的亲人和我奶奶,心里不免酸酸的。我故意支开围着我的几个表哥还有表侄、表侄孙,想单独和她聊聊。
我端了条板凳,放在院子里阳光能照见的地方,和她一同坐下。望着她枯槁得只剩下框架的形体,我好像面对一堆掏空了细节的陈年往事,想象不出过往的生动。春天的日光,和暖,能够活到这个春天,这一年又有了盼头。跛子舅妈似乎是找到了个难得的倾诉对象,一遍又一遍地对我说,你看我怎么还不死啊,活着讨人嫌呢!话外之音,既有对时下生活的抱怨,也是一种炫耀,看,我的阳寿长吧!我还活着呢!跛子舅妈抱怨完,拉着我问这问那,问了半天才停下来。轮到我问到逃生的事时,她似乎没听明白,停顿了一会才接过话头。嗯,好像有这事,那是好多年前的事呢。她用耳朵两边听了听,然后拉着我的手小声问,是不是他家里人又找来了?他家里人来过好多回,问过我好多回呢。我不能说,我什么都没说。看来跛子舅妈老得不是那么糊涂。为了打消她的顾虑,我只好说,我随便问问的。四十多年前的事了,他家里人即使找来,还能把他拉回去不成?那个叫逃生的恐怕儿子孙子都有了,不会有事的。听我这么说,跛子舅妈才松了口气。从她并不连贯的叙说中,我大致了解到,那户人家姓邱,无儿无女,经过我跛子舅妈的撮合,抱养了逃生。邱家虽然不是大户人家,但也还算富裕。邱家有钱,那孩子肯定有福享!事成后,人家还谢了我两升米呢。跛子舅妈连两升米的细节都还记得。我连忙问,姓邱的人家住在哪里呢?跛子舅妈一会儿说就住在董家垸的西头,一会儿说住东头,又说姓邱的原本是个外来户,没过多久便搬走了,不知道搬到了哪里。跛子舅妈的话,颠来倒去,一时清白一时糊涂,问不出确切地点。后来舅表哥告诉我,有个女人来家里问过多次,为了防止老人乱说,他们一再叮嘱跛子舅妈,再有人问,就说我老了,不记得了。免得惹麻烦。姓邱的那家人后来的确是搬走了,是不是与这件事有关,就不太清楚了。

 秀兰姐和郭成义执意要离开杂姓湾,起因是郭成义跟人打了一架,并且见了血。
秀兰姐一家当初来到杂姓湾时,一条扁担,一对箩筐,如一片杨花,随风飘荡,无落脚的地方,一副可怜兮兮相。应该说杂姓湾人缺衣少食,从来不缺少同情心,杂姓湾人收留了他们,他们一家有了个安稳的窝,不再四处颠簸,凭劳力也还能填饱肚子,不至于吃了上顿愁下顿。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能在此扎根,杂姓湾人一旦把他们引以为同乡,就会对他们苛刻起来。不是杂姓湾人要这样,而是生活本身就是这般苛刻。
秀兰姐和郭成义在杂姓湾落脚后,他们就必须得和杂姓湾的男人女人们一起出工,一起挣工分。不会的农活要学,不会的生活技能也得具备。这年秋季的一个雨天,生产队好不容易放一天假,大家便三三两两相约去湖中挖藕。细雨蒙蒙,已经有了一丝凉意。早上起来,郭成义就想跟着大家到湖里去碰碰运气。他知道挖藕这个活既是个力气活,也还是个技术活。要从满湖半枯的荷梗中寻找一片底下有藕的荷叶,完全凭经验。有藕的荷叶,不大,长得清秀,像藏在闺房里的大姑娘,周周正正,荷叶上的纹路,清晰可见,表面有层绒毛,偶尔有一两滴水珠在上面滑动,似乎没挨着荷叶似地在飘荡,风一吹,就可以从一片荷叶跳到另一片荷叶上。能找到这样的荷叶挖下去,下面的藕,不但胳膊一样壮实,而且多半还会挖出一窝藕。因为莲藕也有扎堆生长的习惯。眼神不准,看不真切,费老大劲往下挖,挖出一个坑,也就是细细一节藕,鸡肠子似的。好在挖藕不是给队里干活,不计工分,挖多挖少,全归自己。
郭成义正想着有个人带他就好了,张二黄在门口喊,成义,成义,走哇,下湖挖藕去!还躲在屋里挖家藕?郭成义对张二黄原本没好感,不想理他,一想有个作伴的总比没有强,于是跟着张二黄下湖了。
挖藕的活,张二黄并不内行,他也只能在郭成义面前神吹乱侃,只要听我的,保你今天挖的藕挑都挑不起。郭成义不吱声,拖着锹,跟在张二黄后头。我跟你说,下湖后要看我的眼色行事,我到哪里下锹,你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开始挖,瞎挖是挖不到藕的。对于张二黄的指教,郭成义也不多答话,唯唯诺诺。张二黄没有断定那片荷叶下有藕无藕的本事,他会看人,他专找队里几个会挖藕的人,到他们旁边去挖,这就是他的绝招。等到别人开始挖了,他就在别人旁边下锹,有时他挖到下面,他那个地方的藕比别人的还多。莲藕是一窝一窝扎堆长的,一个地方有藕,周围一方也可能有藕,张二黄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每回也能挖到一些。大家虽然不喜欢和他在一起,但是湖这么大,不是一巴掌可以罩得住的,更不是哪个私人的,明知道他玩的鬼把戏,乡里乡亲,也不好阻止。
这天,郭成义的运气出奇地好,他在离张二黄不远处下锹,顺着一片小荷叶,掀开一层淤泥,向下挖了半米多深,就见到了藕,取出一支后,发现前后左右还有好几支挤在那里,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收工时,他已经有了两小捆藕的收获。
张二黄比郭成义还高兴,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这就是他的功劳。怎么样?小伙子,跟着我没错吧!语气里充满了居高临下的骄傲。
打架事件之后,据目击者说,回家时,是郭成义在前,张二黄在后,郭成义把铁锹当扁担,挑着两小捆藕,一路上还有说有笑的,不知怎么说着说着,两人把挑着的藕朝堤埂上一扔,就打起来了。开始是张二黄占上风,他一把将郭成义推到了堤埂下,等郭成义爬上来时,张二黄上去给了他两巴掌。谁知这时郭成义转身抽出铁锹朝张二黄乱捅,张二黄一看形势不对,想跑,脚下一滑,歪倒在堤埂上,郭成义的铁锹赶到,一下子就砍到了张二黄头上。要不是后面的人赶上来解交,还不知会打成什么样。那时的郭成义已打红了眼,闹出人命来也未可知。
张二黄的头被郭成义开了瓢,流了很多血,在县医院缝了五针。医生说,要是再砍深点,恐怕就没救了。
事后,有好事者问张二黄,为什么打起来了呢?张二黄直统统地说,我说他媳妇偷人,他就火了。我只是和他开个玩笑,我说,你看跟着我挖了这么多藕,把你媳妇给我睡一回都值,这不是开玩笑的话吗?那家伙说翻脸就翻脸了。他也太小气了,他要是说想睡我媳妇,我保证在外面看门。真正打架,他哪是我的对手,三两下就被我掀到堤埂下。我说,你媳妇跟队长睡,跟会计睡,跟我老子睡一回难道就折了本?没想到他听到这话就要跟我拼命,那家伙太蛮气了,抡起铁锹就砍。
要得官司赢,除非死个人。这是古话,一条命先占几分理。有理无理,人躺在医院了就是理。哪怕全是张二黄的错,郭成义也理亏了。
第二天早晨,秀兰姐披头散发,两眼通红,卸了自家的门板,又喊人帮忙,把家里唯一值钱的一头猪,五花大绑,绑在门板上,抬到了供销社。养了一年的猪,上磅一称,够秤还差两斤,好说歹说,供销员才肯收。秀兰姐要郭成义把卖猪的钱一分不留地拿到了医院。杀人抵命,欠债还钱。既然打了人,就得付医药费,天经地义的事。好不容易喂大的一头猪,大人小孩都指望年底卖了猪过个欢喜年,被郭成义一铁锹,砍得连猪毛都见不着了。
好在张二黄头上只是皮肉伤,没多长时间就出院了。但事情还没完,张二黄头上伤差不多好利索了,但他还要缠着一堆白纱布,天天赖在郭成义家,搞得全湾子的人像看猴把戏似的。张二黄说了,郭成义,你狠,我一句玩笑话,你就给了一铁锹,我现在被打残了,脑子不好使了,看你和你媳妇说怎么办?张二黄歪着头,一脸的猥亵下流。那意思是说,你郭成义不让你媳妇跟我上床,我就赖在你家不走。
对于张二黄这一无赖的举动,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张二黄活该,但郭成义不该下手太狠;有的说郭成义太魔气,打狗还得看主人嘛!起气的是杂姓湾老一辈的人。他们一致认为,不管张二黄平时多么不招人待见,不管张二黄的话有多么不中听,也不管是不是张二黄的错,你也不能把人朝死里打。再说他张二黄就是坨狗屎,也是杂姓湾的一坨屎,你一个外来户,哪来的这般狠气呢?是不是有人在后面撑腰呢?你这不是打整个杂姓湾人的脸吗?杂姓湾的人虽然每个姓氏都只有一户,但整个湾子是不能被欺负的!
以一己之力与整个湾子抗争,其结果不难想象。湾子里的人一时间似乎像一只攥紧的拳头,一致对外,让秀兰姐这个外来户显得那么不堪一击!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秀兰姐当着张二黄的面,也是当着全湾子人的面,作出了一个近乎疯狂的举动。她拿过那把砍张二黄的铁锹,往张二黄手里塞,她说了,礼也赔了,医药费也出了,你要是还不依不饶,这样,你把郭成义也砍一锹,砍死了不要你负责。靠横蛮不讲理走南闯北的张二黄,没料到这个柔弱的女人会想到这一招,这时,这把铁锹在秀兰姐的手中,就是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他后退几步,根本不敢去接。不砍,是不?秀兰姐收回铁锹,十分平静地说,你不就是要跟我上床吗?你来吧,我是自愿的,跟谁也没关系。说着当场就要解衣服。张二黄混过太多场面,却不曾遇到有这样让他也过不去的坎。秀兰姐不卑不亢几句话,把张二黄憋得满脸通红,他这才知道穿草鞋的还是怕打赤脚的,只好一拍屁股,灰溜溜地跑了。
望着张二黄的背影,秀兰姐转过身来,号啕大哭,一边骂郭成义,你能耐啊,人家骂你祖宗八代又怎么了呢?你就不能忍一忍吗?你一个外来户,跟别人拼命?你这条贱命值几个钱啊?郭成义低着头,缩在屋里不出声。秀兰姐越骂越伤心,就是一头畜牲,踢它一脚,它也得哼几声,我们比畜牲都不如啊。算了,这地方是呆不下去了。惹不起,难道我们还躲不起?!
秀兰姐的这一举动应该让杂姓湾的老少爷们都有愧意。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秀兰姐有了离开之意。
我奶奶为这事操瞎心算是操到家了,她一边劝慰秀兰姐,一边向湾子里的老少爷们好言好语作解释,还一边去数落张二黄,一双小脚,在杂姓湾的地面上陀螺一样地转。 

 在杂姓湾,如果要毁一个男人,就说他好吃懒做,忤逆不孝;如果要毁一个女人,只要说她偷人养汉就已经足够了。郭成义为什么要和张二黄打一架,并且是以命相拼,用张二黄的话说,是因为他说郭成义的媳妇偷人养汉。
杂姓湾人对别的事一般充耳不闻,唯独对男女之间的事有独到的见解。他们信传闻跟信鬼神差不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有这些捕风捉影的事拿出来说说,日子才过得有滋有味。没有这回事的,说一说笑一笑,就成了个笑话;有这回事的,说说笑笑之后也就过去了。隔壁的陈寡妇炫耀自己有先见之明,逢人便讲,我说吧,果不其然,你看她那小女儿,长得就是不像郭成义。
传闻言之凿凿,说一个外来户,非亲非故,凭什么又是跟他们盖房,又是跟他们分口粮?凭什么又是跟他们带孩子,又是跟他们养猪养鸡?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呢?不是跟她有一腿才怪呢!这些流言蜚语很明显是冲着我们家来的,对这些泼过来脏水,我既无法求证,也无法阻挡。
正在这个当口,另一个传言也在湾子里不胫而走。说是要不了多久,杂姓湾就要“分田到户”了,把集体的田按每家每户的人口数分到个人名下,谁种谁收,谁收谁得。这个说法传得有鼻子有眼,并且说有地方已开始施行。
不管传言是否属实,在秀兰姐看来,所有这些都是针对她的。分田到户,对一个外来户来说,就是要从全队的田当中匀一份出来分给她,这无异于是从杂姓湾人的饭碗中抢饭吃。偷人养汉也好,分田到户也罢,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赶她们一家人走。让她无法忍受的是,那些平常显得温和善良的人们怎么一转身便冷眼相向,恶语相加呢?只有我和我奶奶是她忠实的支持者,而恰恰我们又成了诋毁她的当事人之一。
这事很快在我们家里闹出了动静。这天夜晚我就听见我奶奶在跟我父亲嘀咕,你不能做缺德的事呢,趁人之危是要遭天雷劈的。我父亲粗声粗气地说,听那些吃了没事的鬼叫!张二黄的话都能当真?!那个讨死人嫌的家伙要是被一铁锹砍死了,还真的少了个祸害。我奶奶的声音立马降了下来,我是说哟,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夜半鬼敲门。身正不怕影子斜,就是分田到户,那也得算一户呀!父亲显得有些不耐烦,分田到户,分田到户,那是要上面说了才算的!用不着瞎操心。
原本以为杂姓湾会是落脚之处,看来这里还不是他们的归宿。与其让人赶出门,不如自己叫个多谢算了。秀兰姐做出了一个无可奈何的决定:把逃生送人。
那天跛子舅妈赶街,在我们家歇脚。我奶奶一边照顾着秀兰姐的两个孩子,一边跟我跛子舅妈说闲话。跛子舅妈说,这两个伢儿长得好有个趣啊,眉清目秀的,一对金童玉女呢。我奶奶叹了口气说,越是造孽的人越是有福气 呢,你看这一儿一女,白白胖胖的,哪像是一对逃荒夫妇生的?跛子舅妈一边替我奶奶摇动着摇窝,一边逗睡在摇窝里的小女孩。儿多母苦,这话是没说错的,这年月,他们夫妻俩恐怕挣点口粮糊两人的嘴都难啊,孩子也跟着造孽呢。我奶奶叹息道,谁说不是呢?要不是看他们可怜,我才懒得帮他们照看。我图个什么,要清静不得清静,这大的汪小的哭的,还不是要精力来弄。不吃他们的,不喝他们的,完全是赔本生意。说到这,我奶奶忽然像想到了什么,起身和跛子舅妈坐到了一条凳子上。放低了声音,哎,我说,你回去帮忙打听下,有没有哪户人家要抱养小孩的?跛子舅妈感到有些惊讶,要送人吗?她用下巴朝摇窝里指了指,好像摇窝里的小人儿能听懂她的话似的。不送怎么养活?不送也得送。这夫妇俩铁了心要离开,两个孩子无论如何是无法都带走的。做点好事,帮忙打听打听吧。
跛子舅妈点头允诺。
当我奶奶把托跛子舅妈给逃生找户人家的事说给秀兰姐听时,秀兰姐脸上的两只小酒窝,一下子僵住了,眼泪从眼眶里溢出来,默默地朝下流。她跑过去一只手抱起小的,一只手拉住大的,警觉地站在那里,生怕旁边会伸出一双魔爪来抢走她的孩子。
跛子舅妈频繁出入我们家后不久,将逃生送人的事有了眉目。
我奶奶反反复复一句话,舅娘啊!我们都是养人的人,一定要给孩子找户好人家。这两口子作孽啊,像两颗苦莲子丢进了深不见底的湖当中,还不知何年何月有出头之日。饥一顿饱一顿把孩子拉扯成这个样不容易。伢儿都是娘的心头肉,不到万不得已,哪个都舍不得把孩子送人。只有找户善良人家,做娘的才略微少些牵挂。跛子舅妈把拐杖在堂屋里掇得咚咚咚地响,您郎要相信我,我虽然是个妇道人家,但也是红口白牙,说出的话也是算得数的。这户人家,两口子四十大几了,没生养,要是逃生进了他们家,哪还不当宝贝看?您郎就别操心了,我保证逃生到了那边就是麻雀落在米缸里——说不出的安逸。
  我奶奶把秀兰姐喊过来商量,秀兰姐很镇定,问了下对方的情况,说了句话,劳您费神了!跛子舅妈说,要不要去对方家里看看呢?我奶奶说,那当然得去。没想到,秀兰姐这次没听我奶奶的话,她对我跛子舅妈说,看就不看了,我相信舅妈您的眼力,是好是歹看他的造化了。话虽平直,透出一股无可奈何的悲凉气。当谈到是不是要请两桌客时,秀兰姐态度坚决得不可动摇。她说,什么仪式也不搞,一切从简。她对我奶奶说,奶奶,到了那一天,让他们悄悄地把逃生抱走算了,对我们来说,虽然绝不是卖儿卖女,总不是件光彩的事。我是宁愿孩子长大后骂我,也不愿他和我在一起受苦,才出的如此下着。多一份折腾,多一份伤心,大人、孩子多一份罪受。我奶奶就觉得这女子不简单啊,她心里有大道理呢。
把逃生送人的交接仪式在我们家举行。一大早,我奶奶敦促我把屋里屋外打扫了一遍,像有尊贵客人要来一样。我知道要把逃生送人的事,以为也就是像把他们兄妹俩放在我们家看管一样,只不过是离得远了些。秀兰姐抱着逃生过来时,我见她眼睛肿得厉害。我要她把逃生放下来跟我们一起玩,这次她没听我的,依然紧紧地抱着他。
人生最为悲惨的事莫过于生离死别。秀兰姐决定把逃生送人时,她肯定已经想到了这次离别也可能就是最后一别。那户人家需要孩子,他们会把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来养应该是没问题的,但人家决不想等到孩子长大后,或者说等你自己渡过难关后,再来把孩子接回去。既然给了人家,就得铁了心,不再存在任何幻想。因此她打心底就不想弄清对方的家底,打心底就不想搞清楚对方住在哪里,姓甚名谁。知道的越详细,等于是把套在自己脖子上的绳索缠绕得更紧,时间一长,那种勒进肉里的想念,那种吐出苦胆来的悔意,会将人高高吊起,让人再也落不了地。长痛不如短痛,秀兰姐决心来个彻底了断。
秀兰姐把穿得一身新的逃生交到我奶奶手上后,横下一条心要走,跛子舅妈一把抓住了她,从怀里摸出个手袱子,一把塞在秀兰姐手中。这是对方的一点心意,送给你们的盘缠,几块银元,拿着路上用。秀兰姐的手碰到手袱子像是触到了炭火,猛地一甩,银元“当”一声落在地上。这清脆的响声,把整个沉闷得要炸裂的空气撕开了个口子,秀兰姐一反常态地大哭大闹起来。你们是不是非要逼着我承认卖儿卖女哟!要是这样,我们几个人就是饿死也不分开了。说着,她发疯似要从我奶奶手上把逃生抢过去。大家一时面面相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发这么大的脾气。后来,秀兰姐跟我谈起过她当时的感受,她说,我真宁愿抱着逃生去死,都不愿母子分离。我奶奶赶紧出来打圆场,我说他舅妈,这就是你们的不对了,这是演的哪一出呢?不是说好的吗?你这不是让人难堪吗?又转过来劝慰秀兰姐,人家也是好意,我们不要就是了。这事搁谁身上都很难过去!只要孩子好,大人也少些牵挂!我奶奶捡起地上的银元,对跛子舅妈说,这钱你拿回去,说心意我们领了,抚养孩子的事不是过了今日无明日的,要用钱的时候多。您郎就说,孩子他娘老子说了,把这钱用在孩子身上比给他们要好上一百倍。我奶奶说出了秀兰姐的心里话,周围的人无不动容,堂屋里一片抽泣之声。

 秀兰姐和郭成义离开杂姓湾,应该是初冬时节。那天早晨,她把我叫到她们居住的那间小茅屋里,我印象中,篱笆旁,草丛中,已撒上了一层白霜。郭成义抱着他们的小女儿坐在床边,秀兰姐在一旁收拾行李。见到我后,秀兰赶忙从床头一角,摸出一个笔记本和一支钢笔,很随意地说,送给你的。
笔记本是有塑料封套的那种,每隔几页还有一幅彩色插图。翻开来看,前面有几页被撕掉了,缝隙中有残留的撕痕。后来我老是喜欢猜想,被撕掉的那几页上面应该是秀兰姐写过字的,她究竟写了些什么呢?是她以前的情感经历,还是她来到杂姓湾之后的生活感受?钢笔是一支英雄牌的钢笔,通体黑色,也许是用得时间久了,有几处看得出磨损的痕迹。笔帽上的卡子和帽口一圈呈金黄色,显得高贵大气。用不着写字,看着就舒服。
我捧着笔记本和笔,傻子一样地站在那里,说不出话。秀兰姐说,这笔记本和笔是我用过的,往后也用不着了,就把它们送给你吧!好好学习,多多用功,等你将来有了出息,走出了杂姓湾,走到了大城市,说不准哪一天还会想到姐姐我呢。言语中,满是感伤。她接着对我说,你奶奶是好人,你们一家都是好人,杂姓湾人都是好人,怪我们时运不佳,没能出生在杂姓湾,我们会一辈子心存感激的。我只能在心里说,秀兰姐,你们也是好人啊!后来,好长一段时间,我对秀兰姐送我的笔记本和钢笔,爱若至宝。隔一段时间就会把笔记本拿出来翻翻。笔记本中有幅插图,背景是红旗,前面一排站着三个人,其中一个女的,短发,右手揣着几本书,一脸笑意,笑出脸上两个酒窝,那神态,让我觉得很像秀兰姐。
早上的太阳从茅草屋的壁缝里穿过,把房间的几件补丁衣服照得千孔百疮。秀兰姐在和我说话时,将屋子里的东西全塞进了两只箩筐里。
秀兰姐和郭成义离开杂姓湾,和他们当时来到杂姓湾,有着惊人的相似。一条扁担,两只箩筐,只不过是箩筐换了根新麻绳。来时是春季,现在是初冬。担子依旧由秀兰姐挑着,她是不放心箩筐里的孩子。原来箩筐里的那个小男孩——逃生,换成了他们的小女儿。我跟在他们身后,一直把他们送到到村头的大槐树下,送出村口。秀兰姐一再对我说,回去吧!别送了!望着他们即将离去的身影,我心里酸酸的。我问秀兰姐,你们还会回来吗?秀兰姐像是在安慰我说,来的,来的,等我们定下来了,我就来。她说的那么肯定,让我坚信不移。
我转身回到他们住过的那间茅草屋,不知道为什么,眼泪止不住地流。屋内简易的灶台上还有些余温,一张用砖块垒成的床,揭除垫在上面的被子之后,只剩下几个墩子和几根横竖交叉的木根,像一个流浪汉脱光衣服后露出枯瘦的肋骨。我知道,秀兰姐是真的走了,而且再也不会回来了。
天气凉了,大雁南飞了。秀兰姐他们将要去哪里呢?他们的老家在哪里?他们能回到自己的老家吗?秀兰姐走后,这些问题总是缠绕着我。我多次就这些问题问过我奶奶,但她总是一味地感叹,一对苦命的人啊!有一次趁着她要我帮她挠痒痒的机会,我又问她,秀兰姐告诉过你他们为什么要逃出来吗?我奶奶说,小孩子不会懂的,不是万不得已,谁愿意在外水蒲子一样漂呢?
记忆的贮存系统也是排列有序的,它将时间先后、事件重要程度与否以及场景、人物,还有画面、声音诸如此类分门别类后,一一存放,一旦遇上某种诱因,就会将存放的某一类人或事激活,让过往的那段经历重新鲜活起来。要不是那封陌生邮件,我有可能不会再记起我年幼的经历中还有秀兰姐这么个人存在,因为那毕竟是四十年前的事了。
秀兰姐一家离开杂姓湾后,我考上县城中学,然后读大学,再后来寄居在城里,杂姓湾离我渐行渐远,只有在我不起眼的几行文字中,杂姓湾才被重新提起,加以叙述。我反复地读过那封陌生的邮件后,有理由相信,写这封邮件的人应该就是秀兰姐出生在杂姓湾的小女儿。其实,对于那段贫困的日子,对于她父母在杂姓湾的遭际,仅仅复述苦难是不够的,在特殊境况中,人们对生活的希冀与坚韧以及结伴而生的偶尔显露的残忍与狡黠,也是值得记起的。
多年以后,秀兰姐曾两次重返杂姓湾。她把自己的儿子丢在了这个地方,这是她为之伤心,为之牵肠挂肚的事。让杂姓湾人惊讶的,也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秀兰姐居然和张二黄走在了一起。
秀兰姐最后一次出现在杂姓湾,是跟张二黄一同回来的。
改革开放以后,农村青壮年劳力,潮水一般,一拨一拨涌向城市。秀兰姐一家离开杂姓湾后,张二黄也在杂姓湾消失了。有人说他去了深圳,有人说在海南见到过他,还有人说他在外做生意,发了,请同村在外打工的几个人吃过大餐,菜是见都没见过的山珍海味,酒是叫不出名字的洋酒。
秀兰姐和张二黄一起走进杂姓湾时,认识他们的人都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张二黄脱胎出一副城里人打扮,锃亮的皮鞋,头发用胶水胶过,刺猬一样一根根炸开着。秀兰姐比在杂姓湾时老了许多,卷了发,绣了眉,先前的那模样还在。秀兰姐来到她曾住过的地方,周围看了看,那间小茅草棚早已不知去向,隔壁是几栋水泥钢筋竖起来的楼房,看不到有人出入,连燕子也不见飞过。原先的队屋前的禾场,禾场四周的稻田里,也七零八落地种上了楼房,好像这里从来没有过绿油油的秧苗,从来没有过坦坦荡荡的湖水。
湾子里,除了几个看人要听声音才知道是谁,或者因耳背要大声喊叫才能勉强交流的老人,再就是几个刚学会走路在地上玩耍的小孩。四处一片空寂,落寞。张二黄领着秀兰姐在湾子里转了一圈,便消失了。
是秀兰姐找到了张二黄,还是张二黄通过什么途径联系上了秀兰姐呢?是机缘巧合还是有意为之呢?我无法猜透其中隐秘。但有一点是可以确信的,只要是与杂姓湾相关的人和事,在跌跌撞撞的岁月中都有可能和秀兰姐扯上关系。她心中的杂姓湾是无法忘怀的,她的儿子逃生是无法忘怀的。
我一直在想该如何回复那个陌生邮件。如果发邮件者果真是秀兰姐的女儿,关于她父母的事她知道多少呢?哪些是她已知的,哪些是她想从我这里得到的?而且即便是我亲身经历过的事,哪些在我复述过程中已无意被删减?我只想告诉她一句话,活在当下,善待亲人。无论他们曾经有过什么过错,无论他们和谁发生过什么过节,追究真相,评判对错,都已是不重要的事了。我们可以与任何人和解,唯独不能与时间和解,因为我们都将被时间掩埋,杂姓湾的事就让它经过过滤之后贮存在记忆中,只留下美好的那一段。
我试着发出过好几封邮件,奇怪的是,对方一直没有回音。以至于我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收到过这封邮件,发生在杂姓湾的事是否只存在于我的臆想之中。 

        (李诗德,荆门市作协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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