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兰姐和郭成义执意要离开杂姓湾,起因是郭成义跟人打了一架,并且见了血。
秀兰姐一家当初来到杂姓湾时,一条扁担,一对箩筐,如一片杨花,随风飘荡,无落脚的地方,一副可怜兮兮相。应该说杂姓湾人缺衣少食,从来不缺少同情心,杂姓湾人收留了他们,他们一家有了个安稳的窝,不再四处颠簸,凭劳力也还能填饱肚子,不至于吃了上顿愁下顿。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能在此扎根,杂姓湾人一旦把他们引以为同乡,就会对他们苛刻起来。不是杂姓湾人要这样,而是生活本身就是这般苛刻。
秀兰姐和郭成义在杂姓湾落脚后,他们就必须得和杂姓湾的男人女人们一起出工,一起挣工分。不会的农活要学,不会的生活技能也得具备。这年秋季的一个雨天,生产队好不容易放一天假,大家便三三两两相约去湖中挖藕。细雨蒙蒙,已经有了一丝凉意。早上起来,郭成义就想跟着大家到湖里去碰碰运气。他知道挖藕这个活既是个力气活,也还是个技术活。要从满湖半枯的荷梗中寻找一片底下有藕的荷叶,完全凭经验。有藕的荷叶,不大,长得清秀,像藏在闺房里的大姑娘,周周正正,荷叶上的纹路,清晰可见,表面有层绒毛,偶尔有一两滴水珠在上面滑动,似乎没挨着荷叶似地在飘荡,风一吹,就可以从一片荷叶跳到另一片荷叶上。能找到这样的荷叶挖下去,下面的藕,不但胳膊一样壮实,而且多半还会挖出一窝藕。因为莲藕也有扎堆生长的习惯。眼神不准,看不真切,费老大劲往下挖,挖出一个坑,也就是细细一节藕,鸡肠子似的。好在挖藕不是给队里干活,不计工分,挖多挖少,全归自己。
郭成义正想着有个人带他就好了,张二黄在门口喊,成义,成义,走哇,下湖挖藕去!还躲在屋里挖家藕?郭成义对张二黄原本没好感,不想理他,一想有个作伴的总比没有强,于是跟着张二黄下湖了。
挖藕的活,张二黄并不内行,他也只能在郭成义面前神吹乱侃,只要听我的,保你今天挖的藕挑都挑不起。郭成义不吱声,拖着锹,跟在张二黄后头。我跟你说,下湖后要看我的眼色行事,我到哪里下锹,你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开始挖,瞎挖是挖不到藕的。对于张二黄的指教,郭成义也不多答话,唯唯诺诺。张二黄没有断定那片荷叶下有藕无藕的本事,他会看人,他专找队里几个会挖藕的人,到他们旁边去挖,这就是他的绝招。等到别人开始挖了,他就在别人旁边下锹,有时他挖到下面,他那个地方的藕比别人的还多。莲藕是一窝一窝扎堆长的,一个地方有藕,周围一方也可能有藕,张二黄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每回也能挖到一些。大家虽然不喜欢和他在一起,但是湖这么大,不是一巴掌可以罩得住的,更不是哪个私人的,明知道他玩的鬼把戏,乡里乡亲,也不好阻止。
这天,郭成义的运气出奇地好,他在离张二黄不远处下锹,顺着一片小荷叶,掀开一层淤泥,向下挖了半米多深,就见到了藕,取出一支后,发现前后左右还有好几支挤在那里,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收工时,他已经有了两小捆藕的收获。
张二黄比郭成义还高兴,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这就是他的功劳。怎么样?小伙子,跟着我没错吧!语气里充满了居高临下的骄傲。
打架事件之后,据目击者说,回家时,是郭成义在前,张二黄在后,郭成义把铁锹当扁担,挑着两小捆藕,一路上还有说有笑的,不知怎么说着说着,两人把挑着的藕朝堤埂上一扔,就打起来了。开始是张二黄占上风,他一把将郭成义推到了堤埂下,等郭成义爬上来时,张二黄上去给了他两巴掌。谁知这时郭成义转身抽出铁锹朝张二黄乱捅,张二黄一看形势不对,想跑,脚下一滑,歪倒在堤埂上,郭成义的铁锹赶到,一下子就砍到了张二黄头上。要不是后面的人赶上来解交,还不知会打成什么样。那时的郭成义已打红了眼,闹出人命来也未可知。
张二黄的头被郭成义开了瓢,流了很多血,在县医院缝了五针。医生说,要是再砍深点,恐怕就没救了。
事后,有好事者问张二黄,为什么打起来了呢?张二黄直统统地说,我说他媳妇偷人,他就火了。我只是和他开个玩笑,我说,你看跟着我挖了这么多藕,把你媳妇给我睡一回都值,这不是开玩笑的话吗?那家伙说翻脸就翻脸了。他也太小气了,他要是说想睡我媳妇,我保证在外面看门。真正打架,他哪是我的对手,三两下就被我掀到堤埂下。我说,你媳妇跟队长睡,跟会计睡,跟我老子睡一回难道就折了本?没想到他听到这话就要跟我拼命,那家伙太蛮气了,抡起铁锹就砍。
要得官司赢,除非死个人。这是古话,一条命先占几分理。有理无理,人躺在医院了就是理。哪怕全是张二黄的错,郭成义也理亏了。
第二天早晨,秀兰姐披头散发,两眼通红,卸了自家的门板,又喊人帮忙,把家里唯一值钱的一头猪,五花大绑,绑在门板上,抬到了供销社。养了一年的猪,上磅一称,够秤还差两斤,好说歹说,供销员才肯收。秀兰姐要郭成义把卖猪的钱一分不留地拿到了医院。杀人抵命,欠债还钱。既然打了人,就得付医药费,天经地义的事。好不容易喂大的一头猪,大人小孩都指望年底卖了猪过个欢喜年,被郭成义一铁锹,砍得连猪毛都见不着了。
好在张二黄头上只是皮肉伤,没多长时间就出院了。但事情还没完,张二黄头上伤差不多好利索了,但他还要缠着一堆白纱布,天天赖在郭成义家,搞得全湾子的人像看猴把戏似的。张二黄说了,郭成义,你狠,我一句玩笑话,你就给了一铁锹,我现在被打残了,脑子不好使了,看你和你媳妇说怎么办?张二黄歪着头,一脸的猥亵下流。那意思是说,你郭成义不让你媳妇跟我上床,我就赖在你家不走。
对于张二黄这一无赖的举动,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张二黄活该,但郭成义不该下手太狠;有的说郭成义太魔气,打狗还得看主人嘛!起气的是杂姓湾老一辈的人。他们一致认为,不管张二黄平时多么不招人待见,不管张二黄的话有多么不中听,也不管是不是张二黄的错,你也不能把人朝死里打。再说他张二黄就是坨狗屎,也是杂姓湾的一坨屎,你一个外来户,哪来的这般狠气呢?是不是有人在后面撑腰呢?你这不是打整个杂姓湾人的脸吗?杂姓湾的人虽然每个姓氏都只有一户,但整个湾子是不能被欺负的!
以一己之力与整个湾子抗争,其结果不难想象。湾子里的人一时间似乎像一只攥紧的拳头,一致对外,让秀兰姐这个外来户显得那么不堪一击!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秀兰姐当着张二黄的面,也是当着全湾子人的面,作出了一个近乎疯狂的举动。她拿过那把砍张二黄的铁锹,往张二黄手里塞,她说了,礼也赔了,医药费也出了,你要是还不依不饶,这样,你把郭成义也砍一锹,砍死了不要你负责。靠横蛮不讲理走南闯北的张二黄,没料到这个柔弱的女人会想到这一招,这时,这把铁锹在秀兰姐的手中,就是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他后退几步,根本不敢去接。不砍,是不?秀兰姐收回铁锹,十分平静地说,你不就是要跟我上床吗?你来吧,我是自愿的,跟谁也没关系。说着当场就要解衣服。张二黄混过太多场面,却不曾遇到有这样让他也过不去的坎。秀兰姐不卑不亢几句话,把张二黄憋得满脸通红,他这才知道穿草鞋的还是怕打赤脚的,只好一拍屁股,灰溜溜地跑了。
望着张二黄的背影,秀兰姐转过身来,号啕大哭,一边骂郭成义,你能耐啊,人家骂你祖宗八代又怎么了呢?你就不能忍一忍吗?你一个外来户,跟别人拼命?你这条贱命值几个钱啊?郭成义低着头,缩在屋里不出声。秀兰姐越骂越伤心,就是一头畜牲,踢它一脚,它也得哼几声,我们比畜牲都不如啊。算了,这地方是呆不下去了。惹不起,难道我们还躲不起?!
秀兰姐的这一举动应该让杂姓湾的老少爷们都有愧意。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秀兰姐有了离开之意。
我奶奶为这事操瞎心算是操到家了,她一边劝慰秀兰姐,一边向湾子里的老少爷们好言好语作解释,还一边去数落张二黄,一双小脚,在杂姓湾的地面上陀螺一样地转。
七
在杂姓湾,如果要毁一个男人,就说他好吃懒做,忤逆不孝;如果要毁一个女人,只要说她偷人养汉就已经足够了。郭成义为什么要和张二黄打一架,并且是以命相拼,用张二黄的话说,是因为他说郭成义的媳妇偷人养汉。
杂姓湾人对别的事一般充耳不闻,唯独对男女之间的事有独到的见解。他们信传闻跟信鬼神差不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有这些捕风捉影的事拿出来说说,日子才过得有滋有味。没有这回事的,说一说笑一笑,就成了个笑话;有这回事的,说说笑笑之后也就过去了。隔壁的陈寡妇炫耀自己有先见之明,逢人便讲,我说吧,果不其然,你看她那小女儿,长得就是不像郭成义。
传闻言之凿凿,说一个外来户,非亲非故,凭什么又是跟他们盖房,又是跟他们分口粮?凭什么又是跟他们带孩子,又是跟他们养猪养鸡?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呢?不是跟她有一腿才怪呢!这些流言蜚语很明显是冲着我们家来的,对这些泼过来脏水,我既无法求证,也无法阻挡。
正在这个当口,另一个传言也在湾子里不胫而走。说是要不了多久,杂姓湾就要“分田到户”了,把集体的田按每家每户的人口数分到个人名下,谁种谁收,谁收谁得。这个说法传得有鼻子有眼,并且说有地方已开始施行。
不管传言是否属实,在秀兰姐看来,所有这些都是针对她的。分田到户,对一个外来户来说,就是要从全队的田当中匀一份出来分给她,这无异于是从杂姓湾人的饭碗中抢饭吃。偷人养汉也好,分田到户也罢,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赶她们一家人走。让她无法忍受的是,那些平常显得温和善良的人们怎么一转身便冷眼相向,恶语相加呢?只有我和我奶奶是她忠实的支持者,而恰恰我们又成了诋毁她的当事人之一。
这事很快在我们家里闹出了动静。这天夜晚我就听见我奶奶在跟我父亲嘀咕,你不能做缺德的事呢,趁人之危是要遭天雷劈的。我父亲粗声粗气地说,听那些吃了没事的鬼叫!张二黄的话都能当真?!那个讨死人嫌的家伙要是被一铁锹砍死了,还真的少了个祸害。我奶奶的声音立马降了下来,我是说哟,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夜半鬼敲门。身正不怕影子斜,就是分田到户,那也得算一户呀!父亲显得有些不耐烦,分田到户,分田到户,那是要上面说了才算的!用不着瞎操心。
原本以为杂姓湾会是落脚之处,看来这里还不是他们的归宿。与其让人赶出门,不如自己叫个多谢算了。秀兰姐做出了一个无可奈何的决定:把逃生送人。
那天跛子舅妈赶街,在我们家歇脚。我奶奶一边照顾着秀兰姐的两个孩子,一边跟我跛子舅妈说闲话。跛子舅妈说,这两个伢儿长得好有个趣啊,眉清目秀的,一对金童玉女呢。我奶奶叹了口气说,越是造孽的人越是有福气 呢,你看这一儿一女,白白胖胖的,哪像是一对逃荒夫妇生的?跛子舅妈一边替我奶奶摇动着摇窝,一边逗睡在摇窝里的小女孩。儿多母苦,这话是没说错的,这年月,他们夫妻俩恐怕挣点口粮糊两人的嘴都难啊,孩子也跟着造孽呢。我奶奶叹息道,谁说不是呢?要不是看他们可怜,我才懒得帮他们照看。我图个什么,要清静不得清静,这大的汪小的哭的,还不是要精力来弄。不吃他们的,不喝他们的,完全是赔本生意。说到这,我奶奶忽然像想到了什么,起身和跛子舅妈坐到了一条凳子上。放低了声音,哎,我说,你回去帮忙打听下,有没有哪户人家要抱养小孩的?跛子舅妈感到有些惊讶,要送人吗?她用下巴朝摇窝里指了指,好像摇窝里的小人儿能听懂她的话似的。不送怎么养活?不送也得送。这夫妇俩铁了心要离开,两个孩子无论如何是无法都带走的。做点好事,帮忙打听打听吧。
跛子舅妈点头允诺。
当我奶奶把托跛子舅妈给逃生找户人家的事说给秀兰姐听时,秀兰姐脸上的两只小酒窝,一下子僵住了,眼泪从眼眶里溢出来,默默地朝下流。她跑过去一只手抱起小的,一只手拉住大的,警觉地站在那里,生怕旁边会伸出一双魔爪来抢走她的孩子。
跛子舅妈频繁出入我们家后不久,将逃生送人的事有了眉目。
我奶奶反反复复一句话,舅娘啊!我们都是养人的人,一定要给孩子找户好人家。这两口子作孽啊,像两颗苦莲子丢进了深不见底的湖当中,还不知何年何月有出头之日。饥一顿饱一顿把孩子拉扯成这个样不容易。伢儿都是娘的心头肉,不到万不得已,哪个都舍不得把孩子送人。只有找户善良人家,做娘的才略微少些牵挂。跛子舅妈把拐杖在堂屋里掇得咚咚咚地响,您郎要相信我,我虽然是个妇道人家,但也是红口白牙,说出的话也是算得数的。这户人家,两口子四十大几了,没生养,要是逃生进了他们家,哪还不当宝贝看?您郎就别操心了,我保证逃生到了那边就是麻雀落在米缸里——说不出的安逸。
我奶奶把秀兰姐喊过来商量,秀兰姐很镇定,问了下对方的情况,说了句话,劳您费神了!跛子舅妈说,要不要去对方家里看看呢?我奶奶说,那当然得去。没想到,秀兰姐这次没听我奶奶的话,她对我跛子舅妈说,看就不看了,我相信舅妈您的眼力,是好是歹看他的造化了。话虽平直,透出一股无可奈何的悲凉气。当谈到是不是要请两桌客时,秀兰姐态度坚决得不可动摇。她说,什么仪式也不搞,一切从简。她对我奶奶说,奶奶,到了那一天,让他们悄悄地把逃生抱走算了,对我们来说,虽然绝不是卖儿卖女,总不是件光彩的事。我是宁愿孩子长大后骂我,也不愿他和我在一起受苦,才出的如此下着。多一份折腾,多一份伤心,大人、孩子多一份罪受。我奶奶就觉得这女子不简单啊,她心里有大道理呢。
把逃生送人的交接仪式在我们家举行。一大早,我奶奶敦促我把屋里屋外打扫了一遍,像有尊贵客人要来一样。我知道要把逃生送人的事,以为也就是像把他们兄妹俩放在我们家看管一样,只不过是离得远了些。秀兰姐抱着逃生过来时,我见她眼睛肿得厉害。我要她把逃生放下来跟我们一起玩,这次她没听我的,依然紧紧地抱着他。
人生最为悲惨的事莫过于生离死别。秀兰姐决定把逃生送人时,她肯定已经想到了这次离别也可能就是最后一别。那户人家需要孩子,他们会把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来养应该是没问题的,但人家决不想等到孩子长大后,或者说等你自己渡过难关后,再来把孩子接回去。既然给了人家,就得铁了心,不再存在任何幻想。因此她打心底就不想弄清对方的家底,打心底就不想搞清楚对方住在哪里,姓甚名谁。知道的越详细,等于是把套在自己脖子上的绳索缠绕得更紧,时间一长,那种勒进肉里的想念,那种吐出苦胆来的悔意,会将人高高吊起,让人再也落不了地。长痛不如短痛,秀兰姐决心来个彻底了断。
秀兰姐把穿得一身新的逃生交到我奶奶手上后,横下一条心要走,跛子舅妈一把抓住了她,从怀里摸出个手袱子,一把塞在秀兰姐手中。这是对方的一点心意,送给你们的盘缠,几块银元,拿着路上用。秀兰姐的手碰到手袱子像是触到了炭火,猛地一甩,银元“当”一声落在地上。这清脆的响声,把整个沉闷得要炸裂的空气撕开了个口子,秀兰姐一反常态地大哭大闹起来。你们是不是非要逼着我承认卖儿卖女哟!要是这样,我们几个人就是饿死也不分开了。说着,她发疯似要从我奶奶手上把逃生抢过去。大家一时面面相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发这么大的脾气。后来,秀兰姐跟我谈起过她当时的感受,她说,我真宁愿抱着逃生去死,都不愿母子分离。我奶奶赶紧出来打圆场,我说他舅妈,这就是你们的不对了,这是演的哪一出呢?不是说好的吗?你这不是让人难堪吗?又转过来劝慰秀兰姐,人家也是好意,我们不要就是了。这事搁谁身上都很难过去!只要孩子好,大人也少些牵挂!我奶奶捡起地上的银元,对跛子舅妈说,这钱你拿回去,说心意我们领了,抚养孩子的事不是过了今日无明日的,要用钱的时候多。您郎就说,孩子他娘老子说了,把这钱用在孩子身上比给他们要好上一百倍。我奶奶说出了秀兰姐的心里话,周围的人无不动容,堂屋里一片抽泣之声。
八
秀兰姐和郭成义离开杂姓湾,应该是初冬时节。那天早晨,她把我叫到她们居住的那间小茅屋里,我印象中,篱笆旁,草丛中,已撒上了一层白霜。郭成义抱着他们的小女儿坐在床边,秀兰姐在一旁收拾行李。见到我后,秀兰赶忙从床头一角,摸出一个笔记本和一支钢笔,很随意地说,送给你的。
笔记本是有塑料封套的那种,每隔几页还有一幅彩色插图。翻开来看,前面有几页被撕掉了,缝隙中有残留的撕痕。后来我老是喜欢猜想,被撕掉的那几页上面应该是秀兰姐写过字的,她究竟写了些什么呢?是她以前的情感经历,还是她来到杂姓湾之后的生活感受?钢笔是一支英雄牌的钢笔,通体黑色,也许是用得时间久了,有几处看得出磨损的痕迹。笔帽上的卡子和帽口一圈呈金黄色,显得高贵大气。用不着写字,看着就舒服。
我捧着笔记本和笔,傻子一样地站在那里,说不出话。秀兰姐说,这笔记本和笔是我用过的,往后也用不着了,就把它们送给你吧!好好学习,多多用功,等你将来有了出息,走出了杂姓湾,走到了大城市,说不准哪一天还会想到姐姐我呢。言语中,满是感伤。她接着对我说,你奶奶是好人,你们一家都是好人,杂姓湾人都是好人,怪我们时运不佳,没能出生在杂姓湾,我们会一辈子心存感激的。我只能在心里说,秀兰姐,你们也是好人啊!后来,好长一段时间,我对秀兰姐送我的笔记本和钢笔,爱若至宝。隔一段时间就会把笔记本拿出来翻翻。笔记本中有幅插图,背景是红旗,前面一排站着三个人,其中一个女的,短发,右手揣着几本书,一脸笑意,笑出脸上两个酒窝,那神态,让我觉得很像秀兰姐。
早上的太阳从茅草屋的壁缝里穿过,把房间的几件补丁衣服照得千孔百疮。秀兰姐在和我说话时,将屋子里的东西全塞进了两只箩筐里。
秀兰姐和郭成义离开杂姓湾,和他们当时来到杂姓湾,有着惊人的相似。一条扁担,两只箩筐,只不过是箩筐换了根新麻绳。来时是春季,现在是初冬。担子依旧由秀兰姐挑着,她是不放心箩筐里的孩子。原来箩筐里的那个小男孩——逃生,换成了他们的小女儿。我跟在他们身后,一直把他们送到到村头的大槐树下,送出村口。秀兰姐一再对我说,回去吧!别送了!望着他们即将离去的身影,我心里酸酸的。我问秀兰姐,你们还会回来吗?秀兰姐像是在安慰我说,来的,来的,等我们定下来了,我就来。她说的那么肯定,让我坚信不移。
我转身回到他们住过的那间茅草屋,不知道为什么,眼泪止不住地流。屋内简易的灶台上还有些余温,一张用砖块垒成的床,揭除垫在上面的被子之后,只剩下几个墩子和几根横竖交叉的木根,像一个流浪汉脱光衣服后露出枯瘦的肋骨。我知道,秀兰姐是真的走了,而且再也不会回来了。
天气凉了,大雁南飞了。秀兰姐他们将要去哪里呢?他们的老家在哪里?他们能回到自己的老家吗?秀兰姐走后,这些问题总是缠绕着我。我多次就这些问题问过我奶奶,但她总是一味地感叹,一对苦命的人啊!有一次趁着她要我帮她挠痒痒的机会,我又问她,秀兰姐告诉过你他们为什么要逃出来吗?我奶奶说,小孩子不会懂的,不是万不得已,谁愿意在外水蒲子一样漂呢?
记忆的贮存系统也是排列有序的,它将时间先后、事件重要程度与否以及场景、人物,还有画面、声音诸如此类分门别类后,一一存放,一旦遇上某种诱因,就会将存放的某一类人或事激活,让过往的那段经历重新鲜活起来。要不是那封陌生邮件,我有可能不会再记起我年幼的经历中还有秀兰姐这么个人存在,因为那毕竟是四十年前的事了。
秀兰姐一家离开杂姓湾后,我考上县城中学,然后读大学,再后来寄居在城里,杂姓湾离我渐行渐远,只有在我不起眼的几行文字中,杂姓湾才被重新提起,加以叙述。我反复地读过那封陌生的邮件后,有理由相信,写这封邮件的人应该就是秀兰姐出生在杂姓湾的小女儿。其实,对于那段贫困的日子,对于她父母在杂姓湾的遭际,仅仅复述苦难是不够的,在特殊境况中,人们对生活的希冀与坚韧以及结伴而生的偶尔显露的残忍与狡黠,也是值得记起的。
多年以后,秀兰姐曾两次重返杂姓湾。她把自己的儿子丢在了这个地方,这是她为之伤心,为之牵肠挂肚的事。让杂姓湾人惊讶的,也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秀兰姐居然和张二黄走在了一起。
秀兰姐最后一次出现在杂姓湾,是跟张二黄一同回来的。
改革开放以后,农村青壮年劳力,潮水一般,一拨一拨涌向城市。秀兰姐一家离开杂姓湾后,张二黄也在杂姓湾消失了。有人说他去了深圳,有人说在海南见到过他,还有人说他在外做生意,发了,请同村在外打工的几个人吃过大餐,菜是见都没见过的山珍海味,酒是叫不出名字的洋酒。
秀兰姐和张二黄一起走进杂姓湾时,认识他们的人都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张二黄脱胎出一副城里人打扮,锃亮的皮鞋,头发用胶水胶过,刺猬一样一根根炸开着。秀兰姐比在杂姓湾时老了许多,卷了发,绣了眉,先前的那模样还在。秀兰姐来到她曾住过的地方,周围看了看,那间小茅草棚早已不知去向,隔壁是几栋水泥钢筋竖起来的楼房,看不到有人出入,连燕子也不见飞过。原先的队屋前的禾场,禾场四周的稻田里,也七零八落地种上了楼房,好像这里从来没有过绿油油的秧苗,从来没有过坦坦荡荡的湖水。
湾子里,除了几个看人要听声音才知道是谁,或者因耳背要大声喊叫才能勉强交流的老人,再就是几个刚学会走路在地上玩耍的小孩。四处一片空寂,落寞。张二黄领着秀兰姐在湾子里转了一圈,便消失了。
是秀兰姐找到了张二黄,还是张二黄通过什么途径联系上了秀兰姐呢?是机缘巧合还是有意为之呢?我无法猜透其中隐秘。但有一点是可以确信的,只要是与杂姓湾相关的人和事,在跌跌撞撞的岁月中都有可能和秀兰姐扯上关系。她心中的杂姓湾是无法忘怀的,她的儿子逃生是无法忘怀的。
我一直在想该如何回复那个陌生邮件。如果发邮件者果真是秀兰姐的女儿,关于她父母的事她知道多少呢?哪些是她已知的,哪些是她想从我这里得到的?而且即便是我亲身经历过的事,哪些在我复述过程中已无意被删减?我只想告诉她一句话,活在当下,善待亲人。无论他们曾经有过什么过错,无论他们和谁发生过什么过节,追究真相,评判对错,都已是不重要的事了。我们可以与任何人和解,唯独不能与时间和解,因为我们都将被时间掩埋,杂姓湾的事就让它经过过滤之后贮存在记忆中,只留下美好的那一段。
我试着发出过好几封邮件,奇怪的是,对方一直没有回音。以至于我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收到过这封邮件,发生在杂姓湾的事是否只存在于我的臆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