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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遥远的村庄

时间:2018-06-27 14:58     来源:荆门文学     作者:陈丽群    点击:


我的故乡变得越来越安静。曾经儿时的乐园,后园的竹林已是杂草一片,野草肆无忌惮地淹没了我儿时上学必经的那条小径,许多果树已不见踪影。乡村里不见一条奔跑的狗,唯有几只老猫安静地卧在墙角。正如隔壁那个生育三子二女的杨大妈一样安静地缩在大门旁,她也把自己活成了一只安静的老猫。我走过她身边,跟她大声打招呼,她漠然地望着我,估计已认不出我了。今年她已八十八岁,耳聋眼花,儿子女儿们全在城里,独留她一个人守着一幢老屋,一园橘树,橘子掉地上了都没有人采摘。
我父母居住的村庄已经没有年轻人。年轻人全部都在城里买了房。
我的故园正在一步一步走向荒芜。
也许存在于华夏大地上五千余年的农耕文明正在慢慢消失。年轻人都涌向了城里,现在农村的主劳力都是我的父母辈们。当新兴的科学技术和工业文明开始席卷祖国大地的时候,我的故乡又怎么可能不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而那些固执地存在于我心深处的记忆却如水一样泛滥开来……
那是八十年代初期的时候,物质还相对贫乏,但祖国大地上改革的春风已吹起来。正如大喇叭录音机里唱的,“年轻的朋友来相会,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花儿香鸟儿鸣,春光惹人醉……属于你属于我,属于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年轻的姐姐们开始穿的良衬衫,开始由单一的麻花辫转而烫起大波浪卷头发。年轻的哥哥们开始打着唿哨穿着喇叭裤骑着永久牌自行车在村庄里招摇过市。叨着烟斗的老人们望着他们摇摇头,他们背地里称呼他们为“二流子”。
那时候,乡村电影开始在春夏的夜晚一个大队一个大队的轮流播放。那些电影名字都是一听就让人热血澎湃的,譬如:《永不消逝的电波》《铁道游击队》《天仙配》《少林寺》《大蓬车》等等。那时候看乡村电影都是拖家带口合家搬,除了走不动的八九十岁的爷爷奶奶,乡亲们常常走几十里地去看一场乡村电影。我记得我骑在小爹的脖子上去离家十几里地的天湖村看《天仙配》。放电影的场地上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甚至有的人爬到了草垛上、树杈上。当然,放电影的夜晚也是乡村情愫暗生的夜晚,玫瑰色的花蜜在夜色里流淌。许多乡村爱情就是在放电影的夜晚发生的。稍微标致一点的姑娘常常会是那些老人们口中“二流子”们争夺的对象,于是普希金式的爱情决斗也常常发生在放电影的夜晚。常常第二天会听见说谁家小子昨夜里被人用刀砍了,连夜被抬向镇卫生院去了,据说流了一草垛的血,不知道小命保不保得住。而砍人的谁家小子已连夜潜逃,不知去向。据说,镇里戴大盖帽的警察已将他家前前后后搜了个遍,连一个草垛也没有放过。老人们叹息着说,大概不多久,那个潜逃的小子名字又要画上红叉叉,上供销社门前的布告栏了,作孽呀。
那时候,我们供销社门前经常张贴着法院的布告栏,都是一些行将枪毙的犯了杀人重罪的死刑犯。那时候,听说沙洋农场附近还有枪毙死刑犯的刑场。我是听那些老人们嘀咕的,我可没有去看过枪毙死刑犯,我连杀人犯都没有见过,更别说看枪毙死刑犯了。据说二队的范大伯看过,他当过民兵,到沙洋看过枪毙死刑犯。他经常在供销社门前神秘地讲诉,营造某种骇人的恐怖气氛。他的周围围着一圈乡亲,人们竖起耳朵,眼睛望着范大伯的嘴巴,生怕漏掉了一个小细节。有胆小的中年妇女听到精彩处,夸张地蹲下身子,捂住耳朵,双脸通红,大气不敢出一声,好像那个枪毙犯人的枪口正指着她的胸口一样,脸憋得通红。六七岁扎着羊角辫的我,悄没声息地躲在供销社大槐树底下也大气不敢出一声。眼前甚至出现了可怖的幻觉,好像那个放电影的夜晚,那个在稻草垛前被砍杀的我听说过名字的哥哥的鲜血正汩汩地流了一地,一片炫目的红,分不清是大哥哥流的血还是沙洋农场被枪毙犯人流的血。在一群听故事的人散去之后,我也急急忙忙地提着一篮猪菜向家里走去。回到家里,母亲看着我通红的小脸,问我怎么了,我也不作声,跑到房间里,捂住被子,直到母亲喊我出来吃饭,才磨磨蹭蹭地走出房间。
那时候,隔壁杨大妈的幺女儿青芳姐大我七八岁。我平时就是青芳姐的小跟班,我提着篮子跟她一起去田地里挑猪菜。那时候的猪可没有猪饲料吃,猪们的食物需要我们这些半大的孩子放学后去田地里挖野菜,回来拌着剩饭煮了给它们吃。那时候我们挖得最多的是一种开黄花的野菜,植株大,开黄色小花,盛开在庄稼收割后的田野或者麦苗地里,我们用小铲刀轻轻在它们的根部一剜,一株肥大的黄花菜就起来了。我们想偷懒的时候就经常去开满紫红色花朵的紫云英田里扯紫云英草回家滥芋充数。八十年代的乡村,化肥还是稀有物品,一般庄户人家买不起化肥,就在自己田里种上大片大片的紫云英。紫云英是它的学名,我后来才从书本上知道,我们小时候都叫紫云英为“劳籽”。我们都知道它是一种肥料,在春耕时分就得用梨铧翻过来,让它们作为粮食作物的肥料。可怜见这样美丽的花儿,一片氤氲的紫红色,在三月的早春时节,它们在乡村的田野里泛滥,开得那样肆无忌惮,那样美丽,却又是以那样一种悲情的角色所存在。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我不知道紫云英有没有香气,童年时代的我,是把它视作一种猪草替代物或肥料草,却并没有偷偷去嗅一嗅它到底有没有香气。我想,它开得那样美丽,应该是有着淡淡的香气的吧,只不过没有农家庭院里盛开的桅子花那样浓郁的香气,也没有桅子花那样大朵的洁白美丽的花朵。这就是紫云英跟桅子花在乡村的各自宿命。注定了紫云英它不能像桅子花那样被乡亲们高贵地根植于庭院,它只能生长在春寒料峭的田野,最后的宿命是在温暖的阳春三月里,齐刷刷地覆倒在土黄色的泥巴水里。她们的命运似乎与那些乡村的悲情女子有些相似之处。乡谚云,“乡村女子是草根籽命,落到哪里就是哪里。”这话似乎有些道理。
在华夏五千年文明的历程中,不论是浪漫的《诗经》,还是严苛的《史记》《三国演义》《红楼梦》,那些或高贵的公主小姐,如探春,又或者如低贱的女仆身份,如晴雯,又或者如孔雀东南飞的刘兰芝,又或者如民间传说中的梁祝化蝶,哪一样不是女子命运的折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得有半点自由和违抗。就连那个与表妹唐婉情投意合的陆游大诗人,也不得不听从母亲之命,硬着心肠休掉表妹,留下了千古传唱的《钗头凤》。不胜唏嘘!
青芳姐出生于六十年代末期,她们那一代年龄相仿的女孩子大多都小学没毕业就辍学了,回家当半个劳力。当她们长到十六七岁时,媒婆就进门啦。乡村的媒婆似乎是一个不可或缺的特殊的存在。她们用她们的三寸不烂之舌拉起了整个乡村大地的婚恋序曲。
那时候,我们大队十几个年龄与青芳姐相仿的几个大姑娘还没有说婆家。她们经常三五成群一起叽叽喳喳地来到青芳姐的家里,相约着骑上自行车去离家将近二十里地的拾桥镇街上采购女孩子用品,经常是些女孩子用的最初始的化妆品。譬如百雀灵膏、雅霜膏、花露水,还有一种抹上去香气扑鼻的紫罗兰香粉。我偷偷用过青芳姐的紫罗兰香粉,抹上去,腊黄的小脸蛋立马变得白亮亮,香喷喷,别提有多兴奋了。那是我第一次对美有了某种神秘的向往。
当她们几个女孩子在房间里嘀咕完毕,骑上自行车,大声哼唱着“属于你属于我,属于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一路叮铛,绝尘而去。我由于太小,还不会骑自行车,她们也嫌我太小,不肯带我去。我总是带着羡慕的眼光目送她们远去。
这些乡村姑娘们,在她们相约在一起,哼唱着歌曲,招摇着去拾桥镇街上赶集时,就被媒婆给盯上啦。于是,不多久,媒婆们一家一家的上门了。
这不,青芳姐也有媒婆上门啦,据说这一家的小伙子是董店村的河南移民,家境不错,人也长得很帅气。上面有三个哥哥的青芳姐是杨大妈的幺女儿。当然,哥哥们的意见只是参考性的意见,杨大妈虽然可以作大半个主,但最后还得青芳姐首肯点头才行。不点头,我想疼爱幺女儿的杨大妈也是不会将女儿许配给一个外来户河南移民的。当然,青芳姐肯定是相亲过后羞涩地点头了的。只要点了头,这门亲事就算成了一半。于是,按照乡村礼节,过门啦看亲啦等繁文缛节也是一样都不会少。虽然是河南移民,俗话说“十里不同乡俗”,但也得按照我们那里的规距来。最后,每到夏日双抢季节,小伙子还得上门帮忙抢收。逢年过节,也少不得上门来拜见,至少几瓶罐头是不得少的。
这个帅气的哥哥每次拎着罐头来看望青芳姐时,我都看见青芳姐躲在一边,一边貌似不搭理他,一边又偷偷地用眼睛的余光去瞄一眼他。晚上,青芳姐的床留给了这位哥哥,她就得来我家跟我睡一起。在月亮爬上树梢的夜晚,我跟青芳姐脚对脚,一起说着闲话。不过,总是我问得多,她对答。有个夜晚,我照着偷偷看琼瑶小说的情节问青芳姐,她喜欢那个帅帅的眉毛浓黑的河南哥哥吗?青芳姐羞涩地不回答我。我竟然更大胆地提问,那个大哥哥抱过你没有,听说谈恋爱两个人要抱得紧紧得嘴巴对着嘴巴,呀,好脏呀,我长大了可不要与男人嘴巴对着嘴巴。青芳姐在那一头用脚轻轻地踢我一下,笑骂着:你个鬼丫头,人小鬼大,哪里道听途说这些东西,看我明天不撕烂你的嘴……我跟青芳姐笑闹的当口,明亮的月光正悄悄从窗户里洒进来,月光如水,窗外夏虫呢喃,八十年代初期的那个夏夜也如那片明亮的月光一样镌刻在一个乡村少女的内心深处。
那是八十年代一切都朝气逢勃的年代,就如青芳姐及她的同伴们那洋溢着青春气息的青春。
时光的车轮一刻不停歇地往前转。进入九十年代末新世纪初,祖国大地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市场经济的浪潮裹挟着一切飞速向前。我的村庄也发生着变化。青芳姐那一批女子,随着嫁作人妇,生儿育女,乡村里沉重的农事和家务事将她们迅速催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已经不能满足他们抚养孩子读书的高昂费用和日常家用。于是,他们都来到了城市,做着引车卖浆者之流的营生。青芳姐那个帅气的哥哥会一门手艺,是木工,房地产业的兴旺发达,也催热了木工这一个行当,他们的劳务费以天计算,收入可观。他们在新世纪初就举家搬迁到了城里,帅气哥哥做木工,青芳姐由于小学没有毕业,没有多少文化水平,加之年纪也大了,于是零星做着各种各样的散活,譬如给小餐馆洗碗洗盘子,做家政,给人擦皮鞋等等。这都是我回村庄探望父母时从母亲絮絮叨叨的诉说里听到的。
    有一年的秋天,我从中天街逛完街回家,经过向东桥,赫然看见了青芳姐在桥头摆着擦鞋的工具,一把椅子,一个小小的装工具的鞋箱,坐在几位六十开外的大妈中间。她年纪并不老,还不到五十岁,她的面容已经苍老了许多,头发随意地梳成一个马尾挽在脑后,穿着城管统一发放的擦鞋的服装,正在卖力地给一位穿着考究的女士擦长筒靴。那位女士估计也是五十开外,却安逸地坐在椅子上神情漠然地看着青芳姐给她仔细擦拭着皮靴。青芳姐在抬头的一瞬间,她似乎看见了我,却又像没有看到似地快速低下了头,继续给女士打着鞋油。那一刻,我的心情五味杂陈,我不敢和她打招呼,快速从她身边走过。我的村庄的姐姐,那个和我抵足而眠,那个带着我去找茂密的黄花菜,那个借给我紫罗兰香粉擦,那个笑闹着说要撕乱我的小嘴的姐姐,就这样和我隔着一条时光的河流,渐渐远遁了。

 在我的记忆里,有一个亲人的去世让我记忆犹深。
他姓周,与我父亲同名同姓,都叫周永林。但他比我父亲大,我们称呼他“永林伯伯”,他的老婆名叫周永秀,我们称呼“永秀大妈”。永秀大妈与我的父亲是同一个宗族,是亲戚。周氏家族子孙一脉并不发达,甚至说很嬴弱。所以,我们这一族走得很亲。爷爷在世时,几个宗亲经常在过年过节时聚会,几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在过年时聚到一起,喝酒吃菜,谈闲天,打长牌。
爷爷很勤快,在世时,每一年的大年三十都会在堂屋一角用木柴燃起一盆火,熊熊的火焰将屋子里熏得温暖如春。外面,大雪纷纷扬扬,爷爷叼着长长的烟斗坐在火盆前守岁。父母早早入睡了,爷爷还叨着烟斗坐在火盆旁;我跟奶奶也要去入睡了,爷爷还像一尊木雕一样守在火盆旁。通常他会依着传下来的旧俗在年三十的这一夜守一夜,名曰“守岁”。
这一盆火一直到过了正月十五才会正式熄灭。爷爷说,一盆火是家庭的兴旺之火,熄不得的。
那时候,这些宗亲们在温暖如春的堂屋里喝酒,吃菜,打长牌,父母辈们坐在火炉前谈闲天,永秀大妈善谈,永林伯伯不善言辞。永林伯伯不吸烟,不喝酒,不打牌,他是养子,他的父母是他的养父母,他和永秀大妈育有三个女儿。按农村的老传统,大女儿在家招女婿入赘。在我们那里,能甘心上门入赘的男人一般是性格或家境有些瑕疵的男人。他们的上门女婿也不例外,据说是家里的老三,家里儿子多,从小也不受重视,脾气暴躁。在家经常跟他们两个老人吵架。永秀大妈善谈,经常在我们家的火盆前诉说得抹眼泪,我奶奶和母亲经常劝慰着她,说些体己话安慰着她。这样的时候,外面寒风呼啸,有时候飘着鹅毛大雪,我们家的堂屋里火炉边围着一圈人,永秀大妈坐在火炉边上絮絮叨叨地诉说着,奶奶、姑妈和我母亲应和着,永林伯伯坐在火炉边的最边上,神情凝重,一言不发,像一尊雕像。这样一幅画面深深的印刻在我的记忆里。
爷爷过世后奶奶还在世,永林伯伯每逢过年时,依然像往常一样和他的舅倌周永华一起来给奶奶拜年。到正月初八左右,永秀大妈会带着副食和罐头之类的礼物来看望奶奶,与奶奶说着体己话,在奶奶这里诉衷肠。也许,她的父母早逝,她无形中把奶奶这样一个长辈当作了母亲一样,在奶奶这里体会着母亲一样的慈爱和温暖。奶奶生病长达一年多,在这一年多时间里,永秀大妈和永林伯伯经常隔三差五地来看望奶奶。永林伯伯不会骑自行车。他们的家离我们家还隔了将近三十里地,他们都是起早步行至我们家,吃一餐中午饭,在奶奶床前与奶奶诉诉衷肠。然后两位老人再踩着暮色走三十几里地回家。这样的情形一直维持到奶奶去世。
他们的二女儿嫁到荆州一户做生意的人家,日子过得很不错。他们的小女儿是我母亲作媒,找了一户姓周的人家,也是女婿入赘,因为同姓周,生了一个男孩,这样两家人皆大欢喜。后来,小女儿女婿搬到荆门去了,日子过得也不错。独剩下老大一家在农村种地过活。他们两位老人经过宗族会议,将他们老俩口的养老送终作了分配,名义上永林伯伯归大女儿养老送终,永秀大妈归三女儿养老送终。但是两位老人还是住在老屋里,一年四季帮衬着条件差些的大女儿。
有一年回父母家,忽然母亲告诉我永林伯伯得癌症了,两种癌症,喉癌和脑癌。“天啦,这样一个好人,老天为什么不公,让他患上了两种癌症?”这是我对母亲脱口而出的话。
记忆里,永林伯伯的嗓音一直十分好。小哥结婚的时候,婚礼仪式上,升匾时唱歌,一种传统的古调,抑扬顿挫,永林伯伯的歌声一会儿升上云宵,一会儿婉转低沉。那是阳春三月,油菜花盛开的季节,整个禾场上围满了人,大红的“囍”字,满地的鞭炮纸屑,本来应该是闹哄哄的,但在那一刻,婚礼匾额升起来的时候,整个场子只有永林伯伯清扬的歌声在场上飘扬,人们凝心静气地听着,看着,古老的婚礼仪式在那一刻穿越,新婚的哥哥嫂嫂仿若长袍马褂、凤冠霞珮,哼唱着古老歌调的永林伯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风吹过禾场,阳光普照在这个古老的楚国大地,江汉平原的边缘地带。
原来,沉默寡言的永林伯伯也是有爱好的,也是有自己的内心欢愉的。只不过,他的爱好,他的欢愉全消磨在了儿孙辈的沉重里。这样的担子他挑在身上,他只有在喜庆的婚礼时刻才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不多久,我就听到了永林伯伯过世的消息。他的死法却是那样惨烈。那是布谷鸟日夜鸣唱的五月天,一大早上,他就对永秀大妈说,他想吃包子,指明要雷巷街上的某个包子铺的,他说要买一笼包子,要吃个够。永秀大妈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脸,答应了他。她亲自走到雷巷那家他指定的包子铺,说要一笼包子,老板说包子没有一整笼了,半笼行不行。永秀大妈抹着眼泪说,不行,老头子受苦受累一生,现在他得病了,想吃一整笼包子,你们就再给他重新做一笼包子吧,我就在你们这里等,等多长时间都行。老板看着永秀大妈的泪眼,不忍心再拒绝这样一个老人。他们重新为他做了一笼包子,重新上屉蒸,蒸熟了,永秀大妈提上一整笼热气腾腾的包子,回到家里,一进门就喊,老头子,你爱吃的一整笼包子给你买回来啦!哪里还有回音。床边扔着一个百草枯的农药瓶子,永林伯伯已经去了极乐世界,再也听不到她的哭喊声了。
这对恩爱一生的夫妇就这样天人永隔,永秀大妈哭得撒心裂肺,可是再也唤不醒那个沉默寡言却爱她爱子女爱养父母的男人了。
他为了不再为难子女,他为了不再拖累永秀大妈,他以一瓶烈性农药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他死之前没有留下任何遗言,女儿们将他葬在养父母身边,一个不起眼的坟包,在清明时节随风飘扬的花花绿绿的纸幡里,如一粒尘埃,来自于尘土,最后归于尘土。
一个农村老人,患了不治之症,喝剧毒农药结束自己的生命,永林伯伯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他是我的故乡最朴实的一个男人,他是中国温良恭俭让品格的一个缩影。
在华夏大地上,这种品格从来都没有消失,它固执地一代一代传承,穿越了春秋,穿越了三国,穿越了唐宋元明清,直到二十一世纪初的新世纪,依然如一朵鲜艳的花朵盛开在华夏大地那最不起眼的乡村一角。

 他去世已经两年多了。一直以来,我不忍落笔去写他。可是,他虽然已经去世,他的音容笑貌却时常漂浮在我的眼前。他去世前一年的国庆节,我回家小憩,他站在家门前眺望远方,我在为儿子拍照时,将他无意中拍摄了进去,这张照片在他去世后我就删掉了。可相片虽然删掉了,但他站在家门前的那一幕却依然清晰如昨。
  从血缘关系上来讲,他是我的哥哥,他的父亲与我的母亲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他是父母的邻居杨大妈(我母亲的嫂子)的三儿子,上面有一个姐姐,两个哥哥,下面有一个妹妹,就是我上面写到过的青芳姐。我称呼他为“三宝哥”,“三宝”是他的小名。
他个子是兄弟姊妹中最小的一个,却是最拼的一个。他出生于1967年,读过普高,算是我们那一块有点文化的人。可惜没有考上大学,回家务了农。加上个子不高,身体也不强壮,干农活不是很讨巧。好在他讨了一个好老婆。他老婆四珍姐性格温和,在家里,大小事情都是他说了算。
他和四珍姐谈恋爱的那几年,我正上小学,正是懵懵懂懂的年纪。常常在夜色笼盖四野、月上柳梢头的时候,四珍姐从他们家侧门悄悄地进去,第二天天蒙蒙亮的时候四珍姐又悄悄从侧门走出来,穿过他们家竹林边的那条小径,消失在晨雾里。我的睡房有一扇窗,正对着他们家的那一道侧门。于是每天看着他们俩上演一幕幕张生和崔莺莺式的乡村“西厢记”。
不多久,四珍姐就怀了孕,依着农村的风俗,喇叭吹吹打打,四珍姐就正式娶进了门,再也不用每天夜晚从侧门进,每天清晨从侧门出去了。
1988年春雨淅淅沥沥的时候,四珍姐为他生了一个健健康康的白胖小子。他给孩子取名“银银”,金银财宝的“银”,两个银叠加在一起,我想寓意再明显不过了。他希望财富滚滚而来。
记忆里,他的父亲,我母亲的大哥长得像黑脸关公一样的像貌。黑红的脸,红红的酒糟鼻,大大的眼睛,这个我称呼为“圆茂伯伯”的男人的像貌,与我后来在戏剧里看到的关公脸实在是有些相像。
圆茂伯伯是我母亲血缘关系上的大哥,他跟我母亲相差了将近二十岁,他跟我父母是邻居,他嗜酒,他死于喝酒引起的颅内出血,半天时间就去世了。我在很早以前的一篇文章里有所记述。
在我母亲没有相认的所有同父异母的兄姐里,圆茂伯伯是最疼爱她的一个。在母亲因孤苦无依,没有娘家人作主受到心灵创伤时,或者因为一点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情惹恼她的暴脾气时,她常常站在两边禾场的分界线,对着他们家指桑骂槐地骂上一两个小时,他们家没有任何一个人出来与母亲对骂,或者指责母亲的不是。我认为,这是圆茂伯伯作为大哥对他孤苦无依的小妹妹最大的包容。
三宝哥继承了圆茂伯伯的好酒性格,甚至可以说是变本加厉。他年轻的时候还只是一天两餐酒,到了中年以后,连清晨也要喝上几杯酒。他与他父亲一样酒量很大,不轻易醉倒,对于酒这琼浆玉液达到了痴迷的地步。加上他的母亲杨大妈对他的宠爱,不论何时,他的酒桌上总不会少于三个菜,荤素搭配,不可少的必有一碟豌豆或者一碟花生米。
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叶,在一些村里有本事有头脑的人纷纷放弃家里的农田往城里谋出路时,他也是其中一个。他靠着一房在沙市的远房亲戚,在沙市菜场开始贩鸡卖。关于他在沙市某大菜场贩鸡的生涯,在我们村似乎是一出传奇。
他性格耿直,倔犟不服输,做生意大起大落也不言败。他在沙市某菜场鱼龙蛇鼠混杂的地方其实是一个标准的外来户,个子又瘦又小,加上性格不好,肯定是那些财大气粗的本地人排挤的对象。据说,他身体起病的源头是源于一次争地盘的斗争。沙市整个贩鸡市场一开始是各自为政,小农经济似的经营。后来,有为头的出来发话,要联合经营,成立股份公司,所有的鸡贩全部加入进来,实行分红经营。其实这对三宝哥来说并不能算是一个坏事情,毕竟一个外来户的力量是弱小的,加入股份公司,年底分红,看似不错。估计,在最后利益分成比例上,人家终究是小瞧了他,给了他不甚公平的待遇。这对于耿直的他来说,是不能接受的,于是,他郑重宣布退出,继续单干。任凭别人软磨硬施,就是不松口。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夜,他被人请去喝酒。本来,四珍姐见来者不善,不同意他去喝酒,但他说“身正不怕影子歪,咱又没干啥伤天害理的坏事,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就这样,他跟着别人去了酒楼。几杯酒下肚后,对方拿出合同要他签字画押,对方以为他喝得差不多了。殊不知,他虽然喝了好几杯,但对于好酒且酒量深不见底的他来说,基本还没有到醉的地步,他假装醉歪歪地拿过合同,对方喜不自禁,他却冷笑一声,一撕为二,准备扬长而去。岂料对方是有准备的,立刻从侧门冲出几个彪形大汉一下就将他撂倒在地,几个人一顿拳打脚踢,他口吐鲜血晕了过去。这些人见他晕过去了作鸟兽散,他一个人倒在血泊里十几分钟,后来在服务员的惊呼声中被人送去医院。因失血过多,他全身上下只剩了几克血,医院重新给他换血,经历九死一生,他活了下来。虽然对方后来在法院的干预下给他赔偿了医药费,但是他却因此而落下了病根。因为这次疾病,他留下了多种并发症。村里人一直认为这是他起病的最大根源。
一两年之后,他的鸡场生意也不是太好,在中间人的劝说之下,他还是加入了股份公司。生意慢慢越做越大,手中积攒的钱也越来越多,儿子高中毕业去读了沙市一个不出名的专科学校,后子承父业跟着他贩鸡,作他的帮手。
他的儿子银银虽然年纪小,可是性格却与他完全相反,与他的母亲四珍姐十分相似,勤快,吃苦耐劳。儿子不久与他的同行本地鸡贩的大女儿结了婚,婚后三年内连添两名孙女。三宝哥自从那次病后,身体不太好,基本上放手让儿子跟着他岳丈一起干了。他掌控大局,银银和母亲在鸡场忙碌,媳妇在家带两孙女。他基本处于半退休状态。在儿子结婚后,三宝哥在沙市埠河岸边给儿子盖起了四层楼房,连装修一起大概花了将近一百万。这是他用身体拼来的家产。
三宝哥如果只是患上了贫血、败血症,也可能不至于送命,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癌细胞悄悄侵入了他的身体。反正他长年在荆州某医院拿药治病,他对自己患癌一事在被查出晚期之前的一年多时间里毫不知情。
他跟我一样是有故乡情节的,虽然在沙市埠河岸边建起了几进院子的四层洋楼,有段时间甚至将杨大妈也接去新楼房去住了。但他一年之中,总要返回老家五六次。他的老房子还在,虽然没有田了,但他和杨大妈的户口还在村里,还有一口池塘,一个菜园子,还有后园的竹林。这些都是他固执留在故乡最后的家业和记忆。
我总在节假日,清明节、端午节、五一节、孩子放假的夏天,全民最盛大的节日春节回到老家探望父母,而在这些节日里,也总是会碰到三宝哥。没有哪一个出门打拼多年的人会这样频繁地回到自己的故园,而他却一次又一次地坐车回来。他直到临死之前都没有买代步的汽车,儿子有他没有。他也没有考取驾照,他曾经在我爱人开车回家停在禾场上时,他笑嘻嘻地说,等他身体好些了他也去学驾照,买一辆小车开回来,至少方便些呀,拾桥那些跑摩的的价钱喊得死贵,我不是急着回来,我才不坐他们的摩托车。事实上,他每次回来依然是一个人没带东西或带少量东西时,他租摩的回来,如果带有食品货物等大宗物品时就会租个带顶蓬的麻木车回来。他回来多半是为了八十多岁的老母亲,有时候回来母子叙叙旧,老母亲依然下厨给他炒几个他爱吃的菜,依然少不了一碟兰花豌豆或者一碟花生米。酒依然是少不了的,一日三餐酒,一餐几杯酒下肚。他对我父亲说,一日三餐酒,快活似神仙呢!
在老母亲去他的新房子里住的半年时间里,他依然如往常一样回来,一回来就如他的母亲一样爱干净,洒扫庭院,门前屋后被他打扫得干干净净,根本看不出来平时没有人居住。哪怕是他知道自己患癌后的最后岁月,一个人拖着病腿回来,看着隔壁另一户邻居堆放在他家门口的芝麻杆,他也依然将门口打扫得干干净净,将杂草抱到屋后的空地上烧掉,再将灰撮起来,到菜园里洒在菜根底部。
我母亲看着他拖着病体干活这一幕时,对我们叹息着说,这就是言传身教啊,你看他都病成那样了,他还那样爱干净。
2014年的国庆节,他回家,我母亲见他肚子大得有些不正常,关心地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有没有作检查,怎么肚子那么大?他笑着说,三哒(他照着他父亲的辈份称呼我母亲),我一年四季365天有300天在医院里逛荡,有病医院查不出来呀。除了身体虚点,我没有什么病,您就别担心了。
既然他这么说了,母亲也认为自己是多虑,没往别处想。岂料一个多月后,就听别人说他查出了癌症,病情复杂,除了先前就有的贫血、败血症,还夹杂着糖尿病和肝硬化腹水。据说,他开始吃进口药,一瓶药好几百上千。他回到家里,虽然面容憔悴了很多,腿跛得更历害了,但他依然笑呵呵地对我母亲说,三哒,没事,我这人病多,阎王爷一时半会儿还不会拖走我,我现在在吃新加坡的进口药呢。
快到年底时,我回家探望父母,他又回来了,母亲喊他过来吃饭。在饭桌上,这一次他不再逞强,他叹着气告诉母亲,大概他的病是治不好了,病太多了,他说他不甘心,他辛苦奋争一辈子,可是却挣不过命。说着说着眼眶里含着泪水。母亲拿着话宽慰着他,饭桌上的气氛很沉重。吃完饭,他就回到家里,拿出医疗本,为自己患病的合作医疗报销问题去找大队干部和乡村医生去了。在小卖部,他买东西时,遇见了他的小学同学,他竟然对别人说,他就要死了,没几个月了。一个还活着的人亲口对自己的故交旧友说自己要死了,要不久于人世了。这是一种何等的绝望与悲凉!
那一年的大年三十,他将全家搬回来团年了,这个年过得热热闹闹,一如他少年时的往常。他用拖谷的拖车拖着两个孙女去大队部,一路上两个年幼的孙女笑得银铃般轻脆,稚嫩的童声飘荡在他幼年时劳动过的田野,飘荡在他从这里出发,走出去沙市做生意起家的那条羊肠小道。
在他生命的最后一个月,医生不给他治病了,不给他拿药了,对四珍姐和银银说,再治下去是浪费钱了。他在那家医院的门诊大厅里喊叫着:医生,你们是治病救人的医院,你们给我做检查呀,你们给我拿进口药,我有钱,我有几百万的存款……这哀绝的悲号声回荡在医院的门诊大厅。我的坚强的三宝哥!
这一番吵闹后,他平静地吩咐儿子银银送他回老家。他回到了老家,平静地与乡邻亲友们打着招呼,平静地暗中对与他年龄相仿的乡邻交待后事,要他在他死后记得给他穿上棉鞋,要他给他抬重(抬棺材)。
一个月后的一天深夜,他在他结婚的那间房里头一歪就平静的去世了。他的两个哥哥回来了,在他临死前,他在武汉的二哥哭嚎着要给他打进口针,说他还这么年轻。
人不能胜天。他在亲人的眼泪中平静地离去了。
那一夜,是七月中旬,鄂中腹地真正意义上的夏天。夏虫轻轻地呢喃,月光洒在屋后那片竹林,月光洒在他家的那道侧门,月光洒在他的橘园,月光洒在他无数次用脚丈量过的那条通往城市之路的乡村羊肠小道上……
那一夜,月华如水,繁星满天!一颗流星划过天空,快速地坠落在屋后竹林边的池塘。乡亲们说,那是三宝哥的星宿呢!天上一颗星,人间一颗命! 

       (陈丽群,湖北荆门人,湖北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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