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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花屋场

时间:2018-06-19 10:47     来源:荆门文学     作者:杨秀清    点击:


过完年,李香儿一点也不想去北京了。
李香儿对母亲说,我要留在花屋场。
母亲问李香儿,留多久?
李香儿说,半年,或许更久。
李香儿的花屋场是什么地方?和首都北京相比,根本没几个人知道。花屋场只是一个远离城市与繁华的小山村,实在太普通、太缈小,但它是李香儿出生的地方。
在李香儿的记忆里,花屋场偏远而贫穷。李香儿从小就立誓好好学习,要成为村里的金凤凰,飞到遥远的大城市。一切努力没有白费,李香儿不但考取了北京的大学,还留在了北京,结婚生子,买房买车,从此在北京扎了根。上个世纪九十年代,花屋场里的人家也发现让孩子读书的重要性,所以李香儿一度成为花屋场的大人们教育孩子的榜样:你看看李香儿,每天走十多里路上学,硬是凭着双脚走到了北京,人家还是个女娃娃咧。
李香儿在考取大学的那一瞬间,就成为村里人的标志。所以,李香儿要留在花屋场,母亲自然不解。
母亲说,我知道你惦记我,想要陪伴我,可你不能不回北京,小俊怎么办?家华怎么办?李香儿看着母亲焦急的神色,慢慢地说,小俊在国外念大学,他有可能不回国了,家华也不需要我。母亲马上接过话,家华怎么不需要你?你可是他老婆。李香儿犹豫了一下,说,我和家华两年前就离了婚。母亲惊鄂不已,说,这日子好好的,不缺吃不缺穿的,怎么说离就离?李香儿将手扶在母亲身上,说,妈,你不懂。母亲甩下李香儿的手,说,我怎么不懂?你看看你们,小俊都那么大了,过两年你都要娶媳妇了,你们还这么做。李香儿说,我和家华之间没有爱了,所以——母亲打断李香儿的话,说,什么爱不爱,搭火过日子,哪来些讲究,你现在就回去找家华,你们复婚,如果你不好意思说,我跟你一起去,我去找家华。
李香儿肯定地说道,反正我就留在花屋场。李香儿说完,独自一人来到屋前的田间。
李香儿留在花屋场,并不是一时的冲动。之前在北京,李香儿总是做梦梦到花屋场,有时会梦到花屋场满山花开,像电影里的画面,美得要命;有时李香儿还会梦到花屋场的那条香水溪,溪水清澈,里面还有鱼儿在自由地游啊游……梦多了,李香儿就格外怀念起这个她曾经一心想离开的花屋场。那天在医院做完化疗,李香儿问医生,像我这种病还能活多久?医生看了看她说,目前你的病情有所控制,不过——李香儿追问,不过什么?医生说,不过,你看现在的北京,雾霾严重,对患有肺癌的病人极为不利,不如,你去找一个空气好的地方住一段时间。后来,李香儿在网上看到这么一件事:有一位北京肺癌患者到大山里住了一段时间,竟然康复了。医生的建议,让李香儿有了回到花屋场的想法,加上那阵子总是梦见花屋场,就更坚定了李香儿的想法。
一个在生命线上挣扎的人,会看淡人生的许多东西,比如名利与繁华。李香儿放下在北京她还要去追求的所有,搭上南下回到湖北老家的车。在踏进花屋场的那一瞬间,李香儿发现这个平凡的小山村,竟有如此美好的风景。田里的油菜、小麦绿绿的,呼吸到的空气透明而清新,甚至可以感觉到空气里漾着像糖果般甜甜的气息。还有头顶上的天空,是那种淡淡的蓝,舒缓而宁静。李香儿忽然间就喜欢上了这里,爱上了这里。李香儿想,这里本就是她该爱的地方,它一直美丽着,只是被自己忽视了。
田间的油菜叶片已经长得比手掌还要宽阔,叶边处镶着一圈紫色的边,像女孩子裙边似地可爱。叶片中间的茎条上,已经开出黄色的花朵。这是一种极为明艳的黄色,在阳光下格外闪亮动人。就是这些盛开的油菜花,瞬间划破了冬天的沉闷,仿佛让人看到如花似玉的春天已经向每个人走来。在花屋场,开得最早的就是油菜花,它们会一朵接着一朵地开,最后会成片成片地开。以前在北京,早春里也会有花开,那是春梅,那种裁在精心布置的空间里,虽然端庄,又散发着香味,但是勾不出人对自然的向往和惊喜。在大城市,人工培育出来的花开大多和是划不上等号,尤其是花店里的花,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美则美矣,但就是觉得缺少些什么。现在想来,是缺少了自然的味道,缺少了花朵本身的纯真气质。
油菜花一开,意味着花屋场的春天到来。
十多天前,母亲说今天是立春,立了春,白天就会变得长起来,气温也会慢慢变得暖和起来。山里人家记日子,都是记农历,然后依照农历里的二十四节气来确定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
李香儿摘下一朵油菜花,轻轻地闻了闻。鼻子里立刻塞满了花的清香。站在花屋场任何一个地方,李香儿都可以闻到一股股清香味,就算是闭上眼睛,李香儿也可以辨出这里不同的香味。麦子的香味有些像青草,丝丝缕缕地不急不缓地飘过来;油菜的味道沉实而夹含着甜味,如今开了花,叶片和花的香味混在一起,扑面而来,有股冲劲。还有堰塘里的水,李香儿也可以闻到一股香味,带着几分凉意从水面升起来。堰塘里的水在寒冷时节呈现出冰冷的色调,如今在阳光下,它却柔美起来,仿若绸缎般丝滑。真的是盈盈春水。天空的蓝映在水中,让本没有确切色调的水有了自己的色彩。水波轻漾,一方小小的堰塘也让李香儿看得入迷。
李香儿去九寨沟时,看到那里的水或蓝或绿,色调明艳而充满诱惑,确实让人惊艳,但总让人觉得那水过于美艳而不够真实,是不容让人掌控。如今看这方小小的堰塘,才觉得水就该如此,可爱而不失真。
有一块小小的田里,母亲将它种满了萝卜。萝卜的叶子虽然也是绿色的,但并不及油菜叶那般宽阔,叶片处的根茎,为红色,点缀在绿叶间。许多红色的萝卜从泥土间露出来,像个调皮的孩子。北京的萝卜多为白色,个大,肉质虽脆,但缺少紧致。花屋场的小萝卜就不一样了,小巧,清甜,肉质紧致而不失脆性。小时候,李香儿把萝卜当作水果吃,脆生生,甜滋滋的,确实不比城市里的苹果差,可那时一心想着城市里的苹果,并未好好珍惜。前几天,李香儿陪母亲切萝卜时,生吃了一个,还是儿时的味道,一点涩辣味也没有,好吃得像水果,咬一口,肉里汁水直往外喷。母亲会把萝卜切成条,晒成萝卜干。李香儿问母亲,种那么多做什么?你一个人又吃不完。母亲说,吃不完就拿去喂猪,猪吃了它们,肉才长得好,别看集市上的那些饲料方便,其实都是有激素的,猪吃了,自然也长不出什么好吃的肉,还是原生态的东西最好,最健康。
没有读过书的母亲竟然也知道原生态,也知道原生态的东西才健康。李香儿附和了一句,也是。
看着一对小猪欢实地吃着母亲切好的萝卜块,李香儿想,如今在这个都只追求利益,而不顾道德底线的社会,好多人花钱买回来的吃食还不如这两只小猪健康。
在往东走一段距离,就来到香水河。香水河之所以叫香水河,是因为河的岸边在春天会开出一种淡粉色的花,花开的时候,香气袭人。所以人们就把这条河叫香水河,其实还有一个很特别的原因,那就是花屋场里的女人只要到河里洗了澡,身上就会香喷喷的。在花屋场有一个习俗:出嫁的女儿,前晚都会到香水河里洗澡,就算是冬天,也会在河边脱了衣服,用河里的水擦拭身子,一来代表洗去过往的少女时光,二来用香气迎接新的生活。曾有人实验过,把香水河里的水担回去洗,可洗出来的身子就是没有香气。但是女孩子家在香水河边光着身子洗澡,多少不雅,也害怕让旁人看了身子,所以女孩子家一般是由母亲或是家中的姐姐陪着去洗,要不就是几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子一起去洗,其中一个不洗,在一边站岗放哨。香水河边生长着一丛一丛的一人多高的霸王草,会成为天然的屏障,倒增添了女孩子们的胆量。
李香儿问过母亲,现在还有没有女孩子到香水河里洗澡?母亲说,早没了。李香儿问为什么?母亲说,香水河就不香了,而且如今的花屋场也没什么年轻的女孩子了。李香儿问母亲,香水河为什么不香了?母亲说,也许是污染了吧,也许它的香气用完了吧。
李香儿在心里惋惜道,可惜了这么美的一条香水河。
2
 回去的时候,母亲正在屋边的菜园忙碌。
李香儿悄悄地走了过去。菜园里和田野一样,满目的绿,但它的绿似乎更精巧些。波菜的颜色最深,为墨绿色,叶茎处有红色露出来。年前的波菜风华正茂,此时有了中年人的庄重。莴笋的叶子绿得嫩嫩的,像个少女似地清秀着;白菜苔的叶子,偏点黄的绿着,有着儿童般的肥嫩与可爱。真正细看去,这些绿色蔬菜也处在交替状态,老的正在老去,小的正在长大,许多原本丰厚密实的蔬菜,经过一个年地消耗,此时也有凋谢之状。母亲正在用锄头翻弄一块只有菜根的菜田。半弯着腰身的母亲将锄头举上挥下,节奏均衡有力,根本看不出她原本已是一个七十来岁的老人。
二十年前,父亲去世,母亲就一个人守着这个家,凭着她吃苦耐劳的品质将子女们一个个送了出去。李香儿是老大,最早离开这个家,接着是二弟,三妹。子女们都走了,母亲依然守在这里,用她惯有的节奏吻合着自然的节奏生活在花屋场。
李香儿问母亲,需不需要她帮忙。母亲起身,一手扶在锄头上,一手叉在腰间,说,你从小就一直在读书,哪会做这些,你先回去,我弄完马上回来做晚饭。母亲的言语里似乎已忘了她先前逼赶李香儿回北京的事。
李香儿从母亲手里拿过锄头,说,我试试。李香儿将锄头举得高高的,一锄头挥下去,只是在土上划开一个口子。母亲笑起来,香啊,你看你,书读得好,这事就做不好了吧。李香儿抿嘴朝母亲看了看,再次举起锄头,挥下来,依然没有挖动多少土。母亲从李香儿手上接过锄头,说,你看,这样,不要举太高,举太高了,落下来就没什么力气了,还有,手也不要握在离铁头太远,远了使不上劲,也不能近,近了不好发力。
李香儿像个孩子一样,认真地听母亲讲解。李香儿第一次发现,在花屋场做农活,也是一个技术活,就像自己读书和工作一样,是需要动脑子去想,自然,更需要勤奋与努力。
李香儿对母亲说,让我再试试。母亲立起锄头,说,算了,明天我们再来。
后来,李香儿发现种菜真的是极有意思的一件事情。在李香儿的印象中,菜园里的一些事情,算不上真正的农活,可当她弯着腰和母亲一样挥锄而下,很快就热得脱了外套,只单穿着件棉衣,身体里的热量一阵一阵地往外赶。劳动带来的热量和在大城市里的暖气带来的热量是不一样的,这样的热量是从一个人的身体里往外蹦,往外窜,像泉水似的,窜不完。暖气输送到身体的热量似乎是怎么也捂不到身体的最深处,而且是那么生硬。
消耗了体力,到了吃饭的时间,李香儿第一次吃了两碗饭,而且每吃一口,都是那么有味道。母亲在一边温和地看着李香儿的吃相,说,是该多吃,看你瘦得像个病人似的。李香儿一下把饭哽在喉咙,咳嗽起来,母亲赶紧起身为李香儿倒来温水,一边把水递给李香儿,一边拍着李香儿的背说,看你,怎么还像个孩子?
不管子女们有多大,其实在母亲的眼里,永远是她需要疼爱的孩子。李香儿又有多少年了,没有像现在这样朴实地呆在母亲身边,享受母亲的爱?李香儿的眼里泛出泪水,她想,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母亲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
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母亲开始每天晒些需要收藏起来的衣物。母亲也把本就收藏起来的衣物也搬出来晒。母亲晒衣物,依旧沿袭她自己的方式,在稻场中间用竹竿支撑着竹竿,再把衣服铺在竹竿上,让它们四仰八叉地享受着阳光。
李香儿问母亲,那些不要的衣服还要晒什么?
母亲说,什么不要的衣服,这些可都是你们兄妹仨穿过的衣服,看着它们,我就会想起你们小时候的样子,想起你们慢慢长大的样子。母亲的眼神里传递出幸福的回忆。李香儿知道,作为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母亲养育三个孩子,辛苦可想而知。一个人就是这样,苦难过去,再回忆时,涌出的却是苦难岁月里的一些小快乐,何况母亲本就不是一个惧怕苦难的人。那时,李香儿身为长女,本该早些为家中分担农事,可她偏爱读书,每到农忙,她都在学校里不能回来。有人劝过母亲,说一个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做什么?母亲总是说,我家香儿爱读书,就让她读,她读多久我都不反对。到了第三个孩子读书的时候,母亲的压力更重了,那时,父亲的身体也不大好,家中所有的大大小小的事都落在母亲的身上。母亲就是家里的天和地。懂事的三妹主动对母亲说,我不读了,反正我不喜欢读书。在那个瞬间,母亲心动了,所以母亲答应了三妹的请求,可是第二天,母亲看到在房间里偷偷哭泣的三妹,母亲就后悔了。第三天,母亲又把三妹送回了学校。母亲曾自责地对李香儿说,她差点就毁了三妹。
松土,晒干,施肥,平土,撒下菜籽,浇水,等待。几天后,李香儿看到从地里钻出嫩嫩的菜芽,上午看时,刚刚出头,下午看时,就变大了些;今天看时,稀稀松松的,需要隔近了细看,明天看时,就密集了些。那刚刚探出头的菜芽,颜色嫩到心尖上。李香儿欣喜不已,对母亲大声说道,看,长出来了,菜长出来了。这种欣喜,对李香儿而言,不亚于多年前涨工资、涨职称带来的高兴,及至超过。
多好,多好看。
李香儿在菜地上蹲下来,仔细地看着。
起来,快起来,别把土踏实了。母亲一边对李香儿喊道,一边大步走过来。
香儿,把土踏实了,菜芽儿就钻不出来了。
李香儿赶紧后退出去,说,真是,我这是在践踏生命。母亲像是没有听懂李香儿的话,问啥?李香儿笑着说,我不能杀害这些幼小的生命。
小生命不断长大,不断强壮,它们的绿也变得更加富有生机。脆生生的绿,看上去就让人喜欢。李香儿问母亲,春天适合种哪些蔬菜?母亲说,我们种下的是小白菜,不需要它们长大,巴掌大的时候就可以吃,要说春天适合种的蔬菜,多着,韭菜、空心菜、茄子……还有碗豆苗,我们也可以种些,等过几天,我就到镇上的集市到买些菜苗回来,直接裁上菜苗。
李香儿对母亲口中的这些蔬菜充满了期待。李香儿说,到时我跟您一起去集市。
下午,母亲唤李香儿,栽葱。李香儿看去,两把带根的葱躺在母亲的竹篮。母亲说,这是香葱,煎鱼的时候放些,鱼味会更鲜。
北京人也爱吃葱,葱是大葱,一根葱比大拇指还要粗,半人多长。眼前的这些葱,不过手指般长,笔杆般粗细,一副秀气模样。李香儿拿起一闻,果然还有一股香味。
李香儿和母亲并排蹲在菜地。母亲手把手教李香儿,用小铲挖土,再放葱,再培土。母亲将手搭在李香儿的手上,手把手地教。在那一瞬间,李香儿觉得自己还像个什么也不会做的孩子,母亲成为了自己本该去敬重的能干母亲。一直以来,李香儿就以母亲为反面事例来鼓励自己,不要做一个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的农村妇女,在田间地头消耗自己的一生。如今,她和母亲肩半肩地在一起,感受着土地带来的快乐与实诚,她便也感受到了母亲的伟大与不平凡,更是感受到了母亲在这块李香儿一直想要远离的土地上得到的幸福与快乐。
母亲说,我这辈子都舍不得花屋场。所以,李香儿在电话中多次邀请母亲去北京住下,母亲都不肯。母亲说,花屋场是我的根,我的魂,我怎么可能离开?
刚刚裁下的葱并不直挺,搭拉着头和身子,母亲说,过两天它就神气十足。
3
 那夜,停电。
停了电的花屋场格外寂静。如母亲一个人的生活。
母亲点了蜡烛,屋子里瞬间亮堂起来。
母亲将蜡滴在桌边,趁着蜡未凝固的瞬间,将整支蜡烛按下去,按得端端正正。母亲说,这里不比北京,香儿,你还是早些回去吧。李香儿说,不,我要留在这里陪您。母亲说,我不需要人陪,你有你的正经事情要做,怎么可以把时间耗在这里?李香儿说,怎么可能不需要人陪?母亲说,以前田间地头农活多,忙了一天就累了,累了就睡下,第二天醒了,然后又开始新一天的农活,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
李香儿问母亲,您就不想我们兄妹几个?
母亲顿下整个身子,说,想,怎么不想,你们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有时睡觉前就会想想和你们在一起的时光,想着想着,还真希望你们就在我的身边。
李香儿问,那您怎么还是把我们兄妹三都送出去了?
母亲说,我不能耽误你们的前程,当年你最先考出去,你考出去后,你二弟和三妹就说,以后一定要像大姐那样。所以,我知道他们俩个人的心思,都要和你一样,我怎么可以把他们留在身边?
李香儿问,我们都走了,这些年您一个人就不寂寞?
母亲说,习惯了,习惯了就好。
两人停了会,母亲说,香儿,你跟妈说实话,你不肯走,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妈?
李香儿将头歪在母亲的肩头,说,我能有什么事,我只是觉得您一个人不容易,想陪陪你。
母亲到底是发现了李香儿的秘密,那晚,李香儿刚刚摘掉假发,母亲闯出进来。母亲看着李香儿近乎光头的样子,愣在一边。李香儿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拿起假发。母亲移步过来,抢了假发。母亲问李香儿,好好的头发怎么说没就没了?
花屋场的女孩子从小就有一头浓密的头发,初中时,李香儿的头发长得越发浓密,扎在脑后沉重得很。母亲就会在李香儿的头发间剜掉一把,以此减少头发的密度。现在,李香儿满头的黑发怎么就没了?
母亲说她一直在怀疑,虽然李香儿总是躲着母亲吃药,但是母亲还是看到了,感觉到了。骨肉相连,李香儿是骗不了母亲的。李香儿说,肺癌,医生说,只有呆在空气好的地方,我的病才有希望。
母亲不再说什么,轻轻地搂住李香儿。
母亲不再追问李香儿去北京的事。母亲说,天晴了,得请人来好好修整屋子,屋子修整清爽了,人住着才舒服。李香儿说,挺好的。母亲说,你到底是在城里住了几十年的人,终究是有不习惯。
做母亲的,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一心一意为孩子打算,母亲想为李香儿创造一个好的条件养病,但母亲是不肯轻易说出病这个字,孩子的病,比自己生病了还要难受。
花屋场到处花开的时候,母亲请来了瓦匠。
春天的花一开,花屋场美得像张画。油菜花开得满坡满坡的,像黄金似地,耀眼得很,明媚得很。桃花是粉色的,梨花是素白的,三两树地点缀在房前屋后,有时,半山腰里也会露出一团一团粉色或白色的影子。
花屋场之所以叫花屋场,和一个叫李少白的男子有关。民国年间,李少白的父亲因能言善辩,替人打官司攒了些钱,于是李少白的父亲就修建了一处大宅院,并在房前房后打了围墙,然后又在围墙的空地上,种植各色花草:金桂、紫薇、蜡梅、杜鹃、山茶、菊花、兰花、芍药……这里便成了四季花开、四季飘香的地方,也因此有了花屋场一名。后来,李少白学成归来,在自家院子里开办了学堂, 十里八村的人都把孩子送来读书,李少白在人们心中的地位也越来越高,越来越重要。解放后,各地方实行从村到镇的正规划分,花屋场这一带就正式命名为花屋场村。
母亲说,花屋场学堂最多的时候有八十多个学生。花团锦簇的地方,书声郎郎,这是多么美的一个画面。李香儿想想都觉得是件美妙的事情。只是如今的花屋场面目全非,老房子拆掉修了公路,花草红消香断,唯有一株见证花屋场花样年华的桂花树年年八月,花香依然。
以前,李香儿觉得花屋场是个土掉渣的名字,就像自己的名字一样,现在听来,这该是多么富有浪漫色彩的名字。自古谁人不爱花,自古谁人不喜香?还有那个叫李少白的男子,也一定有一颗如李白一样的诗心。一定是这样,李香儿听母亲说,李少白的名字是他自己改的。以前,李香儿也多次想改名字,可是都没有实现,如今想来,幸好没改。香儿,李香儿,多好的名字。
樱桃树也开了花。极浅的粉,但因花的密集,让花朵也变得艳丽绚目起来。母亲说,都说樱桃好吃树难栽,确实咧,我一共裁了四棵,现在活下来的也只有这么一棵。樱桃花开的时候,不是今天一朵,明天一朵,而是仿佛只是在一眨眼的功夫,它就开成了一片烟霞。
瓦匠走来的时候,李香儿正静静地坐在樱桃树下,粉白色的花瓣一瓣地飘落下来,轻轻地,落在发梢,落在裙角,落在手腕。
瓦匠姓林,母亲唤他林海。
母亲带着林海将正屋和院子看了个遍,一边看一边说着需要改造的地方。母亲唤香儿,有什么想法?李香儿站在院外,说,你们怎么弄都可以。
林海出来的时候,李香儿认真地看了对方一眼,三十多岁,壮实而年轻,虽然脸上染着花屋场风雨的身影,但不防碍他俊朗的轮廊。
林海说,香儿姐,要不我来的时候,你有什么要求再对我说。
林海走后,母亲问李香儿认识林海吗?李香儿摇头,母亲说,我们村的,也是,这些年你都不在花屋场,花屋场里的人你怕是认识不了几个。母亲说,林海是我们村唯一的年轻人了,现在的年轻人哪个肯呆在花屋场,至少也是去镇上了。李香儿问母亲,林海怎么留下了?母亲说,林海也是去过城里,可他有个毛病,听不得城里的吵闹声,尤其是大小汽车的喇叭声,吵得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人就像是生了场大病似地,所以他就回到了花屋场。也幸好有林海在,现在村里好多个事都找他帮忙,现在村里不是老的老,就是小的小,都做不了什么事。母亲又唠叨开来,说林海回来是好,可是闹得老婆跟他离了婚,现在三十六七岁的人了,还单着,这么单着总不是一个事。
林海再来的时候,门前的樱花因一夜风雨,樱花凋谢得所剩无几。
李香儿略带感伤地说,好好的花,都落了。林海说,香儿姐,有来年。李香儿的心一紧,花开花落有来年,一个人的生命却只有一次。李香儿说,来年我不知在哪里?林海一笑,说,香儿姐是北京人,来年一定在北京。李香儿看到笑起来的林海,牙齿白成一片。
林海问李香儿,北京好还是花屋场好?没等李香儿回答,林海又是一笑,说,当然是北京好,全国人民都爱北京,不过——李香儿问,不过什么?林海说,不过那里雾霾重,哪像我们花屋场,随便吸一口,都是甜甜的。林海一边说,一边做了个呼吸的姿式。李香儿也跟着做了个呼吸的姿式,笑着说,是,花屋场比北京好,所以我不去北京了,我就留在花屋场。
林海每天都会来李香儿家,一个人做活,多少慢些,慢就慢吧。林海说,慢慢做,总会做好的。然而李香儿和林海两个人,就是因为每天几句的聊天或是寒喧,让彼此熟识起来。李香儿说,年轻真好。林海马上跟着说,香儿姐,你看上去也年轻。李香儿说,我跟你大十来岁咧。林海说,香儿姐,你看起来就和我差不多。李香儿笑起来,说,明天,明天你来我化个妆你看,是不是年轻些?第二天林海来的时候,李香儿在家里认认真真地化了个妆,镜子里立马显现出一个明肤白红唇红的女人。林海看到李香儿的眼神,是惊奇的。李香儿羞涩起来。林海说,香儿姐,你化了妆太好看了,可是,我还是喜欢不化妆的你。李香儿问为什么?林海说,不化妆的你才像是花屋场里的女人,化了妆的你是北京里的女人。李香儿说,以后我不化妆了,因为我就是花屋场里的女人。
林海笑起来,露出那片白晃晃的牙齿。
4
春天里,雨水总是很多。落雨的时候,天气也会夹着寒气,母亲说,这是倒春寒,春天不是我们想像中的那般温暖,就像一个人一样,看着是奔向了好生活,可实际上你还得忍受风雨的袭击。
立春之后,是雨水。春分之后的清明也是“清明时节雨纷纷”,就是春天里的最后一个节气——谷雨,也是沾了雨字。
花屋场里的雨是透明的,是清新的,是夹含着植物的芳香的。北京的雨不算多,落雨的时候,总是让人感觉那雨水里裹着厚厚的一层灰,让人避之。花屋场的雨温柔的,细细密密地落下来,这时,李香儿想起朱自清的《春》:雨是最寻常的,一下就是三两天。可别恼。看,像牛毛,像花针,像细丝,密密地斜织着,人家屋顶上全笼着一层薄烟。树叶却绿得发亮,小草也青得逼你的眼。傍晚时候,上灯了,一点点黄晕的光,烘托出一片安静而和平的夜。在乡下,小路上,石桥边,有撑着伞慢慢走着的人,地里还有工作的农民,披着蓑戴着笠。他们的房屋稀稀疏疏的,在雨里静默着……
文中描写的,可不是眼前的花屋场吗?
下雨的时候,林海不会来。因为来了,也做不了什么事。
李香儿在雨声中开始盼望着林海的到来,李香儿觉得北京的一切离她越来越远起来。
一阵又一阵春雨中,草一天比一天绿起来。
在花屋场,春天里复苏的草各种各样,芭茅草、霸王草、丛生毛草、狗牙根、小米草……很多花屋场里的野草,母亲也叫不上名字,但似乎就在那么瞬间,它们在田间地头,在山间坡边全都冒了出来,绿绿的,嫩嫩的,新新的。李香儿第一次发现,这些野生的草也是如此的好看。初生出来的草是有香味的,所以整个春天,花屋场里的空气里全漾着青草味道。每天,李香儿看着它们,闻着它们,原本堵得慌的心,也舒畅起来。
花屋场一片绿色的时候,李香儿家要修整的地方,全部完工。
李香儿问林海,你还来吗?
林海说,你家有事,唤我我就来。
李香儿说,好。
转眼清明。
清明节那天,有好些小车开进了花屋场。母亲说,都是从花屋场出去的人回来给祖宗们上坟来的。
花屋场热闹非凡,鞭炮声一阵接着一阵。山间田头的坟边,变得花枝招展起来。李香儿和母亲一起为父亲上了坟。父亲的坟头不远,不过一两里路,去时,李香儿的心情一直忐忑不安,仿佛父亲就在那里等着自己,自己又必将要与父亲说些什么。能说些什么呢,阴阳相隔,根本不可能有言语的沟通,只有曾经的回忆。
李香儿蹲在父亲的坟前,点燃一叠叠纸钱。这世上最遥远的距离,便是这阴阳相隔了吧,你一直想着他、念着他,哪怕他会像儿时那般狠狠地抽打自己,也是一种幸福。记忆中,父亲威严之极。母亲说,父亲的爷爷和李少白是亲堂兄,父亲也算是花屋场的后人。父亲也识得一些字,也深知识字的妙处,正是如此,父亲才允许李香儿这么一个女孩子家读书读到北京去。父亲曾对母亲说过,花屋场里的人就该识字。在李香儿的心里,父亲不是一个粗线条的农民,他会给李香儿三兄妹讲四大名著,尤其是《西游记》里的故事,李香儿听得津津有味,李香儿曾问父亲,这世上有没有神仙?有没有鬼神?父亲沉着脸说,应该没有,但是人们希望有神仙。李香儿问为什么?父亲说,人们觉得只有神仙才可以化解人间所有的苦难。父亲却说,其实真正化解痛苦的只有自己。
李香儿觉得父亲本不该是一位农民,可他终究是个一生依靠劳力生活着的农民,用双手,用肩头为子女撑起一片温暖的天空。父亲走时,刚刚过了五十岁。那时,她正好怀着小俊。母亲说,孕妇不可以长途奔波,所以父亲走时没有告诉李香儿。
没能送父亲最后一程,这也成为了李香儿此生最大的遗憾。有时李香儿在想,如果自己不在北京,是不是就可以常回家看望父亲,父亲也可以不必那么早就离开自己?生活没有如果。
李香儿问母亲,这些年可想父亲?母亲说,想,想也要生活下去,因为还有你们兄妹三让我挂念。
离开的人不悲不苦地走了,留下的人才是真正又悲苦的人。亦如母亲。
母亲二十岁嫁给了花屋场的父亲,与父亲先后生下三个孩子,从此就没有离开过花屋场。母亲说,人这一辈子,怎么过都是过。话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那是不一般的容易。父亲走后的这二十年,母亲真的心如止水?李香儿一直想知道答案。母亲说,一个人的想法简单了,也就不会有太多的痛苦了,我知道你的父亲不可能重新活过来,我只有替他在这片花屋场好好活下去,这些年,我发现,花屋场的一草一物都在陪伴着我,你看着它们不说话,其实它们心里都明堂着,什么时候开花,什么时候结果,它们都知道着咧。还有那些庄稼,种下去了,就带给人希望,人有了希望,就有活下去的动力。
李香儿从母亲的话中明白,在花屋场,陪伴一个人一生的,不是人,而是花屋场的花花草草和田里的庄稼,还有那些在山林飞快乐地鸣叫着鸟,还有庭院子里飞扑着的鸡和鸭。一切生命皆可为伴。
谷雨一来,就是花屋场下田插稻子的时节。这时,气温已经真正变暖,就算是打了赤脚走在水田里,也不觉得凉气。
林海就在这个花屋场的农忙时节里被砖块砸坏了脚。
伤筋动骨一百天。好好的一个壮实汉子,只能躺在床上让别人来伺候。
李香儿得知林海的情况,亲自炖了排骨汤用一只保温瓶提去。这时候,李香儿的头发已经长出了假小子头型,李香我顶着一头短发去了。林海问李香儿,怎么把头发剪短了?李香儿说,这样利索。林海说,这样也好看,现在女明星们都时兴香儿姐这样的短发。李香儿说,林海,你还知道这些?你说说,哪些明星?林海说,演娘娘的孙俪,还有那个马伊丽,都是短发,我觉得你跟马伊丽还有点像。
李香儿笑。
李香儿拧开保温瓶盖,递给林海。林海说,香儿姐,这可如何是好?李香儿说,我听母亲说,你帮过她不少忙,如今你有困难,我怎么置之不理?
本以为在花屋场只是那些花草们陪伴,如今,李香儿发现林海也成为了生活中的一部分。李香儿每天都会去看林海,和林海说会话。李香儿也看得出,林海也是喜欢自己去的。因为自己去了,林海就会露出那一排白晃晃的牙齿。
花屋场终究不是林海和李香儿两个人的花屋场,好多双眼睛看着咧。林海说,香儿姐,你还是少来吧。
李香儿问,怎么了,你不喜欢我来。
林海说,也不是。
李香儿一头雾水,回去问母亲,林海为什么不让我去?母亲说,这话林海说出来比我说出来要好。李香儿问为什么?母亲叹着气说,你们终究不是一路的人。李香儿说,我们怎么不是一路的人,我们可都是花屋场里的人。母亲说,你终究是要回到北京去的。李香儿说,那我就不回北京了。李香儿把这话也说给林海听了,林海说,香儿姐,你到底是北京的人。李香儿脸急得通红,说,我是花屋场里的人。林海说,香儿姐,人言可畏,你不怕?李香儿说,怕什么?又不是鬼神?
李香儿问林海,你怕?
林海看了一眼李香儿,说,我一个男人怕什么。说完,林海端起李香儿送来的汤,滋滋地喝起来。
尾声
 三个月后,林海完全康复。
林海康复半个月后,是大暑,是花屋场最热的时候。
李香儿对母亲说,我要到香水河里洗洗。
母亲说,香水河不香了。
李香儿说,不香我也要去洗。
这是一个极美好的傍晚,淡淡地霞光朝着整个花屋场铺过来,那些原本清晰的树木和房子变成一团团影子。李香儿脱下所有的衣服,一点点向河中走去,然后将身子沉下来,闭着眼睛,轻轻地闻着河水。闻着,闻着,李香儿发现,香水河里的水涌出了曾经的香味,香味慢慢地包裹着李香味,让李香儿沉醉。
许久,李香儿睁开眼,看到河对面,走来一个身影,李香儿细看去,那不是林海吗?李香儿的心呯呯跳起来。林海似乎并不知道李香儿就在香水河里洗澡,他的身影慢慢远去。
李香儿闭上眼睛,再次将整个人浮在水面,整个人像云朵似地悠闲,惬意。
李香儿在香水河里洗完澡,浑身通透了许多,整个身子也都变得轻灵起来。李香儿穿好衣服往回走的时候,李香儿看见了一个身影。那个身影朝着李香儿走过来。
是林海。
林海问,香水河还有香味吗?
李香儿说,奇怪呢,香水河还有香味。
林海说,有香味的香水河才可以叫香水河,我对香水河的几次清理总算出了成效。
李香儿说,这种事情你得叫上我,我还想让香水河边开满香味的花朵,让花屋场处处开满花朵。
林海说,好。
李香儿笑起来,笑容里透出花般的香气。

 杨秀清,女,1976年出生。湖北省作协会员、湖北省青年作家首届高研班学员,爱好绘画与写作,现供职于市群艺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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