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懂岳父
时间:2018-04-23 10:20 来源:荆门晚报 作者:赵伟东 点击:次
我与岳父感情深厚。读懂岳父，是在他去世之后。2017年冬至，我岳父安详病逝，享年79岁。当天夜晚为他守灵，我们兄弟几人坐在一块，追忆他的一生，个个泣不成声。
岳父酷爱读书，靠自己的努力考上当地的师范院校。青灯黄卷，灯下苦读的生活，使他的眼睛过早地高度近视。1957年，年近18岁的他因为政治运动被迫回乡务农。从此，学校少了一名教员，乡村多了一名农夫。务农本不是他的强项，也不是他的专业，但他毅然挑起了家庭的重担，开始了漫长的乡村生活。
艰难的岁月里，岳父当过记工员、生产队会计，生产队副队长、工程员，所有的农活他都干过。他曾挥汗如雨地修公路、修漳河水库、修焦枝铁路，以自己的勤劳为家里挣来油盐米粮。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在他脸上刻下了又深又密的皱纹。他瘦长的脸上只剩下褐色的肉皮。
我难以想象岳父是如何秉承耕读传家美德的。上个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村里很多孩子辍学在家或经商打工，以此缓解家庭贫困。有着6个孩子的岳父家已经拿不出供孩子读书的费用。这时我岳父做出了惊人的决定，以全部家当抵押贷款供孩子读书。贷了又还、还了又贷的日子持续数十年，耗尽了我岳父所有的青春。因为他的远见和执着，这个家族走出了博士、教授、高工、医生、政府官员、企业高管、名校校长，成为远近有名的书香之家。
回首往事，岳父最为愉快的是儿女考上大学，儿子读到博士，子女个个成才。书香传承，让这个贫穷的农家充溢着无穷的力量。在故乡漫漫长夜里，尽管没有光，没有热，吃了上顿没下顿，但心中的希望因读书而燃成熊熊大火，照亮前程。我岳父总穿着过时老旧的衣赏，从外表看很难想象他曾受过系统的师范教育,但他整齐的穿着仍然透露出书卷之气，他的忙碌让书香在孩子们身上氤氲生长。
进入新世纪，岳父随儿女进城。闲不住的他坚持以打工为生。务工之余，开荒种菜。肥嫩的白菜，鲜嫩的黄瓜，扁细的韭菜，尖长的辣椒，红嘴绿袍的菠菜成为家里常客。岳父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总有一种他乡遇故知般的快乐。这种快乐，他多年前也曾有过，那是孩子们气宇轩昂地考上大学。他乐得闭不了嘴，高兴得抹眼泪。
岳父的小酒也喝起来了，脸上渐渐有了红润的颜色。我们父子也时常对酌，想喝就喝。与我一道喝酒是他最高兴的事。我见他略显笨拙地在厨房为我炸花生米、煎小鱼，喜滋滋地到外面餐馆端火锅，端酸菜鱼，端烧鸡公，什么好吃就买什么，在岳父家，我总是被好酒好肉款待着。我呼朋唤友到岳父母家吃饭，他们总乐呵呵地张罗着。
与岳父对酌的日子，一次他居然哼起歌来。这一天是他的孙子考上清华大学的日子。又有一天，他竟然喝得面色红润，突破了他饮酒的限量，那是因为孙女考上了中国人民大学。
好日子没过几年，岳父的身体就垮了下去。五年前，他开始张罗自己的后事。请摄影师为自己拍了一组照片，选了最好的一张放大了摆在桌上。他多次回到老家，请村里人勘察了墓地，确定了安葬自己的位置。2017年秋天，岳父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小酒依旧天天喝着，只是不多喝。谈起自己的归途，只一句“死了快活”。初冬过后，岳父的身体更为虚弱。几场大病中，他忍住疼痛从不吭声，他说他不想惊扰了儿孙。他将自己的积蓄交给了长子，对丧事的细节进行了详实安排。
冬至那天，我在外地出差，大哥在儿女群发来微信：“爹到天堂享福去了，请家人们赶紧回来。”一时间，我心中一沉，随即泪水哗哗滚落下来。岳父去世，意料之中。他是慢慢从衰老走向死亡的，满堂儿孙，都有心理准备。我们能感受到，一盏明灯，如何耗尽了所有的油脂，一跳一跳地挣扎，直到最后一刻。临死之前，他还在为儿孙考虑：正好是双休日，不需请假奔丧。
告别岳父，我哀痛和欣慰之心兼而有之。肃穆的告别大厅里，挽联飘摆，香烟缭绕，各式各样的花圈，叠成一座座小小的花山。响器班子奏起哀乐，一次次揪紧亲友的心。送葬的时刻到了，送行的队伍犹如长蛇般行进在乡村土路上，抱着骨灰的老五缓慢地向前移动。我们把父亲抱回家乡，眼眶里噙满泪水。岳父容貌端庄，蓝天白云下的头像清瘦慈祥，甚至有几分英俊。遗像后面是披麻戴孝的孝子孝孙孝外甥们。
岳父以这种形式回到故乡，他的荣光后面有太多的谦卑与哀伤。五年前，岳父就为自己准备了遗照，选好了墓地。他好像早就在谋划一次远行，一次天国之行，终于了却心愿。我终于想明白了，为什么每年清明、春节等重要节日，岳父都要祭祖。他每年都要到父母墓地跪拜，笑着对我们说：“躺在这里多好哇！”他提前安排了自己的后事，是不想增添后人的负担。一个只知道奉献而不知道索取的睿智老人，才将生死看待得如此平淡。
岳父一生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毫无怨言，而今魂归大地，回到生他养他的胞衣地。死亡对他而言，就是回到他早已逝去的父母亲的怀抱。
缅怀岳父，我常常泪流满面。一个孤独的归乡的乡村知识分子在空旷无人的故土再次投入他久违了的土地的怀抱。这是故乡对他最后的褒奖。我很幸运，读懂岳父，读懂了乡村的文化传承，血脉相守。死亡对我而言曾是那么卑微荒凉，而岳父死后对他的缅怀，却是那样博大深沉……
（作者系荆门籍作家，供职于中国铁路武汉局集团公司麻城工务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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