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柳木箱
时间:2017-08-22 10:06 来源:荆门晚报 作者:蔡云 点击:次
父亲临终没有遗言，只在去世前的小半年里反复交待我，要好好珍藏那口柳木箱。
柳木箱外表暗黑，内里淡黄。曾经，它是姐姐的衣箱。后来，姐姐离家去外地求学，柳木箱笨重，不便携带，家人为姐姐添置了流行的皮箱，柳木箱就归了我。
起先，我拿它装衣服；有衣橱后，拿它装书本；后来，家里柜子多了，就将它装上杂物搁到柜子顶上去了，上面覆盖一张报纸，以免落灰。
在我拥有柳木箱的一些年里，我并不怎么珍惜，在它上面刻字，贴贴画，箱子还常被我弄坏。开关柳木箱要轻，要不背后的铜活页、前面的铜锁扣就容易松脱。如果告诉父亲，父亲会很快修好，可我常常没当回事，坏就坏了。有一回活页松了我没讲，开箱盖时用力太猛，木板被扯劈一块，怎么修也还不了原，箱体留下了一块疤痕。父亲没说我什么，只是很惋惜的样子。
柳木箱的来历是我长大之后才知道的，它是父亲的婆婆，我的太婆唯一的东西。
太婆是荆门老城关人，真正的大家闺秀，年华正好时嫁得一如意郎君，夫妻恩爱，育有一子。可惜，好景不长，人到中年，丧夫丧子，幸有儿媳孙女，日子还有盼头。然身逢乱世，老天爷不叫人活。一天夜里，莫名其妙的一把大火烧了半条街，她的家被烧得一干二净，慌乱中逃出来的祖孙三人只抢出来一口柳木箱。在那个年代，头顶无片瓦，一个女人最现实的出路就是，再走一步，寻个人。儿媳年轻，很快抱着娃嫁了；太婆经人介绍，来到了同样丧偶的太爷家。随她来的是那只暗沉的黑柳木箱，那是她的嫁妆，也是她过去岁月唯一的见证。
太婆在太爷家四十余年漫长生活里的景况不可追述，了解的人多已作古，只知道她没再生养。在孙儿辈里，提起她的人都说：我们的婆婆真是个好人呐！关于她的苦与好，父亲在世时一定讲过，只是那时我听得敷衍，扁平的记忆口袋里实在掏不出什么。
我所记得的是父亲反复叙述过的那部分。
太婆非常疼爱儿孙。父亲七八岁还在床上拉尿，是太婆给惯的，冬夜，太婆让他在被窝里，把夜壶递给他。晚年的父亲说起这个丝毫不觉得害臊，反而觉得骄傲，得到宠爱的骄傲。
姑妈出嫁后，有几年在外地教书，七十多岁的太婆去帮她带娃。没几个月，周围的人对太婆的出身议论纷纷，姑妈迫于压力，表面上只得划清界线，把太婆送回来。
太婆回家后，姑妈时有信来。不久，轰轰烈烈的革命开始了，十几岁的父亲因成分问题被关了牛棚。太婆不明白，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能有什么罪？而带给他这种出身的爷爷、老子都早已埋在黄土之下了。
一天，太婆在屋里自言自语：未必世道乱了，交通断了，珍儿（姑妈的小名）的信好久没来了。邻居家十三岁的孩子走过门前听到了，跑到革委会去告状，说隔壁婆婆在家里说反动话。革委会的人把八十岁的太婆请上批斗台，让她交代。太婆一生与人为善，恶话都未与人说过，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好交代的。
那晚，不知道太婆踮起她的三寸金莲悬挂在自家房梁上时是何等心情。她的孙子在牢里，孙女在远方。她孤苦伶仃的，没能留下什么话，只留下了那口黑色的柳木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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