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了九月怀胎，春天一夜间娩下了无数活蹦乱跳的孩子。孩子们流豆般来到人世，挤挤攘攘，前呼后拥，足迹向大江南北四处扩散。红的白的黄的紫的蓝的百种颜色的花妖妖娆娆地开了，鹅黄浅绿深绿墨绿各色野草树叶伸出探寻的头脑东张西望，裸露的田野穿上了新崭崭的服饰，落叶林木的魂灵游荡了一阵，又附回树体，生机勃勃起来。

头上的阳光纯净娇美。我们逃出了人声喧闹的城市，脚下油门劲踩，往一个叫作凡桥的小乡村赶去。这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在春天里，无论我到过何地，无论我看过何种美景，我对于春天最美的印象永远都在这里。这里，是我的春天。

车停在小姑门前。这里曾是我的家。虽然正屋已重做，空出来的屋场栽了几百棵樟树，其余的附屋、场院、果林依旧，一上一下两口鱼池依旧。就这么往场院中一站，一种熟悉的亲近感卷土而来：眼前视野开阔，冲田里、冈陵上的油菜花如黄色的锦缎铺排着，金光耀着我们的眼，乡亲的庭院在绿树掩映下散落其中，一个又一个小小的池塘呢？需要走近才见。不远处的水库镜子般光亮平静。这依然是心中珍藏的那幅图画。

小姑的门扉轻掩。知道他们肯定在田间忙活。不刻意去寻，我们一定会在哪个田间地头遇见他们。折了一把鱼池边柳枝，虔诚地献给先祖们，春天在他们恒久的守望里来临。或许我们会在春天的许多物事里发现他们希望的和新生的眼睛。我们开始在自己的春天里游走。

我是个记忆迟钝的人，在那块写满字的逐渐模糊的记忆黑板上，寻寻觅觅，清晰如昨的也只有这小如麻雀的方寸之地上的我。有时，我怀疑会不会时间越往前走，它就会坚定不移地占满我的整个世界。

虽然这弹丸之地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某种变化，那门前屋旁的松林杉林，那树林里品种繁多的叫得出名叫不出名的植物，那些可爱的鸟啊兔啊龟啊蛇啊刺猬啊什么的都在某一天不见了，小水沟里再也没有过兵似的游鱼让我们惊呼激动，我曾郁郁失落。而堰塘淤了又挖了，草深泥高的流水沟渠硬化了，田地平整了，我又有些欣喜。一颗练就刀霜不侵的心总是在这儿轻易变得柔软动荡。一些失落，我就当作这块地被看不见摸不着的细菌病毒感染，就当作岁月的风霜把她吹得垂垂老矣，我只能发现自己是如此地深爱她；一些欣喜，我总是欣喜于春风和煦春阳温暖，欣喜我的乡亲们有着盼头的日子。没有一种理由可以阻止我投入她的胸怀。

我依然能在这儿找到我需要的东西：记忆与寄托。每一块土地上都奔跑着我稚嫩的脚印，重重叠叠，快快乐乐。我与哥哥们一起挖野菜、放牛、打松毛、摸虾捉鱼，那时就算脚下踩着了刺也是不会停下疯的，即使妈妈唠叨着挑刺的情景也是温馨的。我熟悉每一阵风的脾气，知道太阳是哪一座山丘清早扎的蝴蝶结，萤火虫从哪里起飞，最早听到春天在原野清亮地呼唤。我总是适时回到这里。我想我是得到了轻松宁静的幸福。原本我就是这一方小天地的精气凝聚而成，我的身体里浮着这里的水汽，聚集着这里黑土的原子，染着这里的桃李花香，也融合着这里温和与野性的双重气质。我就是这里的一份子。

我真的很理解那种叶落归根的心绪。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方土地，这土地上自己的春天。一个人一辈子守着一方天地，应该活得底气十足，就算曾被远方的绮丽和漂泊的浪漫诱惑而去，他的梦中也该时常有这方故土。

头上燕子斜飞，空气中菜花香郁，脚下茅尖青青，中间夹杂着的一簇簇一棵棵的野辣菜野韭菜和蒲公英们肥嫩鲜绿，惹得妈妈侄子与我俩鸡啄米似的弯腰采撷。这情景与那些年也如此相似。

有一句关于故乡的话语在时下流行：赶不走的乡愁，回不去的故乡。我理解为今天的故乡非昔时了。同样，我们也一样回不去当初的我。与其空怅，不如找机会经常回去，与我们的故乡同度时光，同度春天，就仿佛与母亲或者亲密地一个人相守，安静的，感觉不到时间在走，是不是可以让乡愁无处生根？

正当我们笑着赶着采摘野菜时，小姑大声呼喊的声音从冲田深处传来：小红，我们在这里哎。顺着声音找去，小姑和姑父正在用老长的白网围一块空的农田，说是打算从今春开始学着养龙虾的，经济效益比种菜籽水稻要强些。

（通联：五里卫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