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不是梦。隔着稻埕、隔着葱畦，青蛙在田埂那边河渠里叫着。祖母担着竹筲箕蹲在小堰边淘洗切得细碎的南瓜叶，伸入水面的木踏板周围全是溶进水里的绿汁。她的影子摇摇绰绰，在水里漾动。

  不辜负这漫野的发出金子般光泽的油菜花，不辜负这越来越温暖越来越富足的阳光。我来了，有谁还认得这沉默的陌上归人吗？

  二十多里乡路，少时的行旅，漫长又艰苦。离镇子最近的路，灰白灰白的，顺着河渠，九拐十八弯，路明明就在眼前，走起来却要花不少时间，小小的人儿在毒花花的太阳底下，唇焦舌躁，大汗淋漓。路上有青砖的拱桥，冲上桥顶歇口气，望着桥下的流水、打着水花儿的小鱼。有一回，水浅，看着仅齐膝的样子，就蹚进河里走近路，不想泥很深，人竟缓缓陷下去，惊恐地想要淹死了，好在只是泥没腿，水齐腰。又惊又累，抓着茅草爬上岸，一轮夕阳红得正圆，绳子牵不住它了，它要下山了，村子和树林都开始发黑了，蓝色的雾漫过来了，不知名的鸟儿还在叫。

  移民点上的黑狗黄狗在矮墙前、篱笆外，尖牙大嗓地，吠吠不止。拖着棍子，一步三回头，防着这些好像随时要冲过来的狗，慢慢往前走，直到远离它们。它们的叫声会渐渐失去愤怒和戒备，变得例行公事，最后，它们摇着尾巴消失在绿树丛中。

  过黄土坡需要无比的镇定和勇气。许店有一个高高的抽水台，路从高渠下的拱洞里穿过，只要抽水就会漓漓不止地漏水。过了拱洞，有一个急急的拐，然后就进入长着松树、荒坟累累的黄土坡。坡很陡，移民点的人声犬吠被抛在身后，这里无限清寂阴冷，悲风飒飒的林中，放着让人不敢看的在雨水侵蚀下褪了色的花圈。我不怕，我故意蹦跳着走、故意哼着无名的歌。我以为我不怕黄土坡，我每次都平安地走了过来。可是成年之后，遇到特别有压力特别累的时候，我就会梦到黄土坡，梦到手提着竹篮在松林里采蘑菇，只是拣到篮子里的不是蘑菇而是人骨头。这些，心理学的解释叫恐惧埋进潜意识。我想，我要再过一次黄土坡，与少年时代没有承认过的恐惧重新讲和。

  在油菜花的世界里，奔跑在春天的大路上。渠沟还是那么深，布满了厚厚的还未及苏醒的茅草。细小如米粒般的荠菜开得汪洋，像绿野上滚动的庞大军团。许店的拱洞削平了，黄土坡在眼前了，没有松林，没有坟，东面，阳光下一个小小的树林卧在雾气里，面前一条拉直了的崭新的路。我站在路口，久望。

  村庄还是旧时的格局，但一切那么陌生，房子全变成了砖房，河沟成了水泥的，地块变得又大又平。一切又那么熟悉，仿佛从来没有过二十多年的岁月阻隔。站在屋边的高埂上，我似乎可以听见晨曦中祖母推开吱呀的木门，我还能看见我自己，拿小板凳坐在柳杈上，对着一眼望不到边的紫云英花，大声地唱歌。

  梦中的、记忆中的无数个场景在这刻一一浮现：又细又长的田间小路，有青有红有紫的桑枣树，由开着淡紫花儿的木槿围着的长满茄子和辣椒的菜地，拖着宽尾裙似的树林和竹林的老房子，被灌木覆盖的长满浮萍的小池，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水光的秧田，通向砖窑时有牧童牵牛缓步而行的大路，龟板上刻了“犯水关”弟弟名字的小龟，田冲里一跃能过的水草漾漾的溪沟……竹林边成团的蚊蚋还会来扑人的脸吗？高高的合欢木，会在一步之遥的邻家，吐着小小的淡红的扇形花蕊，在青青的枝头静默地燃烧吗？我的小伙伴们还会笑闹着翻筋斗把皮筋跳到“举手关”吗？这里的孩子再也不会因为稀奇一辆路过的汽车，从村头追到村尾，直到那车轰轰隆隆地卷着巨大的尘土消失在成片的稻田尽头了吧？

  前前后后地走来走去，每一个景物都想重新印进脑里，每一帧照片里都带着无边的金黄。一切都变小了，那些记忆中带着巨大光圈的地方为什么只是这么小？一个已经直不起来腰的老人走过来，她淡淡地看了看路边这张陌生的脸。一个推着孩子的年轻女人也走过来，看见我凝重的脸色，问：“你怎么啦？”我想笑笑，我想说：“我没怎么。”

  背对着故乡的身影，走遍南北东西，心中总有一个不可抗拒的越来越强烈的声音，在不停地呼唤着那个地方。即便屋舍不存，田地易主，亲人不在，也一定要到那里走一趟；没有歇脚的椅，没有解渴的茶，没有称得出的名姓、忆得起的旧容，也还是要走一趟。

  那么地想念，长久地遥望，最后也只是轻轻围着我的老屋转了一圈。抹不干汹涌而下的泪，舒不开拥堵成核的喉。再回首已在坡上，迷蒙中转上另一条返程的路，我知道层层无边的油菜花把我的身影拥了进去。天主堂已在眼前了，两树灿灿的白玉兰，流着纨素的光……

  （通联：市掇刀石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