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故乡荆门的记忆，大多与寒冷有关。到了冬天，北风长驱直入，沿着南北走向的山脉呼啸而来。随之相伴的记忆，就是酒。上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的荆门，前来务工的外地人大多与采石有关，或制石砟，或烧制石灰水泥。林林总总的采石场曾经遍布这个城市的四周。天冷的时候，采石工人辛苦了一天，最大的快乐是喝上几口白酒，暖暖和和睡一觉。

我家曾在城南的武铁采石场开过小卖部。酒是店里常备的商品，品种不多，销路不错，最受采石工人欢迎的是散装白酒。那时节，散装酒一两也卖，二两半也卖，可以干喝，也可以买包油炸花生米搭配着喝。

酒真是个好东西，一些采石工人发自内心地说。一些来买酒的采石工人，靠着小卖部的柜台就能用乡音边聊家常边喝酒。那时的小卖部大多有肥皂、糖果、火柴、电筒、干电池、回力鞋、尼龙袜、洗头膏、百雀羚、清凉油等日常用品，还有香烟、饼干、糕点、花生、酱萝卜等吃食和消耗品。我家的店里，常挂着一两、二两、半斤、一斤等规格的“酒提”。顾客来买酒，就用“酒提”快速地将散装酒从酒缸里舀出。

为了招徕顾客，我父母总在店里、店外各自摆上桌子供人休憩。柜台里摆上大玻璃瓶，里面装着兰花豆、花生米、炒黄豆。我家的黑白电视机也成了吸引顾客的好工具。虽然电视信号不太好，电视画面上常出现“雪花”，有时连人影也看不到，但是来看电视的人很多，边看电视边喝酒的人为数不少。

有些采石工人边喝酒边感叹：“酒是个好东西哇。”很多为了省钱的采石工人，自称“不会喝酒”，但一喝就是一提半斤装的酒。他们住在集体宿舍里，睡着大通铺，个人空间有限。即便买酒也不可能论斤买。整瓶的酒不好保管，也不便独享，那就在小卖部里，一个人或约上好友偷偷地喝。他们有滋有味地喝着散装酒，独享或分享着喝酒的快乐，喝出别样的情趣。

在前来喝酒的采石工人中，有些一看就知道是常常喝酒且会品酒的。他们通常二两三两地喝，拿了杯子，倒上酒，先不喝，端上酒杯晃一晃，鉴赏一下酒花的晶莹剔透。待饱了眼福，细细地咂一小口，用舌头舔舔嘴唇，好好感受醇厚香糯的妙处。接着“哧溜”一口，将酒含在嘴里，立马用手捂住嘴，生怕酒的滋味逃逸了。又“哧溜”一下擦把嘴，就有点飘飘然了。接着慢慢地喝，轻轻用舌尖细细感受酒的奥妙，而后缓缓送入喉咙深处。喝酒的时候，有时干喝，有时买一小包油炸花生米、兰花豆，呷口酒，吃颗花生豆，直到脸颊微红、身体发热。咂完最后一滴酒，喊一声“走了”，便扛起钢钎大锤直奔采石工地。

采石场生产忙的时候，好多采石工人都来买酒。尽管小店有时炎热，有时寒冷，但一年四季酒香弥漫。采石工人发工资，或是年底领了奖金的时候，散装酒卖得更快。那时他们来小卖部打酒，必成斤成斤地买。他们在食堂旁的土坡上聚餐，吃着满盆的炖肉、烩菜，热热闹闹地举行盛大酒会。他们群坐咀嚼，猜拳行令，不醉不归，颇有雄性的气度。

庆祝发工资的聚会，是隆重的节日，是采石工人集体狂欢的良宵。这种热闹的场面并不多见，一年也就几次而已。大多时候是三两个工人群约而来，或一个人独自买酒。他们破衣烂衫、头发蓬乱，基本上没有看起来富裕的人，贫穷与苦难与他们如影相随。有时多收入几块钱，便拿来享受这片刻的欢悦。喝二两吧，喝三两吧，再喝二两吧，直喝得头脑发晕，舌头变直，相互搀扶或孑然一身回到住处。在他们眼里，醉酒是最好的放松，难得的休息。喝吧、喝吧，醉吧、醉吧，忘掉挥汗如雨的劳累、忘掉苦难窘境的困扰，忘掉艰难度日的不快，一觉醒来再开始新的劳作。

下酒菜反映出时代的变迁。上世纪80年代的下酒菜较为简单，不过是花生、黄瓜、萝卜条。到了90年代初期，下酒菜逐渐丰富起来。一些采石工人会从家中带一蛇皮袋腊肉、腊肠或咸鱼，切一块放在铝制饭盒内蒸。蒸熟后一开饭盒，满屋生香。这些腊货被切成薄薄的片或条状，成为下酒的美味佳肴。有的还会带一个苹果或一根萝卜、几根葱、几个西红柿，下酒菜有荤有素，让散装酒喝出别样滋味。

他们带着家乡的味道在小卖部喝酒，就着黄亮透油的肉片吃着、喝着，呈现出十分享受的样子。有些采石工人仍不富裕，但他们也能变着花样带着下酒菜，配上一包或半包饼干，直吃得飘飘欲仙，满嘴生香，带着一身酒气满意而去。一般说来，一名采石工人进小卖部喝一提二两的酒就走了，耗不了多长时间。如果带着下酒菜，如花生米、兰花豆、豆腐干、小咸鱼，那喝酒的时间就延长了。如果再阔绰一点，来一盘卤猪耳朵、卤口条或烧鸡，那小小的散装酒也会遇上慢生活。这些采石工人很懂生活，他们会自酌自饮、浅酌慢饮地喝着打来的散装酒，享受着悠闲自得的生活。

有一对前来喝酒的夫妻让我印象深刻。那天他俩带着黑色塑料袋装着的花生，还带了几个卤鸡蛋和橘子。他们显然是一对老夫妻，满脸的风霜和生活的磨炼都刻在脸上。他们剥一颗花生，抿一小口酒，小心翼翼地喝着，生怕糟蹋了好东西。喝酒的时候，男人先小口尝一下，很快将酒递给女人。女人呷了一口，很享受地眯一眯眼睛，又将酒递给男人，劝男人大口喝下。女人安静地吃橘子、花生，看着丈夫喝酒，白白的脸变得红润起来，显现出满足和健康的光彩。

酒后的故事很多，既有温馨的画面、感人的亲情，也有市井的喧嚣、骂街的声音。在采石场黑黢黢的夜色里，常传来酒徒的声音，老李就是其中一个。酒后常听见老李骂骂咧咧的声音：不得好死的懒货，又偷我家的青菜，逮住了打断你的狗腿！

老李准是喝多了酒，又去看他家的菜园子了。采石场人多手杂，偷鸡摸狗的事情时有发生。老李骂人的原因八成是他家的黄瓜、萝卜、花生被人偷了，成了好酒人的下酒菜。老李的骂声被山风裹挟着，一阵阵的并不算刺耳。采石场的边角旮旯里就有人偷偷乐了：咋呼个啥，偷你菜是瞧得起你，你还喝了老子的酒咧！

20年过去了，那些在采石场喝酒的人们或许有的已经作古，有的可能再也不喝散装酒了。但采石场留给了我许多喝酒的记忆，将人生百态揭示给我看。这些令人难忘的酒趣，蕴藏着生活的细节和无数黑色的幽默。它们时常出现在我梦里，让我品咂出生活的不易与简单的快乐。（通联：武汉铁路局麻城工务段，荆门籍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