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记事起，每次去外婆家，外婆总会很用力地把我紧紧搂一搂，用她粗糙的脸摩擦一下我的小脸。

外婆每次一见到我，眼睛里总会浸着泪水，她用手背擦一把眼泪，接着就要唠叨一通，来了来了，芳妮子来了，来了就好，外婆想你的，好想你的……

这时五姨就会从屋子里跑出来，稀罕地从外婆怀里把我抢过来，说，“芳妮子，你妈对你好不？打你不？骂你不？”听见五姨这么盘问我，外婆就会用力把五姨搡一把，骂五姨碎嘴，该打。我那时小，还不懂为什么五姨问我妈妈如何，外婆总会打住五姨的话头。五姨比我大一轮，也是个毛丫头，常常牵着我去田野里疯玩，抓蝴蝶、捉知了、逮青蛙、捞荷花、钓鳝鱼……两人把银铃般的笑闹声洒在了乡下的田埂上、小溪边、树林旁。

小学三年级前，去外婆家通常是小姑用自行车送我去；四年级后，我就独自一个人骑车去外婆家了。那条小路我很熟，要经过好几个自然村落才能到外婆家。

一见到我，队里的人就十分稀罕，婶子们就说，“芳妮子来了，芳妮子长高了，芳妮子越长越漂亮了……”外婆听了邻家婶子们的夸奖，就紧紧捏着我的小手，疼爱地牵着我往家里走。

去外婆家，总要经过大柳树下哑巴大叔的剃头摊。哑巴大叔五十多岁，每见我就竖起大拇指，咿呀咿呀地冲着我笑，意思是夸我长得好看。有时，哑巴大叔也会给外婆家送点新鲜番茄和黄瓜，咿呀咿呀地比划着，意思是给我当水果吃。

每年暑假，我在奶奶家住一个月，在外婆家住一个月，不知道是谁这么规定的。奶奶家外婆家两边住的习惯一直持续到我小学毕业。

外婆家在熊桥生产队，紧靠着熊桥街。熊桥街南属钟祥，街北为五三农场。熊桥街不大，分热集冷集。每遇热集，街上的人就很多，人头攒动，卖鸡卖鸭，三吆六喝，十分热闹。若遇冷集，街上就只有稀疏的几个买卖人，生意特别冷清。

外婆通常赶热集，这次卖一担青菜，下次就卖一篮子积攒下的鸡蛋。我牵着外婆的衣襟，随外婆蹲在物品前，等人来买东西。外婆不吆喝，也不讨好买家。有时老半天无人问津，我比外婆还着急，就拉路过的叔叔阿姨来买外婆的菜和鸡蛋。篮子空了，鸡蛋卖完了，外婆就带我上油炸铺子，买油条油饼给我吃。回到家，五姨见我满嘴油腻，就使着小性子生外婆的气，说没给她带油条油饼。外婆才不吃五姨那一套呢，总是板着脸说，“芳妮子小，你也小呀！”现在，我早晨上班时每每路过那个油炸食品摊点，那空中弥漫着的热油香气，总让我想起乡下的外婆。

外婆家的房子很小，只有一间房子，中间用拉布隔成内外两间。外婆家也只有一台落地大电扇，我来了，就专对着我吹。五姨怕热，夜间没有电扇吹，她就只好把自己的床搬出屋来，架上蚊帐，在屋外露宿。有时，我也吵着要和五姨一起露宿，外婆也依着我。可等到下半夜我睡熟了，怕露水凉了我，外婆就会把我偷偷抱进屋里去。

外婆家有一台十二吋的黑白电视机，屋外竖着一根树干天线。有时，我正津津有味地看动画片《米老鼠和唐老鸭》或《聪明的一休》，电视信号突然就没了，屏幕上雪花点儿乱闪，无影无声。外婆见我急得又蹦又跳，就使劲拍打电视机；拍打不出图像和声音时，外婆就去屋外转天线杆子，直到信号出来。外婆怕信号消失，就在屋外手扶着天线杆，直到我把动画片看完。

五姨到了情窦初开的年龄，她要看《雪山飞狐》，我要看《米老鼠和唐老鸭》，两个人就争来抢去的；抢台抢不过五姨，我就用哭声来召唤外婆。听到哭声，外婆就急匆匆地跑进来，二话不说，就把台给我换过来。五姨只好一脸怒火，悻悻地出去找她的朋友们玩。

那时，总有个串乡卖冰棍的中年男人在外婆家门前吆喝着卖冰棍。中年男人头上戴着宽檐草帽，手里拿着一条污渍的毛巾，肩上挎着个冰棍箱子，站在门前的大柳树下吆喝着。一听到“卖冰棍呐！卖冰棍！”，我就拉着外婆要吃冰棍。五姨也要吃，外婆就板着脸说，“芳妮子小，你还小呀。”听见我滋滋地嘬冰棍，五姨懒得看我一眼，气恼地说，“快点嘬完吧你，那声音听着让人刺心。”

遇到邻近农村放电影，我就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吵着让五姨带我去。五姨不带我去，说我看不懂，老睡觉。外婆就带我去。可电影没看一会，我就犯困，就吵着要回家。外婆就只好背着我提前回家，我就在外婆柔软的背上熟睡一路。

暑假结束要离开外婆时，外婆总会把我带到街上的小裁缝铺，给我量体裁衣，做两套夏冬衣裤。外婆总要给我做棉绸短袖，说我穿短袖好看，可我总要长袖。我的理由是，一开学天就凉快了，秋天正好穿长袖，外婆就夸我心眼儿细。

直到六年级那年的清明，父亲带着我去亲生母亲的坟头祭拜，我才知道我的母亲、外婆的大女儿，早在我一岁时就病逝了。那天，跪在母亲的墓碑前，我突然就明白了，许多年里，外婆为什么格外疼我。

外婆过世有好多年了，这几天，我常常想起乡下的外婆。